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静深点头,他婶也老了,脸上皱纹明显多了,头上也多了不少白头发。
曲静深叫她:“身……婶……”
他婶看见他忍不住抹了把泪,“哎,阿深回来了,还走吗?”
曲静深没吱声,他叔家的弟弟现在在县城里上高中,还有一年多就高考了。
房子没有翻新,更旧了。屋里的灯光很暗,吃饭用的桌子是他叔自己做的,上面的涮的漆已经掉的七七八八。他婶给他杀了只鸡,晚上炖的鸡。他叔拿出二锅头,叔侄一边聊天,一边喝酒。
曲静深写道:“叔,我想在家住段时间,书已经读完了,毕业证都给发了。”曲静深去把包里的毕业证拿过来给他叔看。他叔小心翼翼地接过去,摩挲着那红本本,嘴里念叨:“真好真好……在家住着就成,不缺你吃的用的。”
那天晚上,他在他弟弟床上睡的。这屋里的灯泡不知道什么时候烧了,他婶只好点了蜡烛。曲静深看着既熟悉又陌生的一切,看着黑醺醺的房梁,有点想他爹娘。
他很小的时候,那会农村还没有电灯泡,晚上就点油灯。蜡烛太贵,他娘不舍得买。煤油灯很暗,只能照亮一小块儿地方。他娘不做针线活连油灯都不怎么点,吃过饭收拾完,就直接上床睡觉。
曲静深断断续续了做了一整夜梦,快天亮的时候被院子里的狗叫声吵醒。他叔已经起来了,正在院子里锯木头。曲静深起床去帮忙,他很久没干这种活,有些生疏。
他叔问他:“阿深你有什么打算?要不我托人去县里给你找个活?好歹是个大学生,没有找不上工作的。”
曲静深埋头锯着木材,如果他叔真给他找到工作,那铁定要留家里了。这本来不就是他的家吗?他还能去哪。
曲静深说:“叔……”
他叔停下手里的活看着他:“嗯?”
曲静深继续叫他:“叔……”
他叔呵呵笑了:“傻孩子,你爹妈去的早,叔一直把你当自己儿子看的。”
曲静深不想再细想这话里几分真几分假,他就只剩下这些亲人,要是哪天他们也没了,那真连落脚地都没有。
吃过早饭,曲静深跟他叔说,想回自己家看看。他叔给了他把扫帚:“好久没去打扫了,你拿着,能打扫就打扫点。”
曲静深接过扫帚,转了好几条小胡同,才在一个逼仄的夹道里找到他家大门。这几年有不少人家垫宅子或者修院墙,路变得越来越窄。
大门上的锁已经生锈,钥匙来来回回塞了许多次,才勉强拧动。门吱吱呀呀的响,落了曲静深一身土。曲静深进来后把大门关上,院子里落满枯枝败叶,没个下脚的地方。
曲静深拿扫帚狠狠扫了几把,可越扫烂叶子越多,有的已经烂到泥里,枯败的叶柄早已化成泥土。墙还是土墙,除了多了个大门外,其他的一切都没变。
堂屋的门掩着,靠近门一米远的地方有个狭窄的小窗户,上面糊的纸早就腐烂了,只剩下个黑乎乎的窗户衩子。曲静深站在窗户下面朝里看,房间里黑洞洞的,房梁是后来新续上的,炕已经被那场大火烧的黢黑。
曲静深打开门,房间里几乎没有一点完整的东西。桌子腿躺着,椅子被烧的面目全非。他无助地蹲在地上抹掉忍不住流出来的热泪,都成灰烬了,他的家他的爹娘他的弟弟,全被那场大火带走了。而这些,景泽又知道多少?而自己,却在最无助的时刻想起他。
