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徐景思尚未反应过来,已经给孙二从被窝里拉起来。
“少爷,船要沈啦!我们快逃吧!”
“怎么会这样?”
“我也不知道,只是船上好些地方都已经浸水啦!大家都在逃,我们再不逃就来不及了!”
徐景思这才清醒,他利索地爬起身,连外套鞋袜都顾不得穿上,一手抄起装旅费的箱箧抱在怀里,跌跌撞撞地跟着孙二逃到甲板上。
这时候,漆黑的甲板上已是挤满了准备逃生的船员和乘客,他们大声呼喊哭叫。无助的船在沸腾的大海中成了一锅沸腾的粥。船上备有一些浮环作应急之用,可浮环的数目远不足分给船上所有人,况且风高浪急,浮环都未必起作用。不过为了一线生机,大家都为了个普通的浮环你争我抢大打出手。徐景思和孙二来得迟,连浮环的边都碰不着,只能在人堆里乱撞,完全无计可施。
此时,不仅风浪重重地打在每个人身上、更砸在他们的心上。祸不单行,天公无情地泼下大雨,掷落雷电,叫人倍觉仓皇惊惧。在已然水浸且众人你推我撞的甲板上,徐景思很快就和孙二失散。
雨水和浪头早已将徐景思的衣裳打湿,他摔倒在甲板上,狼狈不堪,连原本紧抱在怀里的箱箧都不知跌落在何处。
难道终究难逃一死?
死——这个不祥的字眼在徐景思脑际闪过。本来以为死过一回,对生死算是看透,不会再惧怕,但到底还是看高了自己。在存亡的关头听着死神狰狞的笑声,他害怕了,退缩了。他挣扎站起来,可脚跟未站稳,巨浪又打了过来。在徐景思闭上眼准备在摔个狗吃泥时,有只手自背后一把拉住他。
“是你?!”徐景思回头一看,惊讶得几乎喊不出声。在这种各人自顾不暇的时候,出手帮他的竟又是顾雁行。
“你还好吧?”顾雁行扶着徐景思。
“我……我没事。”徐景思定了定神:“只是,我们现在要怎么办?难道只能等死?”
顾雁行苦笑着摇了摇头。哪怕他营商的手段再高明,在天灾面前完全无能为力。
他们置身在一艘随时会沈没的船上,狂风大浪不断袭来,无处可逃,求救无门。
“浪来了!好大的浪!”不知谁大叫喊起来。船上众人惊慌地四下张望,只见在船的左侧,一个滔天巨浪带着惊人的气势,自上而下铺天盖地,将船卷入浪里。水流的冲力将许多人抛出船外,包括来不及稳住自己的徐景思。落入大海,他唯一可以做的是奋力地游着,试图与海浪抗争不被海水淹没。但没多久,他的手脚就开始不听使唤,任凭他如何咬紧牙关,都使不出半分气力,身体愈发沉重,海水似乎亦愈发冰冷。徐景思明白,一旦沉入海中,这生就会画上一个难看的休止符。上次他有幸借尸还魂,这回大概不会再有那份运气。
他只感到自己在下沈,手脚已无法动弹,海水灌入他的口鼻,非常难受。
这种痛苦,应该很快就会结束了吧,徐景思昏昏地想。在意识渐渐模糊之际,他仿佛觉得有温暖的手抱住了他,并将他往上送。
是谁……是死神吗……
八.
