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蝉、韩蝉不敢。”痛得几乎说不出话,韩蝉咬着牙,青白色的面孔几乎一片死白。
墙上的女子笑得更欢,捂着嘴角,猫一般舒服地把眼眯起,眼角处写满刻毒。
“哼,我料你也不敢。”他靠得更近,手抓着手,黑色的纱巾几乎碰上韩蝉的鼻尖。阴冷干涩的气息掠过手背,沿着颤抖的手指一寸寸蔓延而下,他从韩蝉手中把空杯抽出,而后,又将自己手中斟满清酒的瓷杯轻柔地塞进他的指间,“乖乖做好你该做的事,别让师兄再为你操心。”
在他手把手地胁迫下,韩蝉不得不低头将酒喝下。顿时,一阵剧烈的咳嗽冲口而出。黑影松开了禁锢,后退一步,站在他面前,微低着头,目光阴鸷:“眼下王爷登顶之日指日可待,若是阵毁了,哼,你以为只你一个一了百了就能蒙混过去吗?”
阴狠的视线突然猛地扫向点着烛光的屋子。正趴在窗下看得起劲的杏仁和山楂立刻缩头,背靠着墙壁,双双吓出一身冷汗。
“韩蝉绝无此意!”察觉他的目光落处,韩蝉面上一紧,横跨一步,挺身挡在他面前,“师兄,当日我既已答应师兄便绝不反悔。但是,也请师兄别忘了当日对我的承诺。”
强稳住气息,他直视着那双陌生的血瞳,神情肃然却难掩一丝悲戚。
黑影冷哼一声,道:“我自有主张。”
“谢师兄。”他低头,顾不得手腕酸痛,拱手深深一揖。
那黑影却看也不看,径自飘身离去。
红光一闪,离姬也随之消失不见。
夜空中,传来那人沙哑的质问声:“他当真信你吗?”
心中一凛,韩蝉举目望去,月色皎皎,星辉点点,几只萤火虫慢慢悠悠从枝头飞过。
手指不听话地抖动着,他哆嗦着再次将酒杯倒满,送到嘴边,仰头一饮而尽:“不信。”
9. 上
那年寒冬,大学纷飞。看守经阁的师叔应老友之邀,去往昆仑品茶。一时间,经阁无人看顾。几位师尊商议之下,决定由入门满五年的弟子夜夜轮流值守。
终南派的经阁设在映旭峰上的塔楼,远离三清殿及众人聚居之处,须走过一条长长的铁索悬桥方能到达。
他犹记得第一次踏上悬桥时的感受,脚下云海苍茫,绝壁万仞,胸膛里的心不由自主跟着脚下的木板一起晃荡起来。死死抓着铁索,他迟迟不敢再踏出第二步,生怕稍一用力,腐朽的木板就会带着他一起跌落深渊。是师兄回过头,牵着他的手,骗着哄着强拽着,护着他一路从山崖的这头走到那头。
这让其他师兄取笑了他很久。他瞪圆眼,挺直腰杆,两手抱胸,老实不客气地反驳:“别以为我不知道,师父告诉我,你们第一回走那桥时,还尿裤子呢。”一众师兄摸摸鼻子,自此再无二话。
师兄坐在他身旁,揽过他的肩,捏捏他的脸,笑得张狂不可一世:“我的小师弟长大喽!”
冬夜酷寒,众人都不愿顶着风雪去守夜,尤其半路还要经过那座看着就心惊肉跳的悬桥。何况,经阁偏远,漫漫长夜,风急雪狂,谁知道夜里会发生什么?师兄却表现得颇有兴趣,白日里时常见他站在桥这头摸着下巴对塔楼若有所思。
旁人见势,争先恐后要把这苦差推给他。他竟毫不推拒,一口就应承下来。全然没有往日精明算计的奸诈模样。
韩蝉在边上看傻了眼。他侧过脸,眉峰一抬,嘴角一咧,长长的胳膊熟门熟路搭上他的肩,整个把他圈进怀里:“小师弟,你一定不忍心让师兄独守断崖的,对吧?”
“我……”韩蝉想说,你自己找来的事,与我何干?