院子里的枣树发了新芽,槐花已经落尽,还能闻到淡淡的槐花香。他娘最喜欢给他蒸槐花糕吃,再蘸点白糖,又香又甜。可此时闻到似曾相识的熟悉香味,只有喉咙处咽也咽不下去的苦。
曲静深真想躺在地上大哭一场,在他家,在他爹娘的怀里。等离开这里,他就要面对残酷的现实。泪怎么也止不住,从压抑着低声哭泣到最后的号啕大哭。
不知谁家的猫怎么蹿到这里的墙上,黄白相间的花色,它站在墙头上瞪着眼看躺在地上的曲静深。曲静深蒙着眼睛,似乎这里的旧物他多看一分,就深疼一分。
曲静深哭完,从地上爬起来拍打干净身上的泥土。院子里的压水井许多年没用过,曲静深往里灌了许多雨水才压出水来。那只猫见他出来,撒腿就跑。曲静深看看墙根底下,那儿有一只死老鼠。
直到压出清水来,曲静深才接水洗了把脸。虽然是清水,但里面依旧有浓浓的铁锈味。他又给枣树和槐树浇了点水,才准备离开。锁门的时候,他想,如果哪天有钱了,就把这里修一修吧。
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大笑一回或者痛哭一场。旧地重游,旧物重赏,旧事重提,哪一种不让人悲从中来。曲静深头也不回的离开。他心里装了个人,他爱的深沉,没有甜言蜜语,没有浮华的修饰,像农村一样,那是有根的东西。他不会对任何人提起,也不需要别人的唏嘘。
景泽跟景森一起去了国外,乐雨陶不像平时那样聒噪,整个人都蔫蔫的,没有半点精神。景森翻着本时尚杂志,时不时喂乐雨陶喝点柠檬汁。
乐雨陶问景泽:“二啊,你找到那个人会留在国外吗?”
景泽耷拉着脑袋,也没有精神:“不知道,皮鸭子,我想我家兔子了,抱怀里软软的,可口极了。”
乐雨陶连玩游戏机都玩的不带劲,随意应着:“哦,二啊,如果我跟你哥分手,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景森去了厕所,根本没听到这话。景泽拿过杂志翻了翻,觉得无聊又丢到一边:“瞎想什么呢,我们以后还要一起玩游戏呢。”
乐雨陶怏怏的:“哦,可是这破游戏机太难玩了,送你吧。”
景泽说:“我不要。”
乐雨陶收起游戏机:“草泥马啊草泥马……不要拉倒。”
第八十章:匆匆往事
飞机在美国EWR机场降落的时候,正好是凌晨四点钟。有风,吹的身上凉丝丝的。景泽虽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但是依旧觉得这一切陌生。
乐雨陶打了个喷嚏,景森把手里的外套披到他身上:“小心感冒。”
十几个小时的机程,让身心变得极其疲惫。他们三个走在灯火通明的路上,景森递给景泽支烟,并帮他点上:“觉得还习惯吗?”
景泽恹恹的抽了一口:“啥?没啥感觉,差不多。”
景森招手打车回家,刚上车没多久,乐雨陶就趴在景森怀里睡着了。
景泽扭头看了景森一眼,景森倚在座位上,脸埋在阴影里。景泽张了张嘴,又识趣地闭上。
景森低声说:“想说什么?”