徐景思缓缓张开眼,刺目的阳光让他有片刻的不适,习惯后发现眼前是一片开阔的蓝天,而他,则躺在松软的沙滩上。徐景思在自己身上胡乱摸了一通,确定没有断胳膊少腿,终于松了口气。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想起四年前是因车祸穿越,现在则遇到风浪沈船,命运之神似乎与他过不去,什么白烂的情节都往他什么招呼;不过,徐景思还是觉得很幸运,毕竟这条烂命还在。再睁眼,蓝天白云,清风拂面,活着真好。
这时候,他才发现离他不远的地方还躺着个人,是顾雁行。徐景思急忙爬起来,跑到顾雁行身边。
但愿他还没死,徐景思暗暗祈祷,他不想演一出古代版的鲁滨逊漂流记。
顾雁行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尚有气息。徐景思从来未学过急救,开始只在顾雁行胸口胡乱按压几下,见对方没有什么反应,便思忖着下一步行动:难道要做人工呼吸?但我根本不会做,而且万一在我和他嘴对嘴的时候他突然醒来,那该怎么办?他会不会有什么误会?但即使他误会,我也只是为了救人,他应该会理解……在徐景思胡思乱想之际,顾雁行已经慢慢张开了眼。
“你还好吧?”徐景思微微一笑,把顾雁行曾说过的台词搬到自己嘴边。
顾雁行怔了怔,似乎还未反应过来,片刻过后,目光才恢复清明。
“原来我还活着……”
“能活着已经不容易了,何况大难不死,说不定有什么好事在等着我们。”这番话徐景思虽是对顾雁行说,其实更像是自我安慰。
“但我们连自己身在何方都不知道。”顾雁行的神色有些凝重。
“这也没办法,现在只能见步行步了。你还走得动吧?”
顾雁行笑笑,点了点头。徐景思则觉得自己差点给那笑容闪瞎了眼。
穿过沙滩,爬过一座小山丘,出现在两人眼前的是个宁静的小渔村,简陋的砖屋茅舍散落在海边,有几个渔家女聚在一起边说说笑笑边补着渔网。
对于这两个忽然出现,模样端正却狼狈万分的男人,村民用不住好奇的目光打量他们,不时笑着低声耳语,似在对他们评头品足。
两人商量着下一步该如何时,有个皮肤黝黑两鬓花白,生得矮实的老翁迎面而来,在他们跟前停下来。
“两位好生面口,是第一次到我们村里吗?”
顾雁行向老翁行礼问安,道:“我们坐的船在海上遇到风浪沈了,我们被冲到这附近的海边,刚好见到这个村子,所以想过来问一下这里是什么地方,还想找个落脚之处。”
“原来如此,能在风浪里活下来真不容易,两位实在福大命大。”老翁的语气多了几分赞叹的味道。他边悄悄抬眼观察着眼前两个陌生人的动静,边道:“看两位不像是这附近的人,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们都是京城来的,本来是准备到津州做生意的,谁知遇到那场意外。在下姓顾名雁行,是京城璇锦坊的老板。这位是我的朋友徐景思。请问老丈人,这村里有没有个地方能让我们借宿?”
朋友?!徐景思心里打了个突。谁是你的朋友?徐景思腹诽着。
“咱们这村是小地方,平时没什么外人来,所以没有客栈,不过老夫正是这里的村长,两位如不嫌弃老夫家里简陋,可以到我舍下暂住。”
“老丈人言重了,您肯收留我们,我们已是感激,怎么会嫌弃。”
来到村长的屋前,徐景思和顾雁行两人都忍不住停下脚步惊叹起来。这屋远看似是寻常的屋子,然走近细看,才发现屋子墙壁竟是用蚝壳筑成。
这是渔村,村民们祖祖辈辈靠海吃海,即使房子是从海里“捡”回来的都不足为奇。想到这,徐景思才收起他没见过世面般的惊讶表情。不过蚝壳做的房子的确有趣,徐景思想到这,脑中忽地闪过一些过往的记忆——很久以前的现代或者该说是另外一个时空,他生活的地方同样有些建了蚝壳屋的小村落,那时,他还常嚷着要那人陪他要去见识见识,后来他们为生计奔波,这事就淡忘了,想不到……一直想和他一起去看的风景,如今只有自己亲眼得见,连物是人非都算不上。徐景思忍不住长叹一声,伸手抚上那些铺了一层层岁月尘埃的蚝壳。他没有注意到,在他身边,顾雁行亦是若有所思一言不发地凝望着厚厚的墙壁,目光变得黯淡起来。
眼见两个年轻人突然不约而同对着一堵墙陷入沉默,仿佛老僧面壁入定,村长疑惑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往来了片刻,最后决定轻轻咳两声,打破这诡异的气氛,两人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尴尬地跟着村长进了屋。