他一把把他搂得更紧,俊朗标致的面孔凑得一近再近,眼看就要撞上他的鼻尖:“小师弟,平日里,师兄最疼的是谁?你怎么能够……”
薄脸皮的小师弟“唰——”一下红了脸,晕晕乎乎,迷迷瞪瞪,把糊成一团的脑袋点下。
于是那个冬天的夜晚,他有泰半时间是和师兄一同在经阁的火炉旁度过的。距离他第一次走悬桥时,早已过了几番春秋。再度踏上那块飘忽的破木板,打着灯笼走在前头的师兄忽然停住了脚,转身握住了他的手。
“我不怕。”他倔强地要把手抽开,眼中几许恼怒。
师兄不理他的挣扎,执意将手指插进他的指缝里。
“我的小师弟长大了。”他说。却不是往日在众人面前的炫耀与夸大。他微笑着看他,几分感慨,几分喟叹。
韩蝉倏地愣住了,别扭地挪开眼,不敢看他星辰般璀璨的眼眸。一个又一个夜晚,他任由他牵着,在万丈高空中悠悠来去。脚踩云端,刹那间错以为到了天上仙境。走到半途,前后都是一片空茫,山风吹得铁索“哗哗”作响,脚下的木板每踩一步都会发出“吱呀”的呻吟。他牢牢抓着师兄的手,此时此刻,唯有师兄的手是坚定的,温暖宽大,抚慰着他同悬桥一样遥遥欲坠的心。
彼时,他执着地相信,他们会如此这般一起走下去。无论雨雪肆虐,无论绝谷高崖。师兄都会牵着他,带他一路前行。
经阁中藏书无数。师兄告诉他,但凡道家论作,无论只字片语。这里俱有所存。他对那些泛黄的古卷没什么兴趣。白天听师父讲经就已听得头昏脑胀。随手翻看两眼,他就偎着火炉沉沉睡去。一觉醒来,窗外漆黑一片,桌上的烛火已烧去半截。师兄却还捧着那腐朽的竹简看得浑然忘我。
经阁里压根不是其他师兄口中说得那么寒冷。师兄早早就往楼中运了不少炭火。巨大的火炉被挪到屋子中间,烧得房中温暖如春,比他平日的住所舒服。听着窗外吼哮的风声,他歪着头,看师兄被炉火映红的脸,看着看着,看得入神。
察觉他的注视,师兄从竹简里抬起眼:“小道士,我是妖怪。你家师兄已经被我吃了。现在轮到你了。”
他作势要扑,他裹着棉被“咯咯”地笑。笑着笑着,再度睡去。梦里春暖花开,阳光明媚。
若说前尘种种,有何留恋之处?也许就是这经阁中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冬夜。闻着淡淡的墨香,烤着炉火,听着风声,一夜又一夜,安宁温暖,静好如画。
那年冬季临近尾声时,库房里丢了一只紫金香炉。那是承自上古的遗物。炉壁上扭曲的铭文说得分明——取自昆仑,铸于蓬莱,收于终南。韩蝉曾经听师兄们闲谈时提到过它。据说,此物有神通,运气打坐时,点燃炉内的熏香,会有事半功倍之效。于修行人而言,乃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宝物。
人们在库房上下搜了个遍,却还是寻不见这只香炉。掌教闻讯而来,脸色甚凝重。师伯师叔们也个个表情肃穆。库房同样在悬桥另一端,冬夜寒苦,崖高万丈,外人轻易进不去。师兄弟们私下议论,皆说恐怕是出了内贼。韩蝉辈分最低,独自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含含糊糊听他们说得煞有介事:“一定是咱们里头的人偷的。有了法器辅助,功力一日千里。到时候,别说什么金云子,终南上下都是手下败将。”
无心听得这一句,心头莫名一跳。他想起在经阁守夜时,第二天一早总会闻到一股异香。师兄告诉他是梅花的冷香。可是,映旭峰上压根没有梅树。
那晚,经阁之内,照旧炉火通红。他用棉被把自己紧紧裹住,如往常般闭上眼。被子下的手却用力抠着手背,告诫自己不要睡去。半晌过后,几声轻微的响动,熟悉的异香幽幽钻入鼻中,似檀非檀,似麝非麝,闻之但觉心神宁和,顷刻间便如忘我之境。
他霍然睁开眼,师兄正闭目打坐,膝下放着那卷他时常翻看的古简,古简旁是一只小巧精致的香炉。
他傻傻坐在那儿一言不发,不知过了多久,仿佛这一生都不曾有这般漫长。师兄结束了调息,缓缓睁开眼,正对上他圆睁的双眸。
“师兄,这香炉哪儿来的?”惶惶然,仿佛做错事的是他,他开口相问,语气如路上的青烟般飘渺。
