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就想跟我们回京城?”陈老大反问。
“正是。情非得已,只能出此下策,倘若陈老大能将我们送回京城,顾某自当重酬。”
陈老大面不改色道:“我凭什么要相信你?谁知道你是不是来骗吃骗喝的家伙!”
“你当然可以选择不信我们,反正到了京城去到璇锦坊的大门前,是真是假自然就见分晓。如果我是假冒的璇锦坊老板,便随你做牛做马。对你我来说,这只是桩买卖,你帮我们,我们给你报酬,是再公平不过交易。”
陈老大摸着胡须,似在认真思考顾雁行这番话的可信度,过了半晌,他又提出一个疑问:“谁知道你们会不会在半路上跑掉?”
顾雁行侧头,目光移到陈老大身后几个正在忙于收拾货物的身影上——清一色虎背熊腰的壮汉,笑道:“陈老大认为我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生意人能从你们这些人当中逃走么?要是陈老大实在不放心,我们还可以签订契约,你说如何?”
陈老大眼珠转了几转,再问道:“我将你们送京城,璇锦坊当真有重酬?”
顾雁行朗声笑道:“当然,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好个驷马难追!金银我可以不要,我只要两匹璇锦坊出的璇玑云锦。”
这璇玑云锦正是是璇锦坊出品的奇珍,每年只织三十匹,且早早就给京城中的王公显贵重金订去,寻常富商人即使有钱也未必能买到。
方才那少年听见璇玑云锦几个字,忽然插嘴道:“老大,这璇玑云锦是不是大嫂一直念叨着想要两匹的那种?”
少年话音刚落,陈老大就瞪了他一眼,伸手敲敲少年的脑袋。少年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后没再出声。
顾雁行没有想多久就答应了陈老大的要求。陈老大也爽快地应承带上顾雁行和徐景思两人去京城,然后领了两人进客栈,商量路上具体的事宜。
眼见回京城的事终于有了着落,徐景思松了口气,再想到家中温暖的被窝和各种美食,忍不住掩嘴偷笑起来。
十一.
以商队行进的速度,倘若一路顺风,从宛镇到京城约摸十五、六天的时间。商队没有马车,徐景思和顾雁行都只能和商队的其他人一样走路或骑马。陈老大怕他们受不了累,特地买了两匹马给他们。徐景思此前并没有任何骑马的经验,幸好宛城至京城这一路走的大多是官道,平坦宽阔,最初几天倒不算太难受。
商队的成员除了一开始和顾雁行答话的少年外,其余五、六人人无一不是壮实的大汉,他们除了负责搬运货物外,更重要的担任商队的护卫工作。商队从偏远的西南将珍贵的香料宝石一路运到京城,途中也会收集各地宝物,然后再从京城将绸缎珍珠带回西南。
陈老大十多岁开始走商队,至今二十余年,外表像个凶恶之徒,但与他共事过的人都知道人不可貌相。少年曾偷偷对徐景思顾雁行两人道:“你们啊,别看我们老大好像很凶的样子,其实他对大家都很好,只是不太会表达。尤其是回到家里,只要嫂嫂一出声,他就乖得像只小狗,是不是看不出来呢?”少年叫陈清仁,是陈老大的侄子,在商队里和其他人那样喊陈许东做老大。这是少年头一回跟商队去京城,听见徐、顾二人说起京中风物,心里万分向往,恨不得自己会缩地术,一眨眼就到京城。
这一路上,徐、顾二人与商队众人同吃同住,待遇倒不算太差。徐景思在古代这些年娇生惯养,马背上连日的颠簸把他折磨得快要散架,大腿内侧的皮更是磨得快出血,只是目下不敢在大家面前吱声。
“要不要我背你一程?会舒服一些,用不着在马背上那般辛苦。”
