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父母殷殷教诲,感受过亲情滋味,脸上依然残留着十个指印的张凡宇,回来后,满面泪水,泣不成声。
看着这个平时脸皮比脚跟还厚,皮实到一定程度的“大男人”脸上挂着泪水仍然站立着军姿,听着他极力控制却无法控制的低低呜咽,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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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①,新兵连平时不允许坐床铺,只能用拖鞋垫在屁股底下坐在地上。
第十三章:绮梦柔情(上)
年关近了。明天就是小年吧?从明天开始,家乡火爆热闹的丰年场面就将拉开序幕了吧?父母开始采购那些买也买不完的年货,把年猪喂得更加毛色鲜亮。儿时的玩伴们,是否已经踊跃参加了一年一度的秧歌队?
例会后,我独自一人来到外面,胡思乱想。
躲在大操场的角落里,坐在花坛边低矮的围墙上,一排排高大的白杨树,遮挡住灯火的光芒,将我身边的世界营造成相对阴暗的秘境。
北方的夜晚寒气袭人,忽而骤起的白毛风象顽皮的孩子,呼哨着尖利的叫喊,旋起地上的草屑和尘灰,然后瞬息跑得无影无踪……
刚刚被打在脸上的疼痛已然消失,但感觉依然清晰。那就象生命中的一场洗礼,深深烙进心底,多年后回忆起来,两颊仍自火辣辣难受,纪念着耻辱。
班长打我的原因正象他说的那样,我比谁都更清楚。
从那次打洗脚水开始,班长看我的眼神就不似从前,就像似我抢走了他唯一值得炫耀和骄傲的财宝。而这次的“掌嘴”事件,无疑便是引发反常班例会的导火索。
因此,我坚定地认为,全班的挨打皆因我的错误所致。
无边的内疚,夹杂着巨大的悲伤,躲在树影里的我,无助,无力,亦无奈。
遥望着无比浩瀚的夜幕苍穹,满天星斗璀璨晶莹。同一片星空下,家的距离是那样遥不可及!
远方的亲人啊!你们可知?在你们温暖的怀中偎大的儿子是何等的想念你们?外面的世界太过寒冷,独自面对的日子,我已承受不来如山一样沉重的冰川……
冰凉的泪,无声地流淌,漫过脸颊,滴进心里,冲刷去天真的七彩,裸露出成熟的残酷。
班例会后的营区,又恢复了他严肃和谐的面容。日间从不间断的嘹亮番号声,不复再闻;整齐划一的楼窗,透射出日光灯洁白的荧光,与各楼前的大灯、路灯交相辉映,形成一泓濛濛白雾,笼罩在军营上空;不远处的大道上,及楼前宽大的平台空地上,不时走过二人成列,三五成行的兵们,他们小声交谈,时而轻笑,流露出的那份淡然,是我此刻无限幻想的拥有。
篮球场上,炽灯高照,一群不畏寒冷不知疲倦的人们热情高涨,专心而认真地抢夺着那只于人生并不十分重要的皮球。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用手假托两腮,我偷偷擦去泪水,眼角的余光中,两个人身披路灯清冷的光晕,拾阶而下,从不远处经过,向着篮球场走去。
其中个子较矮的那人边走边朝我这边看来,走至不远他忽然停下。
“咦!”
矮个子惊讶了一声向我走过来。高个那人也停住。
“我瞅着像你吗!怎么跑这来坐着?多冷!诶?怎么哭了?”来人是炊事班的方宝胜。
“没(发妹音)呀!”我故作平静,以掩饰自己的窘迫。
“咋地了?”方宝胜明显的不相信。
“还能咋地?肯定是让班长给收拾了。”站在远处的高个子插嘴。细辨之下才看出他竟是人见人怕,人见人躲的陆文虎。显然他今天并没喝酒,低沉的嗓音磁性十足,平和的语调夹带着一股子懒散和不以为然。
“没!真没!”我狡辩。
“呵呵!打两下就打两下呗,打打更结实!当兵的哪个没让新兵班长揍过?憋屈了就哭两声,完事儿就拉倒,没什么大不了的。”方宝胜安慰我。
“点儿出息!拿哭那劲头儿跟他干,他能把你怎么地?操!哭顶个屁用!”陆文虎几句话说得风轻云淡,好象在告诉我饿了就吃一样,让人无语!黑暗中看不见他鄙夷的表情。
“陆班长你别(读四声)把新兵教坏了!”方宝胜嗔了一句陆文虎,然后对我说:“乔晖咱不听陆班长地,还得好好干。”
“你懂个牛子①?谁他妈不想好好干?可有些B银(人)骑你脖颈儿拉屎,他让你好好干吗?”陆文虎边说边摘下帽子在身上狠狠拍打了几下:“去个屁地吧!懒得和你们这些熊银废话。要是哭有用的话,还要拳头干啥?”
