……
公孙龙从丞相府出来,抖抖两袖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又是敬佩又是鄙薄地抬头看了一眼头顶上丞相府的匾额,最终还是“呸”地吐了口唾沫在丞相府门前。
与他同来的家仆亦趋亦步地跟在他身后,惊惧的看着自家老爷这番动作:“老爷,您是……怎么了?”
公孙龙打个弯儿,斜睨了身后的家仆,阴阳怪气地说道:“以后少跟丞相府里的人打交道,免得自己把自己送到虎口,被啃得骨头都不剩。”
那家仆连声喏喏:“是、是……老爷。”
公孙龙蹦跶着就跳上了自家的牛车,身后的仆人坐在车轼上,鞭子一甩,牛儿“哞——”地一声驶离了丞相府门口。
这时,莫紊才从一角落隐出。
他暗自揣测:「公孙龙怎么会深夜从丞相府出来?莫不是他与郑原暗中勾结?若是那样就糟糕了……可是,看他那样子不像对郑原老贼很是待见啊。」
九:拜访
夜色深沉,繁星满天。
前将军府中仅有几豆灯火。
从门外进来一名婢女在一旁等待着。
战星取正在院中演练枪法,扎、刺、缠、拦、点、拨。
枪头若舞梨花,上下飘忽,漆黑的石面闪烁着银光点点;枪身似游龙,左右摇摆,霸气威猛,与夜风中呼呼作响;红缨翻飞,似柔实刚。
战星取抹了把汗,将银枪插入地中,碎石震裂,四处飞溅。
“说,什么事?”
婢女碎步走上前,呈上一个木匣。战星取接过来,打开一看,原来是自己一月前当出去的那块双蛾缠火赤玉璧。
婢女又退到一旁,道:“外面有一人,自称为‘毕公子’……”
婢女话还没说完,就觉得身旁一阵狂风刮过。待抬起头去看战星取的时候,却只见还插在地中的银枪上的红缨穗子缓缓飘动。
战星取疾步如风,跑到了自家门口。
看到秦烾颇有些无聊的站在他家门口,着一袭深蓝色云绣曲裾袍,挂兽型错金玉带钩,足蹬青丝履。
秦烾听到他的战星取的脚步声,立马抬起头来,唇角弯了弯,唤道:“将军。”
战星取那双长眉微蹙,眼中流出一丝迷惑:“你……是怎么从宫里出来的?”
秦烾朝外面招招手,门外就有一人拎着两坛酒进来了,看样子是万阁楼里的人。秦烾从那人手中接过酒坛,然后全部放到战星取的怀里,笑道:“不知怎的,今日就想要和将军畅饮美酒。”
战星取已经习惯了和秦烾这样的问答,他太了解秦烾,当他不想回答某一问题的时候,他都会轻描淡写地错开话题,只说他自己想说的那些。
战星取掂了掂怀中的两坛酒,份量倒是不少,他看了一眼秦烾,道:“今日恐怕是喝不完吧?”
秦烾道:“一坛送给令夫人,一坛拿来今晚上喝。”
战星取摸了摸头,闷声道:“拙荆不会饮酒……”
“那送你好了。”秦烾说完,就跨步朝着里面进去了。
战星取连忙将酒坛子放下,抓住秦烾后颈的衣服:“诶、诶、诶?你往里面走干什么?”
秦烾转过头,疑惑道:“那到哪里去喝啊?”
战星取放过秦烾的衣领,提起酒坛:“走,到外面找家酒楼去。”
秦烾哼一声,道:“恐怕是你的将军府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
战星取打着转把秦烾上上下下看了个遍,无奈道:“你那只眼睛看到我的府中有什么秘密了?”
秦烾又是一声冷哼,手指往府内一指,道:“这偌大的将军府,连多几个丫鬟仆从都舍不得买,并且还不让我进去,这不是在隐藏秘密是在干什么?”
“那是你赐给我将军府邸的时候只给了我五个丫鬟仆从,还顺带厨子一个。”战星取也不服输。
“那个时候又不是我在管这些,你尽可以找将作少府的人的麻烦呀。”
战星取掏掏耳朵,吹了吹小指上的灰,貌似什么也没听到。
秦烾怒道:“反正我今天就是要进去……”
本来他以为战星取一定是会阻拦他的,结果战星取跟在身后诡异一笑:“毕公子,不要后悔哟。”
秦烾听着他的语气,只觉得背上的汗毛全都竖立了起来。
******
战星取如饿狼扑食,撕开酒坛上的封泥,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让秦烾都觉得这个酒坛肯定在以前绊死过他的爹娘。
战星取打开酒坛后,闻到酒香,皱眉道:“怎么还是万阁楼的梨花……画中仙?”
秦烾从房中一角捡起一把红梅虬根织锦象牙骨扇子扇啊扇的,转过头道:“我不能把碧波酒从宫中拿出来,你就将就一点儿吧。”
战星取道:“拿不出地话,可以偷嘛……”然后秦烾一扇子拍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战星取迫不及待地直接拿起杯子从酒坛中舀起一杯,看得秦烾将下半张脸隐在扇面后直咂舌。
“上次在万阁楼中也没见将军这么鲁莽过,怎么今天就原形毕露了?”
