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白色的染尘神菇菌盖和成年男人脸差不多大,菌盖中央稍稍下陷,边缘微朝内卷,菌柄上下等粗。单看与普通蘑菇并无太大差异,只是自带有一股清新气息。
书上说,染尘菇受帝王尸身灵气滋养,有化腐朽为神奇之功效。
“和玉,去寻一玉盒过来。”
单寒淡淡吩咐拉长着脸的阳光少年,语气中是不容抗拒的坚定。染尘菇一旦被破开,其内部灵气就会很快流失,怕是撑不到他们赶回家中,只希望玉盒能有用。
小心翼翼将菌盖撕成条装敷在萧啸的伤口处,单寒略一迟疑,解释道:“我原想为他逼出尸毒,只是……”
只是尸毒已深入五脏六腑无法逼出,而尸毒的来源,绝不止面前这只僵尸。
忌贫点点头,跪坐在单寒身边为他打下手。他动作准确呼吸平稳,再不见一分歇斯底里的模样。
这个人,这件事,出不得半点差错。
二人合力敷好伤口,又由忌贫口对口将剩下的染尘菇喂入萧啸腹中。二人对视一眼,忌贫将萧啸抱住固定成坐姿,单寒则盘膝坐好双手抵在萧啸背后,以内劲助药力发散。
忌贫面对面抱着他,凝视着眼前人被僵尸咬去一块的面颊,心中涩然。
醒来吧,哥。
醒来,忌贫一切都依你。
人也好鬼也罢,只要醒来,忌贫发誓再不想大王,忌贫的世界只有一个你。
水汽渐渐积聚,挂在弯翘的睫毛上,又在低落之前倒流回眼眶。忌贫抱着怀中毫无温度的身体,近乎贪婪地凝视。
可——面颊处被咬伤的伤口突然扩大,皮消骨蚀,只片刻就扩散到大半张脸!
忌贫惊恐地瞪大眼,却见他颈上、胸前伤口也迅速加深变大。
染尘菇,不但没有救活他,反而、反而……
不知是造了什么孽,尸体残破还不够,上天竟要让他以这样的方式消逝,死无全尸,尸骨无存。
第三十八章:染尘菇
心爱之人身体就消逝在眼前,流了忍、忍了流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忌贫全身抖得剧烈,却还记着单寒的叮嘱尽力稳下身体生怕影响他运功。
没、没事,只是驱除尸毒而已,除干净了就好。忌贫安慰着自己,却清楚事实并不如他想得那样。眼睁睁看着心上之人消失自己却全然束手无策的滋味,忌贫第一次体会到。
原来,尊敬和爱慕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词。
对救了他姐弟的大王,甘愿付出一切献出所有,这是尊敬;对陵墓中朝夕相处的那个,怕他伤心,怕他嫌弃,想与他……长相厮守,这是爱慕,卑微的爱慕。
大王已转世投胎,这个人也终于要因他的愚钝固执弃他而去了。果然,做人是要知足的。忌贫你罪有应得,为何要让他来替你承受这份罪孽?
忌贫仍抱着萧啸,期待奇迹发生。
如果奇迹是随叫随到的侍应生,就不会被叫做奇迹了。
萧啸的身体散地越来越快,胸腹处内脏已隐约可见。单寒再顾不上浪费不浪费,借着忌贫支撑将剩下半片染成蘑挤出汁水,滴在不断扩大的伤口上。
可一切,都只是徒劳。
骨骼随皮肤一同消逝,不是如硫酸腐蚀那样浓烈刺激,而是风化一般消散的迅速且无声息。只片刻,地上就只剩下几层衣物。
那个人终究彻彻底底消失在他眼前,只留下一滩水迹,和一套摊在地面的华丽衣裳。
理智已同那人一起消散,忌贫把衣服按在怀里,无声啜泣。衣服上,还沾着他的味道,闲适得让人经不住跟着一起放松的味道。忌贫发着抖,俯身让脸贴上那件上衣,如受伤的小兽般低低哭出声来。
哥,我错了……
哥,别走……
别走……
他半跪着屈膝撑地,薄唇沿着那人的衣裤皮靴细细亲吻。来来回回,眷恋,痴缠。
由于姿势的缘故,单寒只能看见他不断耸动的脊背。
固执的小孩,悲伤的时候只会把自己藏起来伤心难过,这样独自舔舐伤口的习惯绝对换不来那人怜惜,十有八九还会惹来那人厌恶。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这是说他,又何尝不是在说自己?
