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在努力,都在比。比思想,比积极,比着不犯错误,更比着训练。人与人比,班与班比,排与排比,连与连比,都在暗暗的下着功夫,谁也不肯服输!
一些先天条件不是很好的战友,开始想尽一切办法克制或校正自己的缺点:比如稍有驼背的,晚上平躺着睡觉不垫枕头;罗圈腿的,用背包绳捆着睡觉……我没这些毛病,只是有点瘦弱体力欠佳,所以每天熄灯后,都要比别人多做好些的俯卧撑、仰卧起坐和端腿②。
那时候,我们不知道信念的真正含义。我们只知道,既然来到军营,也曾经为了梦想许下承诺。那么,在这已无任何退路的地方,我们只能努力。别无选择!
一切,都在环境的熏陶以及外界和自己内心的迫使下,渐渐的形成为——习惯!
转眼,近一个月的时光瞬息而逝,新年来临了。
节日的餐桌丰盛而喜庆,老兵们喝着啤酒称兄道弟,这样的场面平时是很少见的。正长身体的我们,长时间十个人挤在一个盘子里抢食吃,乍看到这么多油水儿,一个个甩开腮帮子大快朵颐,直撑得腰滚肚圆,两眼冒光。
做为新兵,我们不需要帮厨,但是每天晚饭后每个班要留一名值日生帮助炊事班打扫卫生。这天正赶上我值日。
我所在的新兵三连一排二班,其实是三营七连。在新兵期间,避免一些不进步的老兵将不健康、消极腐化的思想传输给我们,平时很难有接触老兵的机会。于是,出公差③和炊事班打扫的时候,便成了大家表演积极的舞台。军旅的路途才刚刚开始,后面至少有三年的时间我们要在这里度过。每个人都想好好表现,赢得他人的认可。
——如果不遇特殊情况,我们下连的地点基本定在了新兵排所在的连队,也就是七连。
那天,酒足饭饱的新、老兵陆陆续续离开了炊事班。天渐渐黑了,偌大的饭厅里只剩下干部一桌还在继续。连长和其他不值班的干部都早早退了席,利用这难得的节日休息时间下山回“家属院”与家人团聚去了。桌上只剩下指导员和殷排长,由司务长和炊事班长陪着喝酒。他们言辞激烈,不知道在讨论着什么,看样子一会儿半会儿还不能散去。
炊事班里负责烧火和喂猪的方宝胜,偷偷来到角落里我们等待的地方,让我们先去打扫操作间,到时候如果他们还没喝完就让我们先回去。
我们的部队,是东北野战军坦克师下设的装甲兵团,最高首长是团长。营区建在城郊外的一个地势较为平缓的山坡上,占地面积很大,周围由高高的围墙圈起。整个营区分成东西两个部分:一条从正门缓缓直上的柏油阔路中间穿过,将营区一分为二;中央两个各自独立的大操场,分别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一应设施齐全;操场南面有微型公园、障碍场、小操场、菜地、蔬菜大棚、门卫纠察队、禁闭室、军需等等的边缘部门,零星散落着;西部的大操场以北高高耸立着机关和招待所两座标志性大楼,后面是炮营、浴池、锅炉房等;东部四座四层主楼四角蹲峙,大俱乐部将其两两隔开……
一、二、三营的炊事班在四座主楼及俱乐部的后面,由两溜相邻的长长平房组成。连与连之间有墙隔断,形成各自独立的空间,再以甬道前后连接,就成了一个完整的炊事班。前面做饭厅,后面是炊事员宿舍、储藏室、消毒房和操作间。
我们要做的工作其实很简单,不过就是清理灶台和刷地——用笤帚擦洗,然后冲干净就可以了。但在我们“积极抢着干”的情况下,常常事倍功半,溅一身泥渍不说,总是鞋袜尽湿。
说实话,那时的我们都不会干活儿。
尽管在别人的监督和指导下,我已经能够把活儿干得很漂亮,但我仍然不愿意跟他们一起在人前卖弄,只拣些没人愿意干又不能露脸的活儿。只要不闲着,别人不会无端说你是偷jian耍滑的“熊兵”。炊事班长是我班长的老乡,我很不希望炊事班的老兵们说出我的不是。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这天,我仍然同前几次一样,和老兵方宝胜打扫烧火间。
“这点儿活儿,是专门留着锻炼你们的!要在平时早干完了!”打扫的间歇,方宝胜一边用铁钎抠着灶坑里残留的煤烬,一边跟我透漏着玄机。在经过几次接触后,这个憨厚、诚恳且一身煤黑的黑龙江老兵总是偷偷的告诉我一些我不了解的事情。
“哦!呵呵!”我笑笑。“这煤渣儿还倒原来的地方呗?”