战星取手拿杯子“咚”地一声砸在案上,秦烾和隔壁房间中正在偷油的耗子吓得心中皆是一跳。
战星取磨牙切齿道:“上次是本将军心善,作为东道主来请你们,结果你们还真是不顾情面,将我吃得一身精光,害得我将祖传玉璧都给当了出去。这次可是毕公子自动将酒水送上门来,我还不多喝一些?”
秦烾尴尬地赔笑道“没那么严重吧?战将军……”他刚才从当铺里当出那块玉璧的时候,仔细地捧在手上观赏过,确实是一块好玉。只是既然是祖传的宝贝,为什么战星取没有回到家后立即去当回来呢?
战星取愤恨道:“还不严重?你没见你的小老婆一个人吃了三个人的份量?”
确实,斯予的食量貌似是大了些。秦烾捏着下巴想到。
“还有!”战星取又是一巴掌拍在桌案上,秦烾和隔壁房间中正在逃跑的耗子吓得心中又是一跳。
“还有……什么?”秦烾问道,又看到战星取已经神色迷醉,看来是喝多了。
战星取从怀里掏出那块赤玉璧,摔在秦烾的跪坐着的膝边:“你怎么又把这个东西给弄回来了?”
秦烾倒是不懂了。这不是你的东西吗?给你送回来你又生什么气?刚才不是还在那儿抱怨祖传玉璧给弄丢了吗?
秦烾捡起那块玉璧,用衣袖擦了擦方才掉在地上所蒙上的一层薄灰。赤玉温润的色泽在微暗的灯光中愈发显现出来,从赤玉的光泽和雕刻线条的柔和度来看,这块玉的年代是有好久了。
秦烾瞟了战星取一眼,道:“战将军,你醉了。”
战星取托着下巴,平静道:“你才醉了呢。”
通常醉了的人会说自己没醉,不过听战星取的回答,秦烾可以肯定他绝对是遇到了一朵奇葩。
秦烾站起来,就要走出房间,打算去找找将军府的下人来服侍他们的主子。
战星取看秦烾要走的样子,连忙扯住他的袖子,问道:“诶、诶?你去哪儿啊?”酒都还没喝完呢。
秦烾淡定地回答道:“你没看到没有灯油了吗?我去找枝蜡烛凑合一下。”
战星取迷惑地看了一眼房间角落还明亮得很的青铜灯座上的灯火,又狐疑地看了一眼秦烾的脸。
秦烾抬手摸了摸战星取的发顶,柔声道:“我去去就回,乖~”
战星取:“……”
******
秦烾在将军府转了一圈,愣是没遇到一个下人。
看来这次回宫以后,一定要向将作少府的人找找茬儿了,然后再让他们给将军府里多配几个下人才是。
夜色漆黑,再加上将军府大得很,然而人却又少得很,秦烾很快发现自己在手下的家中迷路了。
秦烾停下来,靠坐在园林中的山石旁,有些懊恼地想到:早知道刚才就应该直接将战星取领着到他夫人面前了。
这时,一颗金色的半透明珠子不知道从什么黑暗的小角落滚出来,滴溜溜地就滚到了秦烾的脚边。秦烾弯腰捡起那颗珠子,借着朦朦的月色仔细打量了一番。
这颗珠子是一颗琥珀材质的珠子,通常是那些富贵人家送给家中小孩儿玩的小玩意儿,秦烾在小时候就收集了好几大缸。
看来这颗也是战星取的儿女们的玩具。
等会还是去见见战星取家的孩子吧。
秦烾将那颗珠子揣进袖里,现在他也算是一位父亲了,一想到小孩就会油然感到心窝里一阵温暖。
秦烾歇息了一会儿,起身环顾四周,打算重新找条路出去。不想,却看到从对面山石后冲来一个黑色的身影,秦烾大惊,往旁边一躲……
十:战响
那个黑色的身影却只是停在了秦烾身前三步左右,秦烾看了一下,原来是个小小的孩子,看身量,也不过八九岁的模样。
秦烾笑道:“你是战将军的孩子吧?”
那个小孩点点头,也不多言。
“这个,是你的吧?”秦烾从袖中摸出刚才捡到的那颗珠子,递到小孩面前。那小孩举着手从秦烾手心里拿走了那颗珠子看了看,然后又还回了秦烾手里。
小孩摇摇头,说道:“我家招待不周,害得客人于家中迷失,这颗琥珀珠也算是我用来当作向客人赔礼道歉的小小薄礼。”
秦烾将珠子重新放回袖中。听了小孩的话,只觉得小孩故作老成,还人小鬼大,看起来倒是比战星取还像家主一些。就是不知依战星取那幅个性是怎么养出这么个稳重持成的孩子?
之后,有小孩领着在府中穿行,秦烾很快找到了一个下人。那个下人本来已经入眠了,听到小主人的吩咐立即从床上爬起来穿衣,秦烾身边有个小大人在也不觉得等待得无聊。
那位下人提了一盏灯笼走在前方,秦烾带着小孩跟在后面。
借着灯光,秦烾看清楚小孩穿着一身翠纹裙,头上还扎着总角,看来是战星取家的千金了。
一路上小孩也不多话,秦烾只能自己掐着点子问了:“少主名为?”