世人往往愚蠢且不自知,直至失去,放后悔莫及。
和玉捧着玉盒回来,见到眼前之景也跟着呆住。
单寒示意他别打扰沉浸在悲伤中的男孩,苦笑着把他手中的玉盒放在一边,“用不着了……生生死死,也就那么回事。”
触景伤情的感叹让和玉慌了神,忐忑地看着他家公子。
单寒颓丧地摇摇头,道:“药物没了还能再找,人——你去将这里收拾干净,化掉那僵尸,准备启程。”
“是。”生怕勾起少爷那些郁结心事,和玉犹豫半天还是不敢劝,只得应道,“萧爷曾说此墓有两条出口,我去探探另一个。”
单寒点头,知道忌贫伤心时大约不愿被人瞧见,便去研究起来时那墓门。
墓,是进过人的。
楚王可能是受到当初来人的刺激才引发尸变,也可能是尸变后背那人施术困住墓中。单寒沿着死死扣住的石门摸索,觉得还是后者的可能更大。
来人施术法将僵尸困住,僵尸出不去,才想办法将活物引来墓中供他食用。
而这门之所以关上,大概是因为他们灭了楚王破坏了阵法?
单寒全无头绪,只得一点点回顾着脑袋里被人强行灌入的知识。便在这时,他听见不远处独自舔伤口的忌贫发出一声惊呼。
“怎了?”
飞身过去,却见忌贫跪在地上,双手半合依稀捧着什么东西,可火光昏暗,便是他也看不清那究竟是何物。
“这、这个,大王身上。”
虽然已明确了这人不是大王的事实,可在外人面前为免麻烦,忌贫仍这么喊。他说着,站起身将一个晶莹纤巧的物件捧到单寒眼前。
是个……缩小版……的蘑菇。
那蘑菇只有婴儿拳头大小,外层由什么包裹着,内里水光盈盈,似有液体流转。借着火光看,竟是透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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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忌贫正贴着心上人的皮靴缅怀伤心,再抬头时却发现不知何时大王上衣中多了这样一物。莹润小巧的蘑菇无色无味,丝毫没有泄露出一份气息。伸出一指小心地戳戳,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外皮却极富弹性。
这……
“染尘神菇?”忌贫看着神色困惑的单寒,淡淡问。
“应该是,只是……”
只是这东西似乎是借着萧啸的身体凝练而成,不必经过复杂的加工提炼,便可直接入口救人性命。
单寒想着,却不知怎么说才能不伤害到这个倔强男孩濒临崩溃的意识。怎么才能让他接受,他的主子被当成炉鼎般性质的存在——尽管那不是他们任何人的本意。
壮实的男人呆呆杵着,手足无措,却见忌贫小心地将那物放入玉盒,又小心地将玉盒收入怀中,道:“你要救人,能否允许忌贫跟随?我想多陪大王一阵。”
人死身散,要陪的自然不是他死前衣物,而是,他用身体凝成的染尘菇。
单寒一愣,未料到这人会如此轻松地将主人遗物交出来。
看着冰山脸的壮士男人露出惊诧般的表情,忌贫抿抿嘴,道:“不可?”
“无甚不可,我这就去寻出路。”本认为破灭的希望回归的如此突兀,冰山脸喜从心来,却讷讷憋着生怕忌贫看见笑容触景伤情,一时绷着脸无比奇怪。
忌贫没理他,而是蹲下将萧啸遗物一一收好。
剩下两只靴子无处可放,想了想,只得脱下布鞋将他的靴子穿在脚上——竟是意外的合适。抹了把干涩的眼角,他最后回头看了眼这墓道,便向前追上单寒步伐。
他总有种感觉,那人,还活着。就算已脱离人世,却还留在他身边。
要想找到他,跟着对术法灵力有所造诣的单寒,总比自己一个人胡乱摸索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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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墓中只有一条狭长的墓道,房室分布在墓道两侧。三人急于返程没再探索石室,而是径直走向墓道那头。可这一次,他们还没走到墓门,就被另一道障碍阻住去路。
那是一道类似于结界的屏障,单寒和和玉都毫无阻碍地走了过去,忌贫却被屏障隔绝在内。
通活人,阻死人,这已经确信是阵法无疑了。至于忌贫被拦住——或许因为带了已死之人的东西,或许由于沾染尸气过多。
前方一片漆黑,单寒冰山脸上现出一抹不悦,也只能选择返回来路,再寻方法开门。可回到来时的门,忌贫竟也被屏障阻挡了。突然忆起收了萧啸遗物后忌贫再未靠近墓门,单寒有些头痛。
难道注定无法将染尘神菇带回人世?