某日,在徐景思向顾雁行抱怨了一句后,得到顾大少爷如此回答。徐景思本来想和顾雁行开个玩笑,让他背自己算了,可对上顾雁行一双灿若晨星的明眸,心头不由得一阵乱跳,赶紧把头扭向一边,而且玩笑的话到了嘴边,溜出来的却成了简单的两个字“不用”。事后回想起来,他有些为自己窝囊而幼稚的行为后悔,被吓了一惊弄得满身狼狈言不由衷就罢了,扭头这种毫无意义的动作就更显得自己小气了。幸好,顾雁行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里。
经过这些日子与顾雁行的相处,徐景思心里对顾大少爷的芥蒂早就消褪,甚至觉得他是个好相处能信赖的人,只是偶尔,顾大少爷一些拿他开玩笑的举动,教他想起以前那个喜欢捉弄他人。
第十五天的下午,商队一行终于来到京城的西明门下。璇锦坊就在西明门后的西大街,而徐家则在城南。陈老大就让陈清仁和另外一人送徐景思去回家,自己就亲自送顾雁行回璇锦坊,其余人等则先将货物带去惯常落脚的客栈。
徐景思离开前,不忘拉着顾雁行道:“顾兄,我过两天再请你到濯花楼聚一下,当是答谢你一路上的照顾。”
“你不用跟我客气,正所谓出门靠朋友,互相帮助是应该的,何况我们还算同乡。”
顾雁行所说的同乡当然不是真正的同乡,不过对于同处异世界的两人而言,他们也算得上“同乡”。
徐景思忍不住拍拍顾雁行的肩膀,道:“别跟我客气了,再跟我客气,就别跟我称朋友了!”
“好!那我就静候徐兄的消息!”
与顾雁行道别后,徐景思拉着陈清仁,三步并作两步急急赶回徐家。陈清仁本想叫他走慢些,可见他归心似箭,也就不好意思开口。
待到徐家大门时,陈清仁和他的同伴已经是气喘吁吁,徐景思同样是上气不接下气,可他却没有缓一下,大步冲到紧闭的大门前,使劲拍起来,并大声喊着:“快开门!快来人开门啊!我回来了!!”
没多久,大门给拉开,开门的是徐家的下仆陈平。陈平开门时差点和准备冲进屋的徐景思撞了个满怀,当他抬头看见来人,顿时惊得瞠目结舌。
“你……你……你你……你是少……少爷?”
“废话!当然是少爷我回来了!”
“你……你是人还是……还是鬼?”
徐景思曲起食指敲敲陈平的榆木脑袋。
“笨蛋,我当然是人!你见过大白天出现的鬼吗?你见过有影子的鬼吗?”
陈平闻言,半信半疑,怯怯地伸手在徐景思身上脸上摸了几下,恍然道:“是温的!是温的!”
徐景思一手拍开陈平乱吃豆腐的爪子,瞪了他一眼:“废话!我是大活人,肯定是温的!”
“原来少爷你没死啊!孙二回来说你们的船沈了之后就没见到你,我们还以为你已经……”陈平便哽咽地说着边用袖子擦了擦鼻涕。
“我吉人自有天相,哪会这么容易死!你说孙二回来了?”
“是的,有艘过路的渔船救了他,那船刚好是去渡镇的,他就平安回来了。对了,我要把你回来的消息告诉大家!”说完,陈平转身跑进屋,手舞足蹈高声欢呼:“少爷没死!少爷回来了!我们的少爷回来了!”
不一会儿,徐家上下的仆从都丢下手头的活,冲到大厅将徐景思团团围住。个个你一言我一语或追问徐景思大难不死的原因,或遭逢劫后的经历,也有人扯着自家少爷的衣袖喜极而泣。徐景思手忙脚乱慌忙安慰了众人半天,才发现围在身边的仆人中少了些熟悉的身影,赶紧拉住陈平问齐伯和陆远卿在哪里。陈平说他们在酒楼里打点,孙二已经去叫他们回来。陈平这边话音刚落,那边陆远卿就已经扶着齐伯快步走入屋。
齐伯见原以为早已葬身大海连尸骨都喂了鱼的少爷,如今居然完好无损地站在自己跟前,顿时老泪纵横,只晓得抓住徐景思的肩膀激动地念着:“祖先保佑!祖先保佑!”