景泽:“你这样……对他不好。”
景森微挑下嘴角:“前途我都为他打算好了,养个儿子也不见得能这么用心。”
景泽皱眉:“他现在还小,等他大了呢?等他哪天发现你心里有人……他这性格会被打击死的。”
乐雨陶在景森怀里动了动,景森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嘘……”
景森住的是个小别墅,虽然不算大,但也精致的没话说,足够两个人住了。景泽站在门口看着房间里的装修啧啧几声,景森就是比他有能耐,不怪他爸从小就拿他当反面教材。
景森抱着乐雨陶上楼,背对着景泽说:“二楼有客房,自己去睡。”
景泽半点不客气,上楼洗澡睡觉。临睡前他把手机开机,信息收件箱里还躺着程逢最后给他发来的短信。他按了回复键:我到了。发完以后,把手机丢到一边蒙头大睡。
可能是陌生的地方,景泽刚睡着就开始做梦。他梦见许多年前刚认识程逢的时候,他们喝酒打牌亲嘴做爱。那感觉很激烈,有浓烈的青春味道,像烈日下的青翠麦田,又像八月天无休止的蝉鸣。
梦里景泽骑着一辆破摩托车,程逢就坐在他后面,坚硬的手臂紧紧搂着他的腰。景泽驮着他驶过一条又一条狭窄的胡同,热的急了就买大瓶的矿泉水披头浇下来。
程逢喜欢他暴粗口,喜欢听他问候谁谁家长辈,喜欢看他不爽就撸袖子跟人干仗。程逢有时候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个认识许多年的人。景泽始终读不懂他要表达什么玩意儿,几句话不投机,也会动手小打小闹一番。
很多事就这样隔着光阴倾泄而下,像透过树叶投射在地上的破碎阳光。可以欣赏,但却不能碰触,因为那些原本就是影子。也许这并不是最动人的一段,但却占据了他最动人的岁月。
不知是梦太长还是梦太短,那些闪耀的场景全部杂揉成一团,争先恐后地侵犯着人的意识,分不清道不明。他走了,他正对着自己一步一步往后退,他脸宠的轮廓越来越模糊,最后却变成曲静深的脸。
做过同样的事,景泽骑着破自行车载着曲静深在雨里飞快地蹬着。曲静深也紧紧地搂着他的腰,他腾出一只手为自己打伞。曲静深继续倒着往后走,景泽张嘴朝他大喊:“兔子……你怎么来了?!”
曲静深就像没听到一般,眼睛一直盯着他看。景泽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无论他怎么喊,对方都听不到他的声音。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鸣笛声,一辆大卡车急驰而过,景泽眼睁睁地看着曲静深的身体被卡车辗过去。
血,全是血……没有程逢,也没有曲静深……景泽觉得自己的胸口被块大石头压住了,怎么也喘不上来气。最后他被憋醒,外面阳光慵懒地投射进来,他眼睛被阳光照的不舒服,睁开复又闭上。
景泽跟抓住救命稻草似的飞快地拿过枕边的手机,上面有一条未读信息。他按开:这么快?明天我要走了,要不今天晚上见一面吧?
发信人:程逢。
景泽看完把手机丢到一边,复又拿过手机,拔通小白的电话。
国内正是凌晨,小白睡的迷迷糊糊的被吵醒,他捅了捅方启程:“电话,帮我拿过来……”
方启程按了接听键,把手机搁在小白耳边。小白闭着眼睛说:“喂,谁?……”
景泽急赤白脸的说:“小白,我问你,你给兔子打电话了吗?!我刚刚做……”
景泽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小白打断,小白说:“打过了,他没在家,他叔说他到家了。”
景泽心口的那块大石头总算放下,“那没事了,小白你常跟他联系着点,我过两天就回去找他。”
小白说:“哦,那景哥你赶紧回来,我在睡觉,等我醒了再给你回过去……”
手机被切断,景泽把手机搁到一边。程逢,晚上就要见到程逢了,可他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感觉。
小白没有立马睡着,他蹭蹭方启程,迷了吧唧的问:“启程……你说,他们兄弟两个还挺像的,虽然景哥没他哥精明。”
方启程不置一言,小白此时的表情不知为何竟让他浑身烧起火来。方启程把腿叉到小白两腿之间,亲吻他的脖子和胸口。小白忍不住呻吟起来。嗯,这次方启程十分爷们的挺进了他。
景泽下楼时乐雨陶正趴在沙发上发呆,一张巴掌脸都快揉变了形。他看到景泽下楼,无精打采地说:“小叔子,你睡醒啦?”
景泽说:“嗯,还不赶紧过来伺候小爷梳洗?那冰块呢?”
乐雨陶在沙发上打了个滚:“继续造冰去了呗,一早就走了。小叔子,嫂兄我实在没力气伺候你……”
景泽嘿嘿笑:“被干啦?”
乐雨陶随手摸了个抱枕就丢上去:“我操,那叫爱爱,干这词多粗俗多难听!”
景泽:“切~干干干干干干……够粗俗吧够难听吧,擦……换身羽毛就以为自己真成啥好鸟了啊?”