那样能说会道的师兄,刹那间,除了一双躲闪的眼,竟答不了他一个字。
他顿时明白了,任凭屋中央的火炉把炉壁烧得滚烫,却依旧觉得周身冰冷彻骨。
“我……我不甘心。终南上下,为什么就单把一个金云子捧上了天?天资过人又怎样?难道后天的勤勉就不能弥补吗?同为终南子弟,你我为什么就必定要一生一世屈居于人下?”师兄扑上来,隔着厚厚的棉被牢牢抓住他的肩,“小师弟,师兄不是有意的。只是这套心法我实在参不透,三天,不,两天,两天后,悟通了心法我就把它放回去。旁人只道是谁把香炉挪了地方,绝对不会疑心的你我身上。小师弟,你听我的,就两天!”
韩蝉脑中混沌了,只能愣愣地看着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这还是他所认识的那个虽顽劣狂傲却也温柔体贴的师兄吗?他半张开嘴,喉咙中紧得发不出半点音节。屋外,风声贯耳。
两天,又两天,再两天,师兄总说他明日就还。明日复明日,古简上的心法依旧晦涩深奥。物是死的,传得再神乎其神,终究增益有限,不过是个物件而已。
掌教的面容一日暗过一日,执掌刑律的长老提议,要彻查严办。师门之内,风声鹤唳。
他站在人群外听师兄们议论,也许再过两天,就要开始搜查弟子们的寝室,边边角角一概不曾放过。这其中既有他们的居所,自然也包括经阁。躲不过去的,无论如何,这件事总要有人做个交代。
抬起头,他茫然地寻找着师兄的身影。师兄就站在议论人群的正中央,高谈阔论,谈笑风生,浑然无事一般。只是自始至终,他都逃避着韩蝉的注视。
又忍了三天,他去找了师父。师父带他去找了掌教。房里站了一屋子人。掌教低头问他,香炉在哪儿?
韩蝉有好一阵没有回过神来,脑海里空空的,鼻腔里似乎还残留夜里的异香。
“丢了。”他听自己说道。
谁都不信。于是挨个有人来问他,好言相劝的,厉声呵斥的,软硬兼施。
“丢了。”他一口咬定。其余便不再多说一字。
依终南律,贼盗者耻,与羞辱师门同罪,断一指,逐出师门。
那天,下过冬日最后一场雪,他软泥一般任由自己被拖出山门,扔在石阶之下。不顾一身碎雪,他挣扎着仰起头,回望那扇徐徐关上的大门最后一眼,须发皆白的掌教,眼角含泪的师父,目无下尘的金云子……独独让视线在师兄身上停留半分。
是师兄救了他,没有师兄就没他。韩蝉告诉自己。
9. 下
三年,他平平静静定居在终南山下的村落里。那一世,除了终南,他从未去过任何地方。有时,站在旧篱笆围就的小院里举目远眺,烟霞游走,峰峦叠聚,依旧那般熟悉又遥远。
师兄时常来看他。往昔他只知道师兄常常会偷溜下山,却不知道,师兄对山下的一切会如此熟稔。就连他落脚的屋子也是师兄替他找的。不过,后来,渐渐地,师兄就来得少了。不过每次来,师兄总会一如既往挨到他身边,揽他的肩,捏他的脸,跟他说话,逗他开心。
虽然被逐出师门,韩蝉照旧茹素简居,天天练习着修行心法。师兄尽责地指点他,教他师父新授的课业。短暂的欢笑可以令他忘记很多事,比如,那只香炉在哪儿?比如,师兄你为什么不问我这么做的理由?比如,村民们对他的窃窃私语。
刚开始,人们把他当做投亲不成的异乡人。过了段日子,有终南弟子下山采办杂物,在路上遇见了他。于是,终南弃徒的身份大白于天下。原先热情亲切的村民就同他疏远了,慢慢不再往来。
“从前我就说他古怪,除了他那个师兄,对谁都不理不睬的。要不怎么说,不叫的狗最会咬人呢,原来是窝藏了这样的心思。还好意思说自己是修行人,我呸!一肚子污水祸心。我说过什么?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还真说着了。他怎么还好意思住在这儿?是我,早躲得远远的。”
两个穿着道袍的年轻道子一路嘀嘀咕咕,从村间的小道上走过。韩蝉走在他们前头,听着他们不算小声的闲聊,如芒刺背。不自觉扯了扯衣袖,将右手盖住。
时间越久,心中的疑问越来越无法克制。他的脑海里总会蹦出那年冬夜,师兄在经阁里捧着竹简看得忘我的情形:“师兄,那套心法你练成了吗?”