徐景思轻抚齐伯的背脊,低声道:“对不起,让你们虚惊一场,下次出门我一定会小心的!”
“祖先保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当然不会再有下次。”齐伯拉起徐景思的手,“对了对了,要马上去给祖先多烧几柱香,感谢祖先庇佑!”
“能歇一下再去吗?我现在这狼狈相,恐怕祖先见了不太高兴。”徐景思现在只想躺在自己舒适的床上大快朵颐,而不是跪在祖宗牌位前碎碎念。
“怎会不高兴!既然少爷你遇到这种大难都能平安归来,必定是祖先有灵,当然要马上拜谢祖先!”齐伯拭去眼角的泪水,马上恢复管家的威严,对围在一旁的人吩咐道:“杏姐,你快去厨房烧几道少爷最爱吃的菜!小霍马上去烧水给少爷沐浴更衣,别忘了在水里加几片柚子叶去晦气。陈平,去少爷的卧室打扫干净收拾好床铺被褥,替少爷准备干净的衣裳。孙二,你跑一趟酒楼,告诉其他伙计少爷确实是平安回来,让大家安心干活。其他人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既然少爷回来了,都给我打气精神来!”齐伯转身看见陈清仁和他的同伴,问徐景思他们是什么人。
“就是他们所在的商队送我回来的,我还没好好答谢他们。”
“既然如此,张先生,”齐伯对于管账房的张先生道,“你去账房拿一点钱给这两位兄弟,改天我们再奉上酬金厚谢。”
就在齐伯连珠炮似的下命令时,徐景思的目光转向陆远卿,只是半个月不见,原本清秀的少年憔悴了不少,眼中满布红丝真像只我见犹怜的小兔子。陆远卿没有作声,抬头向徐景思投以一笑,笑中带了泪也带了生离死别后重逢的欢欣。
拜过了祖先,齐伯和陆远卿陪徐景思回房间,徐景思与他们大致说了沈船后跟顾雁行一起想法子回京城的事;当然,两个现代人相认这种不可思议情节则完全忽略不谈。
这一晚,徐景思在自己的高床软枕中沉沉地睡了一夜,醒来的时候已是翌日中午。徐景思在家里歇了两天,就要开始尽他老板的本份,为之前十数天的“被死亡”做善后,要亲自到酒楼向伙计们和常往来的客户派发定心丸,又要到陈老大商队入住的客栈送上谢礼酬金,忙乎了四、五天,徐景思才猛地想起好几天都没见过陆远卿,一问齐伯,才知齐伯让陆远卿歇息几天,不用干活。
“少爷,你不在的这些日子,全靠小陆替我奔波,帮我安排各种事物,不然我这副老骨头都不知道能不能撑到你回来,濯花楼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那段时间,他以为你罹难了,心里难过得很,却一直强忍着帮我,实在是难得的孩子。”
“我早就说过,远卿是个懂事能干的孩子。”徐景思为自己识人的目光而自豪。
“可惜,”齐伯长叹一声,“可惜小陆不是姑娘家。”
“这有什么可惜的?”徐景思不觉笑道。
“如果小陆是姑娘家,必定能做一个持家有道温婉贤淑的好主母。”齐伯睨了自家少爷一眼,似在埋怨他平日里精明,这事上却糊涂。
“这……”徐景思尴尬地轻咳一声,“这种事哪能有如果。”如果陆远卿真是姑娘家,他更不可能娶过门,徐景思在心里苦笑。
“少爷,”齐伯的目光沈下来,透出不容置疑的威信,“你还记得老夫人临终前的愿望么?她宁愿你不为她守孝也希望你能早日成家立室,为徐家开枝散叶,我以前一直想既然少爷你不急着成亲,就不妨再等一两年,但那次意外之后,我觉得不能再等了,万一,我是说万一少爷你再遇到什么三长两短,徐家就要绝后了。”
徐景思眯起眼看了看齐伯,想不到他居然在这时候借题逼婚,他知道这回齐伯是动了真格,可自己同样有绝不退让的底线。于是徐景思脑里马上飞转过几种应对的法子。
十二.