乐雨陶趴着不动,默默地说:“我日!”
景泽没心情跟他继续斗嘴,他把乐雨陶攻击他的抱枕又丢回去,去找食物填饱肚子。
景泽还惦记着跟程逢见面这事,吃饱以后主动坐到乐雨陶旁边。“喂,皮鸭子,你对附近的地形熟吗?”
乐雨陶爱搭不理的说:“还好啊……滚滚滚坐过去点,别靠我这么近!”
景泽故意伸手摸了把乐雨陶的屁股:“挺翘的嘛~~嘿嘿。”
乐雨陶嗷的一声惨叫道:“我日你小心我跟景森说,妈的滚滚滚滚滚滚滚……”
景泽心情稍微轻松了点,说道:“好啦好啦不闹了,一会咱们出去转转呗,看有没有好玩的地方,晚上我要见个朋友。”
乐雨陶扭头看他,确定他是正经的心后,才说:“哦哦,是见你以前的姘头吧。”
景泽没否定,逮住乐雨陶的衣服领子就要把他拎起来:“快点儿皮鸭子,不然哼哼小爷现在就把你办了!”
乐雨陶死死扒住沙发,宁死不屈:“叫声爷我就去!不然草泥马来了我也不去!”
景泽这回倒挺好说话的:“皮爷!现在都流行电动草泥马啦,改天让景森买个给你玩,你赶紧的!”
乐雨陶踩着景泽给的台阶大摇大摆地下来,吩咐景泽道:“小爷现在要去洗脸更衣,反正等我也是等,你就给小爷泡杯茶去吧。”
景泽:“……”
玩笑归玩笑,乐雨陶还是老老实实地陪着景泽把附近逛了个遍。乐雨陶累的脚都快断了,他朝景泽撇嘴:“小叔子,您有中意的地方吗?”
景泽摸下巴:“去酒吧吧,人多,不太适合叙旧。就刚刚那家叫‘blackback’的,你觉得怎么样?”
乐雨陶朝他抛白眼:“小叔子,我怎么觉得你一下穿越到了十八岁?”
景泽痛骂道:“我去你大爷的!”话音刚落,景泽就掏出手机编了条短信发出去。
乐雨陶:“唉……”
景泽:“唉……你叹个屁气!”
乐雨陶悠悠地飘出句跟他风格完全不像的话:“究竟多少旧情人,搅乱了新欢的心。如果时光能回到过去,我希望你们爱的轰烈彻底,为还未相遇的我们,省去那份伤心。”
景泽安慰似的拍拍乐雨陶的头,勾住他的肩膀,两人一起回家。
无论在哪个国家,大城市总有共同的特点。人流如梭,车水马龙。怎么望也望不完的高楼大厦,怎么赏也赏不完的连绵霓虹。为了避开喧扰的人群,他们约的是夜里十一点。希望那时会安静点,希望那时的安静能平复波涛暗涌的心绪。
景泽提前一个小时出门,景森要送他,他拒绝了。他沿着路一步一步地朝约好的地方走,似乎想靠着这段时间再回忆一下往事。程逢像一杯浓辣的白酒,乍入口时烈味呛喉,但几杯下肚后又会转为甘淳绵厚。
此时路上行人很少,景泽脑袋里时不时蹦出‘会不会遇到抢劫犯’的念头。偶尔会有几辆私家车从他身边经过,车里的人朝他吹口哨,他也流氓兮兮地回吹过去。
二十分钟的路程竟不知不觉地走了快四十分钟,景泽站在路这旁,看着对面的‘blackback’。里面还亮着灯,昏黄的略显暧昧的灯光。他拿出手机发了条短信:我到了。
短信很快被回复:我也到了,在里面,没看到你。
景泽把手机放回口袋,大步朝‘blackback’走去。跟他想的一样,现在这个点里面人很少。景泽一眼就看到了程逢,那张面孔的轮廓比以前更加深邃。
程逢像个老朋友似的朝他招手,景泽像个小孩子一样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