侃侃而谈的师兄顿住了,脸上忽青忽白,掠过无数情绪。最后,他勉强笑道:“骗人的东西,我早就不练了。那时候,我也是鬼迷心窍。”
再往下,就该说到那只香炉了。师兄说不下去,视线东起西落,狼狈地躲避着他和他的右手。韩蝉心头的滋味难以形容,牵强地咧开嘴,僵硬地回答道:“是吗?呵呵……那也好……呵呵……”
那以后,师兄就不来了。
倒是其他终南弟子一反常态地同他套起近乎来。下山路过村子,他们总会停下来,站在院边矮矮的篱笆墙外跟他打招呼。有一次,几个韩蝉从未见过的小道童甚至乐呵呵地冲他叫“师兄”。
韩蝉受宠若惊,当下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回答。
旁边熟知过往的师兄弟们也愣住了,拉起道童的手,催促着他们快走。
他们跟他寒暄时,每每有意无意地提到师兄:“他没来找过你吗?一次都没有?”
韩蝉狐疑:“他在山上。没有师尊法旨,偷偷下山是要挨罚的。”
他们就不说话了,草草地结束话题,快步离去。
韩蝉心头没来由又是一跳,脑中纷纷乱乱,却怎么也理不出头绪。
不久,午夜,万籁俱静。浑身是血的师兄跌跌撞撞冲进他的小院里。韩蝉慌张地去扶他,一拉之下,骇得心胆俱裂。那个高过他整整一头的魁伟师兄,居然瘦得臂如枯柴。忍不住将他搀到门前仔细观察,只见师兄脸颊凹陷,脸色蜡黄,浑身上下枯得只剩一具骨架。韩蝉险险认不出他:“师兄,你……”
奄奄一息的师兄无力说话,鸡爪般瘦得恐怖的手却死死抓着他的肩膀,尖长的指甲刺破了衣袖,抠进他的肉里:“小师弟,救我……”
喧嚣声由远及近,他抬头再次远眺终南山。苍蓝色的夜幕下,不见了白日里烟波浩渺的云海,漫山遍野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天空。印象中,师门从未有过这般举动。
“出什么事了?他们是来找你的?”他不解,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哼,果然被我料到了。你们是一伙的。”回答他的人是谁,韩蝉认不出来。可他记得这个声音。那日,村道上,正是他走在他身后,一路冷嘲热讽。这些天来,也正是他频频跑来,探问师兄的行踪。
“依终南律,偷习禁术者以欺师灭祖论,杀无赦。”
喧喧嚷嚷的杂声充斥着他的耳朵,寒蝉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还不快把偷来的东西交出来!”
一支支火把连接成片,汇成一片刺目的火海。火光晃花了韩蝉的眼睛:“我没有。”他直觉地为自己申辩。
回答他的是阵阵哄笑声:“你没有?你没有怎么会在这儿?你的手指又去哪儿了?”
“我……”他语塞,挫败地低下头。师兄躺在他怀里,胸口汩汩的血流和不断逼来的火光一起模糊了他的双眼。
“师弟是个贼,师兄也是贼。啧啧,今日若不清理了你们这两个叛逆,我终南一脉的清誉何存?我终南派又有何颜面立足于世?”
哄声四起,应者如云。浩大的声势生生将他低垂的头颅压得更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