站在廊下的徐景思没有即刻作答,夕阳斜斜照落,映出他脸上难得一见的沉静表情。
徐景思低首沉吟半晌,才慢慢叹道:“齐伯,我当然明白你这一片苦心,更没有忘记过奶奶的遗愿,只是选择一个共白首的人不是请伙计店小二,合则来不合则散这般简单。爱侣是讲究情讲究缘分的,倘若不是心仪之人,彼此同床异梦相看两相厌,往后如何一生一世如何共患难同风雨。”说到这,徐景思脑中掠过与顾雁行在在翻天巨浪中互相扶持的一幕,“我当然希望有个人能与我相伴到老,不过现在大概是缘分未到吧,我想缘这个字实在是强求不来。也许齐伯你会笑话我是个痴人,不过我这辈子人,没有什么出息没有什么执着,唯独只有个‘痴’字,要是认定了命中注定的人,就不会轻易改变,只想与那个人共度此生,所以才不想随随便便定下终身。”
徐景思长叹一声,他惘惘地想起在现代的时候,心里曾认准了一个人,后来因为一时任性吵着跟他分手,再后来等到知道真相之后想追悔已经那个人早已天涯海角无处可寻。徐景思在长叹一声,没有说下去,静待齐伯的反应。以上一番说话他全是出自肺腑,只是没有说出与他相守的人应是男子而不是姑娘家。
齐伯听了徐景思的剖白竟怔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向来吊儿郎当的少爷,骨子里竟是个重情之人,一时间无言以对。半晌后,齐伯才轻叹道:“既然少爷是个有心人,我也不想勉强为之,我只有尽我所能为少爷出一分力。”
徐景思望见齐伯脸上表露无遗的无奈与遗憾,心里不由得有些愧疚,不过这份愧疚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尽管齐伯没有再提与津州林家小姐见面的事,可是不定期从媒婆那儿抱来一大捆千金闺秀的画像,吓得徐景思不是呆在濯花楼勤奋工作就是在外面跑得找不着影。过了些日子,徐景思估量着顾雁行应该闲下来,就写了请帖,约在三日后在濯花楼小酌,顾雁行应承得爽快,徐景思就马上拿着菜单琢磨,此前和顾雁行相处了一段日子,清楚他的口味,就一心要让厨子做出能叫顾雁行满意的佳肴。
三日后的日暮时分,徐景思在濯花楼最华丽堂皇的东君阁招待顾雁行,而且为了不受打扰,他还另外在一楼大厅招呼顾雁行带来的几个仆从。徐景思让伙计逐一端上特地为顾雁行准备菜肴,铺开一席,并一一为顾雁行介绍,说明菜式的来头;当中不少菜式是古代所没有的现代菜式,有的菜还是中西合璧的做法。
“想不到还有机会再尝到这些菜,味道真是叫人怀念。”顾雁行感慨道。
“这些菜式都是我凭记忆想起来告诉我们酒楼的大厨的,而且根据这里的食材和烹饪方式做了些改动,味道和口感和现代的比起来虽然不太一样,但也别有风味。顾兄你要是想念家乡的味道,可以多些来我们酒楼帮衬,我给顾兄打个折头。”徐景思得意地笑道。
“徐兄还真会做生意。”
“哪里!我这点小伎俩,在你顾大少爷面前简直就是班门弄斧。你能将璇锦坊打理得这么好,我猜你在现代的时候做生意一定很厉害。”
顾雁行笑了笑,笑得有些苦涩:“做生意说不上,不过是替人打工罢了。现在想想,就算那时候再厉害怎样,到头来还不是得在这里从头开始。”
“这话是不错,不过能从头开始,总比两眼一黑两脚一伸然后什么都没有了要好得多,你说是不?”
“说得也是,徐兄真是个乐观的人。”
徐景思摇摇头,慢慢举起杯:“有些事情,如果不乐观接受,就是让自己难受。说是乐观,倒不如说是懂得自我安慰。”说罢,自嘲似的笑了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