“嗯!过棱子(土坎)加点小心,别摔(zhuai)喽!”
“不能!”说着话,我拎一桶煤烬从烧火间通向外面的小门准备出去。刚撩起棉门帘,一个黑咕隆咚的高大人影,伴随着扑鼻酒气,迎面而来。
猝不及防之下,我们撞了个满怀。我和那桶煤烬一齐坐倒在地上。
“你他妈找死啊?”一声闷雷,震梁憾瓦。那人也不管是谁,张口便骂。一撞之下,他似乎并没受到什么影响,反而凭借着撞我之势进到屋内。
“陆班长④,这是一个小新兵儿……”方宝胜急忙过来把我拽起拉开,与那人保持了一定距离,似乎怕他伸手打我。
“新兵!新兵?新兵他妈多了个屁!”被称作陆班长的人喝得醉醺醺的,舌头都有点大了:“我告诉你宝胜子,你班长我怕过谁?我他妈的谁也不怕!你,过来过来!”
听着他土匪一样的话语,看着他浑身上下流露出的野蛮气息,我心里有点害怕。
这样一个人让我过去……
不知是谁推开操作间与烧火间的门探头望了一下,看到这个情况又无声的缩了回去。然后操作间里刚才还“哗哗”的冲水声,悄然而止。
“陆班长,你消消气儿,他一个小新兵,刚也没看着你……对了,刚才菜点儿⑤的车班长来找过你。”我正自六神无主,不知该服从命令过去,还是站着不动,方宝胜替我求了情。
“你给我起开!”陆班长拧着眉,眼睛直视着我,拨拉开隔在我们中间的方宝胜,晃晃悠悠的向我走来。
我定定的看着他,无所适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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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①,出汗后纸就会粘在鼻子上,这说明站军姿时没有偷懒;
②,平躺在床上,腿伸直抬起与床呈45度角。主要锻炼腹部和腿部力量;
③,帮其他部门干活;
④,在部队里对比自己早入伍一年以上的老兵都要称呼班长。此人姓陆,所以叫陆班长;
⑤,军需部门。主要负责为各单位提供副食;
第四章:恶人入梦(下)
“你怕我不?”他在离我很近的地方站住,用手捏着我的下巴,眼睛在我脸上左看看右看看。然后问出一个无比幼稚的问题,语气已不似刚才的强硬。
我闻到了浓重的酒味儿,和他身上那股干燥的野蛮人气息。
我的头在他手里摇了摇又点了点。
“小新兵蛋子!”他的手从我下巴上松开,又在我头上象征性的刮过。“叫什么名?”他问。
“乔晖。”我答。
“乔晖?”陆班长盯视着我,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间他眼神迷惘,仿佛一泓深不见底的潭水,冰冷而柔软。口中喃喃:“乔晖!乔晖……乔晖,好好干!”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陆班长,你回屋睡一觉吧!要不……”一旁正担心着的方宝胜看到陆班长并没有伤害我的意思,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并劝他去休息。
方宝胜话还没说完,突听“砰”的一声,操作间的门被重重地推开。“陆班长,司务长让殷排打了!”一个炊事班老兵这样喊。
首先奔出去的当然是陆班长。当我跟在方宝胜后面来到饭堂的时候,架已经打完了。
灯火通明的大厅里,饭桌将双方阵地隔开,一面是指导员拽着气势汹汹的殷排,另一面是炊事班长拉着鼻青脸肿的司务长,两人犹如斗红眼的公鸡,兀自叫嚣着不肯罢休。碗筷杯盘狼藉满地。闻声而来的我们个个呆若木鸡!