他摇摇头,总会有办法的。等了那么久,怎能碰见点困难就轻易放弃。何况,他看了眼笔直站立的忌贫,自己怎能连个孩子都不如?
“此地不宜久留,忌贫守卫,和玉去开墓门,我破阵。”
单寒又走回了遇见僵尸时的那个大厅,厅里空空荡荡,地上还有不少陶瓷瓦罐的碎片——不都是他们弄的,显然这里之前也有过不只一场争斗。
阵眼,总有其特殊之处。只可惜能在黑暗中探查事物的人已经……
怎不足几月就养成了依靠别人的习惯?单寒捏捏酸胀的眉间,长吁口气。他和他,有种极其相似的特质,总叫人不经意间,沦陷。
单寒静下心一点点摸索着寻找,探查刚刚过半,却听墓门处传来一声惊悚至极的尖叫。
“蛇——啊——蛇!!!”
……单寒头更疼了。
就是被人作弄得陪蛇睡了几个晚上,和玉怎就怕成了这样?
不过有蛇进来,大概已经打开门了。
和玉那孩子虽然被惯得不太懂事,手上功夫却绝对过硬。单寒想着,猫着腰不放过任何一处阵眼可能存在的部位。
然而事实,却是那惨叫声越来越近。看孩子实在不是件容易事,单寒沉着脸走回墓道,脸色渐渐青了。
不远处,墓门大开。
密密麻麻的蛇挤在墓门和屏障之间,几乎堆至墓道顶部。
黑蛇扭曲蠕动,时而露出泛白的肚皮,更有蛇被挤得直朝上钻。只见黑蛇们堆积到一定高度,顶部的蛇竟生生穿过屏障栽到墓中。
“啊——”
和玉吓得躲在忌贫身后死死抱住忌贫的腰,忌贫面无表情挥刀斩断掉落的黑蛇,嘴角终于现出丝笑意。
这阵法困出的盒子,竟没有盖?
他已经看见了出去的希望,只要解决掉这些蛇。软软的长虫,恶心了些,又有什么可怕?忌贫想着,嫌弃地甩开抓住自己衣服的手:这么不懂事的小厮,怎也有主人收留。
忌贫之所以忽然轻松下来以至于有闲心嫌弃别人,除了看到离开的曙光之外,还觉得,那人的气息近了。
很近,很近,似乎,就围着他,在他身边。
第三十九章:寄居
萧小笑醒来的时候,只觉恶心地想吐——可惜他现在没有身体,吐什么的只是奢望。
三百六十度无重力翻转实在不怎么好受,源源不断的眩晕感让他想起曾经脑抽陪男友扫荡完欢乐谷所有刺激惊险项目的那种感觉。
除了眩晕,依稀还能闻到股腥气。
虽然难闻了点,但还能闻到味已经不错了,萧小笑如是安慰自己,同时强忍着呕意研究周围环境。
一切似乎又回到刚刚穿来的时候,漆黑,阴冷,死寂——呃,其实挺吵的。
老子又穿了?尚未完全清醒的意识被来自四面八方的无比嘈杂的声音搅得有些乱,他想敲敲脑袋,却没找到手在哪儿。
之前只顾着和楚王僵尸王大战,放松了对身体的控制。谁知竟一时疏忽让萧啸的身体被楚王发出的香气拐着送到它嘴边。
眼看就能把楚王散在身体中的残余意识吞噬干净,难道竟要功败垂成?
