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锦坊在徐家旁边的新分号已准备得差不多,后院也按照顾雁行的意思重新修葺,大概再过十来天,择个吉日良辰就能新店开张兼新屋入伙。
这日顾雁行例行处理完筹备新店的事务,顺便溜过来徐家找徐景思。徐景思正在账房核对这个月的开销,干脆逮住顾雁行让他给帮自己看几眼。过了一个时辰,两人被蝇头小楷折腾得眼睛干涩脑袋发胀,才一起去偏厅用下午茶。两人刚走进偏厅,齐伯又抱着好些卷轴来找徐景思,说是媒人刚送来的几位千金小姐的画像,给少爷过目挑选。徐景思本想叫齐伯先将画搁下,他有空再慢慢看,没想到齐伯不依,要他马上把画像看了,说是这回画卷里的姑娘个个美丽贤淑德才兼备,一定有让他满意的人选。徐景思瞟了顾雁行一眼,朝他使了个眼色。顾雁行马上心领神会,知道徐景思想要他帮忙解围,便微微一笑,说出来的话却是大出徐景思的意料:“既然齐伯特地拿来让徐兄选,怎能辜负齐伯一番心意,不妨看看,在下也许能帮忙掌掌眼。”
徐景思不知道顾雁行打什么主意,只是话已经说到这份上,没法不同意。趁齐伯忙于在桌上展开卷轴的当儿,徐景思在顾雁行手臂上狠劲地捏了一下,心里嘟嚷起来:“不是要你娶媳妇,你当然这么淡定。小心我看上人家闺女结了婚就不要你!”
顾雁行从徐景思略带幽怨的眼神中看出些端倪,却不多解释,只是悄悄伸出五指扣紧徐景思的手,从容一笑,仿佛胸有成竹。徐景思感觉到对方掌心传来暖暖的温度,心中一点不爽也给捂在掌中融化了。齐伯忙完要转身,顾雁行才松开手,拉徐景思上前看画像。
尽管顾雁行不是什么美术家鉴赏家,但看到画中仕女,也不禁抚掌称妙——画中女子粉面含春秋水盈盈,宜颦宜笑,或小鸟依人或端庄大方,果然是经过精心细选。
“我看皇帝选妃也不过如此。”顾雁行带笑的话音刚落,徐景思一记眼刀就已经杀气腾腾地向他飞去。顾雁行忙轻咳一声,话锋一转:“画像上看倒是国色天香,不知与真人能有几分相像。”
“这点不用担心,”齐伯道,“媒人都保证过,画像绝不会比本人差。”
“可是到了洞房里才能看到新娘的庐山真面目,到时候才发现货不对板,想要退回去已经来不及了,这是终身大事,不是做买卖那般简单。”顾雁行摇头道。
徐景思在一边捣蒜似的点头附和。
齐伯默默看了顾雁行一眼,大概猜出他的立场,也不再多说,只是收起桌上两幅卷轴,由展开另外两张卷轴。
“少爷,”齐伯指指其中一幅画边上的两行小楷——写了画中女子的家世背景和生辰八字,“这位小姐的八字与你相合,如果少爷能娶她过门,必定夫妻和睦子孙满堂,徐家也会兴旺起来。”
“时辰八字这种事情怎么能作准?”徐景思低声抗议,“就算同一时间出生,生在帝皇家和生在乞儿堆里命运就已经是天渊之别。”
齐伯没有理会徐景思的抗议,展开最后一张的卷轴。这卷轴与别的不一样,纸是上好的玉版宣,装裱的绢也是上好的绢,画中女子更是沈鱼落雁之容。
“这位是城西许老爷家的二小姐,我记得少爷你跟她以前还见过面。”
“我和她见过面?”徐景思为之愕然,“怎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你才十来岁。当时许家与我们有些生意上的往来,老爷带着你去过几次许家,许二小姐那会儿大概六七岁,已经是个标致女娃儿,你一见许二小姐就喜欢得不得了,说将来要娶许二小姐那样的姑娘。”
“有……有吗?我真的想不起来了……哈哈……哈哈……”徐景思干笑几声,压住心里怒吼,只是袖底紧捏的拳头忍不住在颤抖;如果可以他真想将徐景思真正的灵魂揪出来暴打一顿,那家伙不学无术也就罢了,居然还是个萝莉控恋童癖!