殷排和指导员都是标准的山东大汉,身长力大。而司务长身高不过一米七多一点,也不很壮。真不知道这场战争是怎么形成的!差距如此悬殊,在交火的瞬息,司务长作何感想……
“殷排你给我记着,这事我跟你没完!啐!指导员你不讲究!你拉偏架!你太不讲究了!”司务长一边擦拭鼻子里流出的血,一边吐着口里的血痰,嘴上仍旧不肯示弱。
指导员作为一名专门从事政治思想教育的连队主官,动脑耍嘴是他的专业。听到司务长的指责,他岂能听之任之?
“司务长你说这话亏不亏心?你说你两个大老爷们,又都是连里骨干,兵快当一辈子了,为了鸡毛蒜皮点儿事儿打个乐乐翻!在这么多兵面前你们不闲丢人我都替你们丢人!啊,这你不说,反过来扣我一脑袋屎盆子!我拉偏架?我怎么拉偏架了?怎么算不拉偏架?这回你俩爱怎么打怎么打,最好把七连给拆了!我还不管了呢!”说着指导员一把把殷排推了个趔趄。
司务长听到这话,偷眼打量了一圈周围情况,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
或许,指导员拉偏架的行为确实存在,每个人都知道他和殷排的老乡关系。可在这个打又打不过,说又说不赢,连长又不在的节骨眼儿上,打架已经违反了纪律,又当着这么多兵的面儿,而且其中还有新兵……司务长除了自认吃亏息事宁人以外,他没有更好的选择。
于是,他以不耐烦的口吻,冲我们喊:“都瞅什么呢?该噶哈噶哈去!”
殷排也没有再冲上来的意思。
尽管司务长和殷排都也不过只有二十五六岁,正处精力充沛,血气方刚的年纪。但是,七八年的兵史,让他们知道了什么叫做时务。他们知道什么时候该放什么时候应收,什么时候要张什么时候需驰……
无论什么样的顽石,扔在军营的大熔炉里,都会炼成各自不同的金属。只有一个人除外!
第五章:惊心梦寐(上)
一场敌众我寡,差距悬殊的战役,似乎已经落幕。在司务长的斥声下,我们从投入看戏中醒来,灰溜溜地准备离开饭堂,去操作间完成还没结束的工作。
然而,在这场戏里,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个角色,而他才是整场戏真正的主角。
是的!他就是刚刚撞了我的那个“陆班长”。
由于我是最后一个到达的观众,来时战势已近尾声。加上我胆小,不喜欢凑这样的热闹。所以,我没有深入到场内,站在刚刚出了甬道的地方,远远观望。
当听到司务长呵斥,我马上意识到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于是,就在我回身刚要进入甬道那一刹那,看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
甬道的另一头,操作间湿漉漉的水地上立着两个人,他们正在撕扯扭打:身材高大的陆班长双手高高举起;矮壮的方宝胜攀在陆班长的胳膊上。两个人在奋力抢夺着陆班长手里的一把乌黑锋利的——菜刀!
菜刀。于此刻,它称之为:凶器!在部队里,它的威力完全可以捅破天,让与它有关的所有人,进入地狱!
想方宝胜是不想惊动其他人,试图以自己的力量来阻止这即将升级的事态。所以,他没有喊叫,默默的一个人与魔鬼一样的陆班长争夺着那把菜刀。陆班长有力的臂膀前拉后拽左挣右脱,将方宝胜的身体吊起又放下,抡过来又抡过去,似乎连脚都没有站稳过……可方宝胜死也没肯松手!