小孩答道:“单名‘响’。”
“年几?”
“年九。”
秦烾这时才觉得战星取不仅是朵奇葩,连他家养出的孩子都是一朵小奇葩了,这么大点儿就死气沉沉的,这样的孩子长大了还得了?
到得秦烾和战星取饮酒作乐的那件房前时,战响就钻进旁边地一间房了,一边还对秦烾说道:“夜已深,客人还是要注意身体,慎与家父酗酒。”那幅着急得好像背后有人追赶的样子让秦烾忍俊不禁。
秦烾掉头走进房中,却看到战星取在案前端坐,只不过案下已经倒放了一只空坛了。看样子,在秦烾离去的那段时间里,他又喝了不少的酒。
秦烾再次捡起他离去前扔在位置上那把鱼骨扇子,一扇子拍在战星取的脑门上,结果才到了战星取的脸前,战星取就一把抓住了扇子,一个反手,秦烾只当他是醉得深沉,未有防备,那把扇子就从秦烾手中脱出进入了战星取的手里。
战星取闷声道:“我真的没醉。”
秦烾与一同进屋的那名下人对视一眼,都没说话。最后秦烾挥挥手,道:“你到屋外候着吧。”那下人走出去,带上了门。
秦烾坐回战星取对面的那张案前,往自己的杯子中倒上了酒,然后道:“我知道你没醉。”
“那你出去找下人干什么?”
“我是想让你清醒一些,不要做出一些……”秦烾顿了顿,斟酌了一番,道,“……不可理喻的事情。”
“……”
秦烾过了一会儿,驱散了这有些尴尬的气氛。他笑道:“刚才是令爱带我回来的。”
战星取皱眉:“恐怕你是醉了。”
秦烾问道:“什么意思?”
战星取答道:“我哪儿来的什么女儿?”
秦烾刚想要说些什么,这时从隔壁房间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声音,辨别不出是人还是物发出的,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种声音……人听后,想捂住耳朵撞墙。
秦烾拿着酒杯的右手一抖,酒水倾洒在案上,他勉力颤声问道:“这是……什么声音?”
战星取淡定地回答道:“你再仔细听听。”
秦烾刚心生脱逃之念,隔壁房间里却陆续地传来呕哑嘲哳的声音,闻似鬼哭狼嚎,犹如魔音灌脑。秦烾浑身一瘫,几乎要被吓得软倒在案上。
“快……停下来……”
******
秦烾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敬佩似地问道:“战将军,你为何却能巍然不动?”
战星取答道:“习惯成自然。每晚这个时候犬子都会在旁边那个房间研习琴艺,身为其父自当身先士卒来聆听品赏。”来送死。
秦烾拱手,道:“佩服。难道这也是将军不让我进府的原因?”
战星取笑答:“自然,就是怕把你给吓着了。”
战响跪坐在屋中的小角落,默默地听着战星取和秦烾的对话。
“他怎么……”穿着女孩儿的衣服?
秦烾十分无语的转头看向恭恭敬敬的战响,没想到这个看起来稳重的小大人还有这样令人喷饭的一面……
这时房间的门被人敲响,战星取唤道:“请进。”
秦烾看到一位着湖碧色宽袖绕襟深衣的妙龄妇人进入,然后牵起了战响,退到了一旁。
战星取介绍道:“这是……拙荆,义渠氏铃铛。”
义渠?匈奴人?秦烾挑眉。
铃铛放下战响,屈膝行礼,气质与秦烾脑海中所想象的匈奴人完全不一样。
秦烾略微点头,算作回礼。
战响走到秦烾身前下拜,道:“小子适才无礼,向先生请罪了。”
秦烾拂手,虚扶起战响,道:“无妨。”不过心里却是暗笑,你还穿着女孩儿的衣服呢,说什么“小子”?
铃铛向战星取点点头,牵着战响的手一同离开了屋里。
战响问道:“母亲,那位先生是谁?”
铃铛紧了紧握着战响的手,道:“那是你父亲的朋友,不要多问。”
战响“哦”了一声,听话地没有多问,只是无奈地对着他的母亲道:“母亲,什么时候可以把这件衣服脱下来呢?”说着,用另一只还空着的手扯了扯衣摆。
铃铛对着她的儿子笑道:“你昨日可是弹断了三根琴弦啊。”
还有两天时间,幸好今晚没有弄断琴弦。战响低头默默不语。
秦烾将酒杯放在案上,走出门将空了的酒坛递给在外侯侍的下人,又见天色已晚,也不禁有些担心了。
回到屋中,对看着灯火发呆的战星取说道:“我走了,今夜已经这么晚了。”
战星取回过头道:“要我送你吗?”
秦烾笑道:“即使我说‘不’,战将军也会跟着我回去吧。”
战星取干笑了几声。他实在是太好奇秦烾为什么可以从重重禁军把守的皇宫中来去自如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