齐伯没有注意到徐景思那些动作与表情,只是继续道:“难得有少爷心仪已久的女子依然待字闺中,想必是天赐良缘。我记得少爷说过,想要一名能与你真心相待的人在一起,许二小姐应该是不错的人选。”齐伯见徐景思没有任何表示,就当是默认同意。“要是少爷觉得许二小姐合适,那我就去跟媒婆说,让她给许老爷说亲,以咱们徐家的条件,徐老爷应该不会反对这门亲事。”
“这种事情关乎一生幸福,我想要给一些时间徐兄考虑清楚。,不能仓促下决定。”顾雁行插嘴道。
“顾老板你有所不知,在此之前我已经让媒婆送了不少姑娘的画像给我们少爷看,可都不合少爷心意,难得遇上少爷小时就喜欢的女子,岂能耽误时机错失良缘!”齐伯说得有些激动,那口气似是恨不得马上将许二小姐抢进门来,把生米煮成熟饭。
顾雁行正色凝眉道:“齐伯,我当然明白你苦心,但是这婚姻之事不能儿戏,你也知道媒人那嘴巴厉害得很,有说黑成白说鹿为马的本事,依我看还是谨慎为上,不能轻信媒人的话。许家就在城西,那一带我比较熟络,可以叫人帮忙打听些许家情况和许二小姐的事,至少心里有个底,总比完全盲婚哑嫁要好。齐伯,你觉得如何?”
齐伯认真听着顾雁行的话,边听边点头,大概也认为他说得有理,最后是同意了顾雁行的建议,并连声向他道谢。顾雁行表现得格外谦虚,说自己只是为朋友略尽绵力而已。
齐伯这下才松了口气,收拾卷轴离开。徐景思目送齐伯远去之后,连忙问顾雁行是不是已经想到什么办法帮自己。不料顾雁行竟是一脸无辜地眨眨眼:“刚才只是见步行步,长远的办法一时还没想到。”徐景思瞪了他一样,泄气地抓起桌上的胡麻饼往嘴里塞。顾雁行贴心地递上一杯茶:“慢点吃,别咽着。办法是一定要想的,但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想还是要了解清楚齐伯的想法才好应对。”
“他有什么想法?”徐景思将茶水一饮而尽,“他就只想要我赶快娶妻生子给徐家传宗接代。”
“可他并不姓徐,就算是管家,也用不着连这事也要管。”
“这还得多谢徐家的太老爷。”
原来齐伯本是家境贫寒的孩子,父母双亡后年幼的他成了流落街头孤儿,幸得当时还是少年的徐老太爷收留。太老爷比齐伯年长几岁,因为是独子,便将齐伯当是自己亲弟弟般照顾。齐伯年长后,就留在徐家帮忙打理事物以报徐家救命之因,后来更成了徐家的管家。
“原来还有这等往事,难怪齐伯将徐家当成是自己家那样重要。说起来,齐伯自己的儿女呢?似乎没有听你提起过。”
徐景思托着下巴想了想:“我记得听其他仆人说过,徐伯一直没有成亲生子。该不会是齐伯他自己一直没有机会结婚,所以才会逼着我结婚,去弥补他心理上的遗憾吧?就跟那些要孩子按照自己喜好学兴趣班的家长那样。”
听着徐景思愤愤不平地说着,顾雁行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看是你想象力太丰富了,你不去当作家简直是浪费人才。”
“哼,我的想象力再好也比不上顾大少爷你的演技好,你不去当演员才真的是浪费人才!”
从徐家告辞后,顾雁行就派人暗中打探许二小姐的事。
尽管许二小姐养在深闺,但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只是打听消息。不到半个月,一份详细记下许二小姐性格外貌日常喜好习惯的资料就已经送到顾雁行手中,同时送到的还有一份齐伯过往大致经历的资料。
顾雁行翻罢手上的资料,闭起眼听着窗外小院夏蝉的长鸣,一个想法渐渐在他脑中成形。
二十.