我马上明白了将要发生什么事。刚才烧火间里的一幕,不难让我窥得陆姓班长的煞神面目。可是,当我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决定,这时的陆班长一脚将方宝胜踹出老远,仰面倒在地上。
倒地的方宝胜,嘴里发出一声绝望的悲鸣:“班长——”
挣脱了方宝胜的陆班长毫不迟疑,拎着菜刀飞身进入甬道,如同一匹怒极的凶狼,向着甬道这头我所在的方向,狂奔而来……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我没有任何准备!
甬道不过十米,跑动中五六步足以穿过……
此刻的人们,还不知道即将发生的事情。阔大的饭厅中,两方仍然保持着东西对峙状态。西边的司务长身后,那些正在走来的观众人群,离甬道尚有一段距离。反而是殷排,在指导员的一推之下,离甬道最近——
看着面前的凶神一步,两步……我害怕极了!无助地回头张望,忘记了呼喊。
再回头,他已跑完三步,四步……我下意识旁挪了一步,把道路让开——尽管新兵班长无数次强调,刀枪伤人的结局是当事人劳教,相关人员严惩,只要伤人,不论轻重!可我哪有一丝勇气来面对一个凝眉冷目,面露决然的持刀者?
五步……他已举刀过顶,直奔殷排!操作间里传来方宝胜声嘶力竭的高喊:“殷排快跑!快拦住他……”
六步……一股劲风,夹带着浓浓酒气,迎面扑来!
“大虎你要干什么?”“大虎!”“……”
指导员和司务长同时惊呼,阻拦已是不及。
而此刻的殷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背对这里,近在咫尺!
似乎,一切已成定局!
电光石火间,我头脑一片空白。在指导员、司务长和方宝胜三人几乎同时发出的惊呼与嘶喊声中,那句“拦住他”好像主导了我的思想——
我从背后抱住了陆文虎①!
在他用力的拖动下,我几乎坐在地上。但是,我真的抱住了!我抱着他的腰,两腿绊住他的脚步。
“放开!”
当发现有人阻碍了他即将登上峰顶的步伐,空旷的饭厅里,响起陆文虎愤怒的嘶吼。仿佛一声霹雳,晴空炸响!
我仰头看着他,眼中满含着祈求。而我却不知祈求什么!为什么祈求!
“放开!”他也回头盯视着我,继续吼着,双眼喷射出狂野与焦躁的火焰,菜刀高高举起:“不放我剁了你!”
我没有放手。
他也没剁我。
他用力试图掰开我双手的时候,殷排已经跑了。
“姓殷的你给我站住!我今天不整死你我就是你儿子!你放手!”他的声音让人胆寒。
司务长跑过来,“啪嚓”给了他一个嘴巴:“你糊涂啊你?打我两下能怎么地了就?”
其他人也都围过来。
“大虎你要干什么?”见事态已控制,指导员气急败坏地喊。
“滚你妈了个X地吧!就你他妈不是个好犊子!里挑外撅,没一件好事!”陆文虎在人们的拉拽中挣扎着,骂得淋漓尽致:“要是连长在,你敢吗?你……”
“啪嚓”司务长又给了他一个嘴巴:“你胡咧咧什么?”
指导员手指着陆文虎,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拧身抬腿就走。身后的门,被他摔得山响。
这时,几个胆大的老兵,和尾随而至的方宝胜,协同司务长已抢下了菜刀。
可是,他们掰不开陆文虎腰上,我死死扣在一起的双手!
“小兵啊,松手!”“乔晖,松开吧!没事了!”“……”
“哎呀!受伤了!”不知是谁惊喊。
而受伤的人,是我——
在陆文虎掰我手的时候,菜刀不小心片掉了左手背上的一块皮。虽然只有硬币大小,却已经碰到了手筋。所幸没什么大碍,很快就好了。但却耽误了以后训练,将我的人生再次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