萧小笑不甘心,却猜想若是如此放弃,大概连原本的身体都回不去了。
没有退路,就只能向前。
萧啸身体被他征用了多日,骨骼肌肉里蕴含的灵力自不是以往那些活人牲畜可比的,僵尸啃了几口就差不多把被他吞噬的能量补了回来,甚至还蓄力反击试图吞掉他。
萧小笑不敢放任僵尸进补,灵光一闪和僵尸争夺起自己肉体中的灵力来。
比起对灵力的控制力,僵尸远不是他的对手,不多久情势便再次逆转。僵尸的皮囊仍啃着萧啸的身体,内里却差不多被他吞干净了。萧小笑逐渐学着运用对僵尸身体的控制权,却……依然没法抗拒自己那身体中含着的美味能量。
僵尸啃得是如此专注,以致于外人根本看不出身体的原住民已奄奄一息。就在楚王意识彻底消失的那刻,僵尸脑后命门被人刺中。
积聚在僵尸脑部的能量急剧流失,萧小笑连呻吟都没法发出,就再没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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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黑刀谁放的啊啊啊!
内心成千上万头草泥马奔腾着,虽然那凶手十有八九是他家护住心切的小奴隶。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萧小笑借着远处的幽幽火光,渐渐熟悉了三百六十度无遮掩的视角。他庆幸地发现自己还在墓道里,没穿越,没重生,只是从小奴隶怀里转移到小奴隶……手中?
萧小笑眨眨眼,没法接受从一个人变成一把刀的事实。
刀,还是把小刀,或者说……匕首。
墓中的人显然不如他这般轻松,挤过屏障的蛇越来越多,虬结着成堆掉落,又在空中解开缠绕的身子,跃向四面八方。这状况,与他们进墓穴时不同。黑蛇突然变得凶猛起来,像是维护世界和平的勇士,阻止一切邪恶生物逃出牢笼。
蚁多咬死象,何况是这种不知道有毒没毒的蛇?
饶是忌贫几人人武艺不差,一时间也杀得手忙脚乱。
许是明白少爷不会保护他,和玉原把身子藏在忌贫身后,蛇爬得无处不在,他一手捂嘴尖叫连连,一手握刀砍个没完。
忌贫也不嫌吵,杀蛇的动作利落无比,眼中甚至还透出几分欢喜满足。
小没良心的,相识一场,男儿有泪不轻弹,我死你不哭就算了,高兴个什么劲!
萧小笑瞄着小奴隶的俊脸默默吐槽,却没有忽视他小脸上挂着的两道泪痕。
嘿嘿嘿,哭了。
刀刃接连扫过黑蛇湿腻的身子,削铁如泥的匕首切豆腐般将来势汹汹的黑蛇斩成肉段。令人作呕的腥气染上匕首,萧小笑终于稍稍理解了和玉怕蛇的心情。
他几乎已与这匕首融为一体,刀即是人,人即是刀。因而当刀锋划过时,他能清晰辨认出身体穿过黑蛇冰凉的身时那种诡异感觉。
割破皮肉,斩断骨骼,破体而出,带落一股股的黑血……
尼玛!没被僵尸干掉,就得被这些玩意恶心死?
又看了一眼动作利落手段帅气的小忌贫,他决定不再想这么破坏气氛的事。
外放的灵力被尽数收拢,萧小笑暂时接受了自己变成一把刀的事实。
满心郁结地尝试调运灵力,他狂躁的心终于得到几许安慰——灵力不仅没因这次转移而脱离控制,反倒因为摆脱了身体束缚,变得更加灵活。
仿佛感受到他的探查,一粒粒闪着莹润绿光的东西餍足地任他抚摸,就像是刚吃完大餐的惫懒孩子。意识扫过,灵力又变成了渴望得到宠幸的后宫佳丽。
只一个念头,就喷出好大一股。
破刃而出的灵力射了老远,劲气所至,黑蛇皆尽化为肉糜。
蛇血蛇肉哗啦啦掉落,忌贫站在突然空出的安全范围内,差异地盯着手中匕首。
只愣了片刻,他又握刀冲入蛇阵中。
萧小笑还未来得及为自己放出的灵力强大的杀伤力而欢喜,就又被血腥气熏得头昏眼花——转化后他感觉系统进步了不只一个层次,因此对腥气的感受也远非一般人所能想象。他再不愿尝到这东西,只好战斗模式全开,灵力噌噌外放,不一会就借忌贫的手将屏障内外的黑蛇屠戮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