这是个阴翳的午后,重重的乌云捂着闷闷的雷声覆在大地上方,云压得很低,仿佛爬上京城八重塔的顶上就能抓住云团染一手墨色。这当儿,陆远卿正在书房专心看书,徐景思坐在他身边,本来在看一本诗集消磨时间,看着看着就见周公在向他招手,干脆趴在案上会周公去了。
平常客人来访,仆人都会让客人先候着,再去通报主人家,不过顾雁行是例外,只要他来徐家,仆人就会直接带他去找徐景思,这是徐景思格外吩咐的。
当顾雁行来到书房,陆远卿忙把自家少爷叫醒。徐景思从案上抬起头,睡得正迷糊:“阿顾,你怎么来了?”
“怎么?徐老板不欢迎我吗?”顾雁行斜着身子倚在门边,反问道。
“我怎么会不欢迎?不过今天天气不好,快要下雨,没想到你会来。”
“我想给你个意外惊喜。”顾雁行走近徐景思的书案。“我已经叫人打探到许二小姐的事,所以想来跟你和齐伯说说,齐伯今天不在?”
“齐伯在后院那边。”于是徐景思就让陆远卿去找齐伯过来;然后问顾雁行是否已经想到应付齐伯逼婚的办法。
“这些天齐伯还有逼着你赶紧成亲吗?”顾雁行问。
“这几天倒没有,大概是在等你那边的调查结果,可是万一你查出来那个什么许二小姐是个好姑娘,恐怕齐伯马上会逼着我去提亲。”
“倒不见得一定会这样,你有没有想过另外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齐伯会接受你是同性恋的事实,不再逼你成亲。”
顾雁行话音刚落,徐景思就忍不住大笑出声来。
“不可能!如果他是这么开明的人,怎么会一直逼着我结婚?”
顾雁行难得地送了个白眼给徐景思:“你又没有在他跟前出柜,他怎么知道你喜欢男的不喜欢女人,自然就把你当成一般男人看待,要你早日成家立室。”
徐景思马上反驳道:“这种事情哪能随便说出口!再说,这个时代的人,提起分桃断袖之类的都是不屑的口气,齐伯的想法估计差不多。”
顾雁行摇摇头:“不,我的想法跟你相反。不如我跟你打个赌,我们来试探一下,看齐伯能不能接受同性相恋。要是我们中谁赢了,就要听从对方一天。”
徐景思想了想,就算赌输了他也没有什么损失,谅顾雁行也不会把他怎么样,就一口答应赌上一把。
没多久,陆远卿就带着齐伯来到书房。徐景思担心这种事情会刺激少年的心灵,就编了个借口把陆远卿支开,然后等着看顾雁行准备演的是哪出戏。
齐伯与顾雁行寒暄几句后,就直接切入话题,问他是否已经打探到许二小姐的事。
顾雁行并不急着说许二小姐的事,只是长叹一声蹙起了眉,换上一张忧愁的面具。
“齐伯,说许二小姐的事之前,我有件事实在是想不通,想请你老人家给我这后辈指点一下迷津,你阅历广见识多,也许能有个与众不同的看法。”
齐伯只当是顾雁行以许二小姐的事作条件,要自己帮他解惑,这做法也符合顾雁行生意人的身份,当下没有想太多,叫顾雁行照直到来,他当尽力而为。
顾雁行轻咳一声清清喉咙,便将早已打好腹稿的故事缓缓道出:“这是我两位好友之间的事,他们的名字我就不说了。他们做了个决定,让我困惑不已。”说罢,他看了看表情认真的齐伯,余光瞥了瞥满脸狐疑的徐景思,接着道:“我这两位朋友尽管不是亲兄弟,感情却比亲手足还好。他们从小相识,做什么都经常在一起,日子过得很快活。后来,他们当一人的家人为他安排了一桩婚事,要他与某家小姐成亲。我们都认为他跟那位小姐是天作之合,这必定是桩美满的姻缘,谁料婚事还未谈好就出了大家都想不到的意外。”
顾雁行说到这,停下来长叹一声。徐景思在一边听着,心里隐约猜出顾雁行的想法,就配合着他的戏开口提问,究竟出了什么事。