说完,他戴上帽子,大步流星扬长而去。
“别听他瞎嘞嘞。”方宝胜再次强调。
“不会的!”
凭陆文虎几句话就能改变我的人生观?方宝胜的担心纯属多余。
陆文虎不过是个连队种菜的,在我眼中只是个没文化没修养的大老粗而已。说实话,我心里还真有点瞧不起他。如果不是在七连有连长护着,到哪他都吃不开。
我当时,甚至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就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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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①,男人标志性物件。黑龙江个别地区方言,口语中同“几巴”。
第十四章:绮梦柔情(中)
这次挨打对我造成的伤害以及对人生的影响,不可谓不够巨大。但正如方宝胜所言,新兵挨揍或许也是成长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哭一鼻子完事儿就拉倒,没什么大不了的,打打更结实。
其他战友的承受能力比我要好得多。一觉醒来,尽管大家情绪都有些低落,但昨晚的事已经不在心上了,按部就班的完成各自的工作。
班长的这次全班各打五十大板的做法,完全是从连长的作风中照搬而来。然而,他无疑是失败的!他的这次做为,使他身上本应熠熠闪亮的神圣光环,从我们心里彻底消失了。表面上大家敬他怕他,但在背地里很多人都在对他议论纷纷,嗤之以鼻。究其差距所在,连长处理事物的出发点是因为爱,而他却是因为——恨!
恨,让人的心变得狭隘,冷酷。
训练仍在继续。“阅兵式、分列式”仪式如期举行。在全团干部及新兵的努力下,当我们五个方阵踢着正步缓缓从主席台走过,口中高喊着“为人民服务”的时候,那整齐的队伍,那嘹亮吼声,组合成一副庄重、肃穆的钢铁画卷,使每个人的心里都油然升腾起一股骄傲、自豪、澎湃、激昂的热血情绪。那一刻,神圣的军人魂魄嵌进了每个人的身体,使我们对军旅的未来充满希望,充满期待。
转眼年关已至。
腊月二十七下午四点操课结束,年假开始。同时,我们整个部队也进入了二级战备状态。
紧张的训练,使我们忽略了大年对每个中国人的意义。甫一闲下来,整个营房的上空都笼罩着一层沉重而伤感的气息。
举国欢庆,合家团圆的时刻即将到来,每个人心里或多或少都会想念亲人想念家乡。然而,当时的国际形式却不容乐观,很多临界国家总是趁中国大年大节的当口突起发难,骚扰边境。我们随时准备着开往前线,抵御侵略。这样的时候,别说新兵根本没机会回家过年,就是老兵,每个连队也只有一到两个名额限制。
年前,我们陆陆续续收到了家里寄来的糖果和压岁钱,还有家人那想念又不敢言明的淳淳教诲和殷殷嘱托。
腊月二十八那晚,吃过饭后班长一直没见回来,熄灯号吹了好一会,我们都睡下了,他才无声无息的进来。当时我和赵凯正在一个被窝里边唠嗑边吃着东西,所以记的比较清楚。
黑暗中看不清班长的表情,只觉得他的身影透露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落寞与凄楚。我还八卦地跟赵凯说,可能班长也想家了。
早上起来后,尽管班长极力掩饰,但我们仍能看见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一边眼眶整个变成了熊猫眼,肿得只剩下一条缝,鼻梁上还有一条细细的伤口。惨不忍睹!