村长见两人已是衣衫蓝缕浑身泥沙并一身腥臭,就让他们先去沐浴,再找出自家儿子的衣裳给两人替换,又熬了两碗姜汤给他们暖胃。徐景思捧着热腾腾的汤碗,目光穿过嫋嫋热气,悄悄落在一旁的顾雁行身上,明明村长给的衣服都是缝缝补补了许多遍的粗布衣裳,可顾雁行套在身上之后依旧是风采照人。
徐景思心里嘀咕着,这家伙下辈子投胎做人,名字一定是叫犀利哥。
一碗热汤下肚,两人四肢百骸才真正暖和起来,有些精神为日后作打算。顾雁行向村长打听渔村当地和附近镇子的情况,他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当下他们二人虽身无分文,不过到了繁华的镇上,总有赚钱回京城的法子。
徐景思不懂什么生意经,然而他知道顾雁行是个聪明的生意人,把前路交到他手上应该没有问题,于是只在旁边听顾雁行和村长一对一答,并不插话。从村长口中得知,附近有个叫宛镇的地方,那儿是贯通南北的交通要道,聚集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商客旅人,热闹非凡,在那里说不定能找到办法回京城。更难的是,热心的村长肯雪中送炭,愿意借些银子给他们,让他们能够在镇上住上两天,不至于流落街头。之后两人又跟村长聊了些家常,吃过晚饭后就早早休息了。
村长两个儿子正好了出海,空出两间房间给徐景思和顾雁行休息。尽管床上只有简单的竹席,在这初夏时分显得有些凉,舒适的枕头褥子都一概欠奉,但连日来在船上的折腾和风浪中的搏斗,已将徐景思的体力耗尽,是否高床软枕头都无关紧要,反正他一头倒在床上,大被一盖,就直接踏进久违的睡乡中。
徐景思知道自己在做梦,倘若不是梦,自己又怎么会站在这扇熟悉的房门前呢?周遭布置又怎会是二十一世纪的现代摆设呢?屋子他当然认得,这是他和那个人共同生活了两年多的地方,门后是他们一起享受过许多欢愉时光的小天地,他岂会忘记?好久没有梦到这里,徐景思觉得仿佛有什么在等待他。他迟疑了一下,终于是伸手转动门上的把手,将门推开。
房间里亮着淡黄色的灯光,那是他最爱的一盏落地灯,他们一起逛街时买回来的。灯下是一张双人大床,床边坐着个年轻男人。男人说不上十分英俊,可五官像在春风细雨的滋润下长起来,眼角眉梢蕴藉暖暖的笑意。
徐景思望着男人,怔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吐出男人的名字——被他藏在内心深处不愿触及的名字。
“黄……文……泽……黄文泽!你怎么会在这里?”
床上的男人愕然,用质疑的口吻反问:“你是谁?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这里是我家,我怎么不能在这里?倒是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徐景思有点急了:“你傻了!我是方子楷!为什么不能进来,好歹我也曾经是这里半个主人!等等,你居然不认得我了??”徐景思心里一沈,“还是说你已经不记得我……或者根本就不想去记得我……”
男人站起来,皱着眉,用一种疑惑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徐景思,然后慢慢摇头:“别开玩笑了,我不会连子楷的样子都不认得,你怎么会是子楷。”
“……”
徐景思这才留意到自己身上还穿着古装,就是说,现在这张脸大概还是徐景思的脸,而不是方子楷的脸。
绝望的情绪无端地涌了上来徐景思心头——他不认得他了!即使是虚无的梦境中,他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文泽,我真的是方子楷,如假包换的方子楷!”他恨不得冲上去抓住男人的肩膀狠狠地把男人摇醒,可他没这个勇气,想起过往种种,对男人歉疚的心情一涌而上,撞得他胸口发闷。
男人很笃定地说:“不,你不是。我的子楷不是这样子的,而且……”男人的语气变得有些落寞,“他说过再也不会回来找我,你又怎么可能是子楷呢?”