顾雁行惋惜道:“我那位朋友竟然逃婚了,只留下一纸书信。我们都不知道那信上写了什么,只知道他连如花似玉的美人多都丢下不管,消失得无影无踪。更让我们意外的是,不久之后那位经常和他腻在一起的朋友居然也留了封信,离家出走,连偌大的家业都弃之不顾。本来我们以为事情虽然让人费解,到这该也告一段落了,没想到前些时候有人在一个偏远的小镇遇见他们。原来他们两人居然是相约好一齐离家远走到处游历,问他们为什么要放弃未过门的妻子和大好前程,跑去游山玩水。想不到他们竟然说离家其实不是为了游玩,而是因为他们彼此相爱,两个男人相爱,你们说这是不是很奇怪?”顾雁行沉默下来,看见齐伯原本沉稳的目光中浮上一丝苍凉,然后慢慢闭上眼睛,似乎怕眼神会向两个年轻人出卖自己的心思。然而顾雁行注意到,齐伯那骨节分明的手抓住衣袖,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开。
徐景思用眼神询问顾雁行接下来是要怎么做。顾雁行沉默片刻,才慢悠悠开口道:“齐伯,这就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天地分阴阳乾坤所以人也有男女之别,男女爱欲才符合天道。既然如此,为何会有男子相爱之事,甚至能为之抛弃美人名利,许多男女夫妇都做不到。如此说来,男子相恋是否不一定比男女情爱低一等?”
齐伯略一点头,表示自己有在听顾雁行的话,但双眼依然紧闭,蹙起的眉间积聚了深深的倦意和薄薄的悲凉。两个年轻人都没有出声,徐景思小心地观察起齐伯的表情,那是一种独立在回忆的原野中,与外界断绝的表情。徐景思将目光移向顾雁行,他不知道这出戏顾雁行打算怎么演下去。屋子里静默的气氛教他如坐针毡。这时候敲门进来的孙二成了他的救星。原来四味斋刚送来一批干鲍鱼,要老板亲自过目验收,徐景思一听心里大喜,让顾雁行他们稍等,他去去就回,马上脚底抹油溜得无影无踪。
此时,齐伯才睁开眼,眼中倦意已经退了大半,叹息一声,道:“我年纪大了,这等事情即使认真去想也理不出个头绪来,更何况个人爱恨恩怨这些家务事清官都难审,我一个老头子实在说不出个是否对错来。”
“这真是可惜了。”顾雁行叹道,“我觉得以齐伯你的见识经历或者能替我解惑。”
“顾大少爷太抬举我了,我不过是个徒增年齿的老仆罢了,顾大少爷应该另外寻些高人为你解惑。”
“齐伯你太谦了,其实不一定要说什么大道理,说些个人的看法也可以。话说回来,要是这种事发生在你身边人的身上,你会怎样看待?是为了一段让外人满意的亲事而拆散一对爱侣,还是会成全他们?”
顾雁行想起资料中提到的那些关于齐伯的事。齐伯自从留在少年的徐太老爷身边当小厮,两人就经常在一起,几乎可以说是形影不离,这是资料上的大致情况,因为年代过于久远,很多事情都无从查考,只是当中提到的两件事让顾雁行似乎捉摸到什么。
第一件事是当年徐太老爷成亲之夜,本该是欢喜庆贺的大好日子,可徐家邻居的小孩却发现有个人缩在徐家后门的角落,低声抽泣,那人竟是少年的齐伯。罩在漆黑的夜幕中,那伤痛欲绝的低泣让偶然路过的人都为之潸然,没有人知道是为了什么。
另一事是徐太老爷过世后发生的。徐太老爷走得很突然,齐伯受了不少打击,一夕之间仿佛老了十岁。之后他打起精神亲自为老太爷打点后事,在老太爷头七那日,按照传说,鬼魂会在那天回家,所有人都需留在房间里回避;却有人看见齐伯不但没有留在屋里,反而向着徐太老爷书房的方向走去。第二天早上,大家看到齐伯格外憔悴,可没有人敢问他究竟是不是见到老太爷的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