没人敢问班长发生了什么事,估计也是没人愿意问。给他从饭堂打回了饭,我们约好了一起去各处照年景。
请了假,我们几个臭味相投的战友,另叫了高强,一伙人热热闹闹地出了大楼。刚一到没人的地方,张传玺首先憋不住了,哈哈大笑。
“该!活几巴该!这回也让他尝尝挨揍的滋味儿!哈哈……”
其他人也都笑着附和,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得!打住吧啊。这要传到别人耳朵里还以为我们什么人呢!其实班长也不容易,瞅瞅咱这一窝子,个顶个流氓加地赖,谁能带好?再说了,班长吹破了大天也就是个兵,也就在我们面前耍耍威风,在别人眼里还不跟我们一样?都一个战壕里趴着,他已经身负重伤了,我们就别跟这儿落井下石了成吗?”赵凯说。
“你个B货!就你觉悟高?这不知是哪个爷爷给咱出了口恶气,咱也就借光儿穷乐呵一下,你还打消我积极性!你还是人不?今天谁也别拉着我,我要跟这姓赵的同归于尽!”说着话,张传玺以慢镜头的姿势,七扭八歪地跑到赵凯身边,一只手搂住他脖子,一只手伸进胳肢窝里。
“没人拉你,我怕崩身上血!”高强也跟着起哄。
“老张家大兄弟啊,额错了,额真地错列!求你老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一时间大家哄闹着笑成一团,让年的气氛更加浓烈。
推己及人,张传玺的心态不难理解。不过,我还是赞同赵凯的观点。班长也仅仅是个兵而已,在某种程度上,他比我们更可怜!
回来后,我把从家里带来的跌打药膏偷偷放在了班长的枕头底下。之所以选择偷偷,是因为我不想跟他说话,那时,我还没有跨越他打我那两耳光的门槛。
班长是怎么受的伤,我们都不知道。在部队里的这段时间,我依稀听说营房后面有个小树林,那里是专门解决私人恩怨的特殊场所。巴掌拳头打过了,解了气,彼此恩怨一笔勾销。所以,我们虽少见,但并不多怪。
就这样,大年,在极度沉闷的气氛中一晃而过。年后的训练更加紧张,艰苦,让我们见识到了“魔鬼”真正的面目。
在以往队列、体能、战术等课程的基础上,我们又增加了搏击和器械。且不说搏击的打伤和扭伤,只器械一项就让我们尝尽了苦头——攥杠子拧出的大血泡一层又一层,五个指头内侧和手心处没一点好地方,磨破了结成茧,再磨出血泡再结茧,往复循环,最后两只手上都是黄黄的,厚厚的老茧。
五公里越野,也从年前的两天一次或一星期三次,变成为一天早晚各一次……
每天下午四点的体能锻炼,远远无法满足训练所需,我们只好利用睡前的有限时间狂练。
本以为战斗战术相对轻松一些,不过是爬一爬匍匐,摔一摔各种倒,谁也没想到原来竟是那么的残酷。
那天下午一点开始,新兵连长亲自带队来到了小操场。持枪战斗战术一直到五点收课号吹响。各种闪光卧倒、匍匐前进,从东到西一遍又一遍,起初还爬得像模像样,最后胳膊、腿都不听使唤了,还不甘落在后面被批。小操场的硬地上,遍布着杂草、石块和沙土。结束后,个个汗透衣背,脸上被灰尘糊满再由汗水淌成一道道沟壑。晚上脱衣服时,才发现左小臂外侧一片血肉模糊,内衣粘在上面,只能咬着牙硬往下扯……
第十五章:绮梦柔情(下)
时光,在不知不觉间如梭飞驰。转眼,新兵连的日子即将结束。
苦日子终于要熬出头了!战友们开始规划着自己的未来,个别人已经找好关系,准备调到相对轻松的机关、后勤或别的部队。
这一天又是我值日。收拾完饭厅后,方宝胜没让我去烧火间,而是把我领进了他们宿舍。