“不是的!”徐景思急忙否认,他凝视着眼前渐露哀容的男人,他很想对他说,那些永远不再见面的话不过是一时的气话,他其实从来没有忘记他。然而,不知为何,任徐景思如何翕动双唇,如何努力张开喉咙,却不能再发出一点声音,不能再说出一个字,他全部的解释与心声只能永埋在心底,无法倾吐。
房间外,传来细碎的讲话声,断断续续飘飘荡荡渐行渐近,犹如勾命的无常轻轻念着亡魂的名字幽幽而至。
男人没有再理会徐景思,径自走到房门前,背向徐景思,没有回头。他长叹一声,徐徐地说:“虽然你不是子楷,不过要是你见到他,麻烦你替我转告一声,我……”外头仿佛咒语般的声音一浪高似一浪,掩盖住男人最后的话语。
四周的光线逐渐暗下去,景物开始模糊,这个世界似乎要崩溃。
“等等!”徐景思这才喊出声来。可他猛地一睁眼,发现自己依然躺在村长儿子房间的木板床上,原来方才不过是南柯一梦。他抚抚还在砰砰乱跳的胸口,吁了口气。
此时,天色已亮,晨光穿过户牖投落在床榻上,屋外还隐约传来顾雁行和村长的谈话声。徐景思疑心那两人就是惊扰他梦境的始作俑者。他没有心情去理会外面两人到底在说什么,坐在床上,定神回想刚才的梦,还有从前的事。
那时他还是方子楷,那男人是他的初恋和相恋了六年的男友黄文泽。他们分手近两年之后后,他才辗转从别人口中得知黄文泽的死讯。可他竟然一直没有梦见过黄文泽。他不知究竟是分手时对方做得太狠,还是自己把话说得太绝,以致明明深爱的两人连最后一面都缘悭,甚至梦中相会这老套的情节都没有写进他人生的剧本里。要不是忽然做了这个梦,他简直快要想不起那人的容颜了。
这样的一个梦,是否代表什么暗示呢?徐景思痴痴地想着。
九.
大概到了巳时,顾雁行和村长才见徐景思慢吞吞地从房间出来,惺忪着睡眼向两人打招呼。
“徐兄,你起来了?昨晚睡得怎样?我怕你睡得不好,所以没有叫醒你。”
“还行,多谢顾兄费心。”
徐景思瞥了顾雁行一眼,心里想,要是没有你们一大早在外头叽里咕噜的打断我的好梦我会睡得更好。
“既然睡醒了,就赶紧去梳洗,再磨蹭下去,早餐都凉了。”村长看都没多看徐景思一眼,只是自顾自低头干手上的活。
徐景思见村长语气有些重,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他,不敢再吱声,快步走去后院洗漱。他当然不知道,村长是个勤劳的渔民,最看不惯的就是睡懒觉的人,徐景思睡到巳时才起床,村长自然就把他当成是好吃懒做的纨!败家子。
用过早点,顾雁行和徐景思就向村长道别,出发去宛镇。村长本想留他们多住两天,但顾雁行惦记着家人和生意,想尽快回京城,徐景思也想念濯花楼和徐家的上下,只得婉拒了村长的好意马上起程。两人沿着村外的小路,顺村长指点的方向朝东进发,目的地是宛镇。
两人走了一个多时辰,穿过树林,越过溪流,最后出了山间小道,走上宽阔的官道。官道上人来人往,甚至还有穿着异域服饰的胡人骑着骆驼路过,路旁供途人歇脚的小茶馆同样人声喧哗,热闹非凡,见到这些景象,徐景思今早低落的心情才变得好起来。再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能望见宛镇高高的城墙立在不远处。此时日已过午,两人走得又渴又累,一进镇子就决定先去拜祭一下五脏庙。
村长借他们的银两毕竟有限,他们不敢乱花,只好买了几个馒头,在路边的面摊叫了两碗最便宜的汤面。填饱肚子,徐景思问起顾雁行,现在已经到了宛镇,接下来要怎么做。村长给他们的钱不多,只够他们住两天小店,连做小生意的本钱都不够,要赚回京城的路费,其实丝毫不易。徐景思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顾雁行道:“顾大少爷,我记得令弟是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大才子,我想顾大少爷你身为兄长那琴棋书画的技艺应该不会太逊色吧?”言下之意,就是说你顾雁行有什么本领,现在是时候出来露一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