炊事班的宿舍总是不堪入目!凌乱的床铺脏兮兮的,上面随意搁置着干活时穿过的衣裤。墙角的物品柜,总会有几个开着,露出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那张办公桌上,堆放着书籍、哑铃、水杯、笔墨等物品,还有一条糊满硬面的围裙。污渍斑斑的水泥地上,粘着煤灰、面粉、油污的黑棉鞋和大头鞋随处散落,蒸腾起一股难闻的怪味儿……
闪烁的荧光灯下,陆文虎歪在斜对门的那张相对干净一点床上,一只手肘支撑起身体,在摆弄着扑克牌。见我进来,他只抬眼瞄了一下,然后继续摆弄手里的扑克牌。
床角上还坐着一个我不认识的人,生得豹头环眼,鼻直口阔,腮鬓和唇边的胡茬青光隐隐,两条粗黑的眉毛极为醒目,即使坐着也掩饰不住他的魁伟与彪悍。从进门起,一直盯视着我。
“吴班长,就这小兵儿。”方宝胜把我领到他们近前,堆出一脸谄笑。
“嗯!挺好!”被称作吴班长的人爽朗地说。他看我的眼神里光芒渐盛,脸上也漾起了邪祟的笑容。转头对着陆文虎感慨地说:“这茬辽宁小兵儿可真水灵儿!大虎,你没听老蒋说吗?他们一营新兵班长一银(人)儿弄一个搁被窝里搂着,真羡慕死我了!”他说话语声粗壮,嗓音洪亮,震得人心都跟着发毛。
陆文虎依旧低头摆弄着扑克牌,脸上似是而非的笑了笑,没有说话。
“叫什么?”那人转过头来,问我。
“报告班长!我叫乔晖。”面对着这个比陆文虎还要生猛几分的人,我有些木讷。
“过来!班长好好看看。”说着话,吴班长牵起我的手,把我拽到身前。“这么嫩的小手全是茧子!新兵连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吴班长的大手厚实温热,将我的手完全攥在掌心,抚摸搓弄着。灯光下,他指节和手背上的黑毛或浓或淡,清晰可见。
“好!就这么定了,等新兵一下连调令跟着就到。宝胜子,你还真挺有眼光,这小兵儿确实招人稀罕。”吴班长喜形于色,一锤定音。
我不知道他们说的什么,满头雾水。
方宝胜高兴得笑面灿烂,捅捅我,说:“赶紧谢谢吴班长。”
还没等我开口。这时,依旧摆弄扑克牌的陆文虎眼皮都没抬一下,懒洋洋地说:“你还是先问问他愿不愿意去吧,这玩儿意硌篮子①地邪乎!”
陆文虎说我是“玩儿意”,还说我“硌篮子”?这骂人的话从他嘴里出来怎么这么顺利成章呢!而且还说得那么风轻云淡!
这人不但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连说话也这么难听。我有点不高兴了。不过,只限心里,表面上不敢流露。
“这样,宝胜子,你跟他把情况说清楚,完了给我个准信儿。还不好?”吴班长看似粗鲁,办事儿还挺圆滑。
“好好好!吴班长你先坐着啊。”方宝胜扯着我往出走。
饭厅的灯已经熄了,漆黑一片。方宝胜拉着我一溜小跑,来到西边的角落里,借着窗子照进来的微微亮光,他一五一十跟我道出原委。
原来,方宝胜通过他老乡得知,后勤部军需股的一个弹药库保管员因为犯了点儿小错误,被勒令下了连。于是,他哀求陆文虎找到身为弹药库保管班长的吴大勇——陆文虎老乡,把我介绍给他,意思让我去顶这个保管员的坑。许是上次看到我哭,怕我在连下受苦挨欺负。
方宝胜一再强调,弹药库虽然设在后山里,但保管员的宿舍却在机关大楼。算吴大勇在内,弹药库一共三个兵加一个军需参谋,分两个房间,我去后和吴大勇住一个屋,居住条件相当好。另外活儿也不多,只有各营连实施演练的时候才会拿了批条来领弹药,去回都有车接车送。平时不用出操不用站岗,后勤伙食又好。最主要的,机关里官多兵少,很容易和官攀上关系,对以后的发展很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