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上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断指之间,他双眼清透,还是那张对妖邪断罪问死的无私面孔,眼角眉梢,却是说不尽的温柔哀怜,“轮回去吧,人世太苦。”
上一回有人对他如此说话是什么时候?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语气,这样灼热的掌心,寥寥八个字,一路从耳朵直直落进心底,如同他方才丢进湖里的胭脂盒一般,“咚”地一声轻响,泛开无数涟漪。心酸、委屈、悲伤、愤怒,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感全数被他短短的一句话唤醒,从内心最深处喷涌而上,却又全数被堵在了喉头。
你这冠冕堂皇的道士,你知道些什么!你又能体会多少?
许久许久,始终半垂着眼的鬼魅徐徐抬头,清秀俊逸的脸上一双饱含讥笑的眼:“我、不、愿、意。”
“从认识你到现在,我从未听你笑得如此开怀。”月上柳梢头,离姬坐在石亭外的柳树上“咯咯”娇笑。枝干弯曲的树木向着湖面平伸出一枝粗大的枝桠。穿了一身嫣红纱裙的女子惬意地半躺在上头,金红色的披帛自臂弯里滑落,和着身下的柳枝一起,在夜风里款款飘荡,“上一回你这么笑是什么时候?”
近来好像总有人在追问他的过去。韩蝉从袖中掏出一只竹蜻蜓丢进湖里:“在终南山,活着的时候。”
“为什么?”鲤鱼精好奇发问。
韩蝉摇头:“不记得了。”许是因为师兄说了个笑话,许是因为跟着师兄偷偷下山而没有被师父发现,也或许是因为,没什么事,单纯欢乐而已。时间太久,早就记不清了。
“死小鬼,说得好像你有多活泼讨喜似的。”她不信,不屑地扯了扯嘴角,波光流转,话语间几分回味,“同样是道士,还真是天差地别。那位道长,呵呵,看起来就不错。虽然性子木了些,可是他脱下外袍的样子……呵呵呵呵呵呵,真不错。”
涂满蔻丹的尖长指甲一寸寸抚过鲜红欲滴的唇,月光下的女妖猫一般眯起眼,媚眼如丝,妖冶不可方物:“若是能再会一会他,那么英俊的人……”
韩蝉不客气地打破她的憧憬:“你脸上的伤也不错。”
“住口!”离姬猛然变了脸,描画精致的面孔霎时扭曲。她急急抬手去捂颊边任凭浓妆艳抹也遮盖不了的淡红疤痕,刹那之间,美目一转,却又诡笑着将视线定在了韩蝉脸上,“死小鬼,差点又被你牵着鼻子走。”
她周身浓香扑鼻,形状完美的一双丹凤眼中几分得意,几分妖异:“那位道长喜欢你。而你……”
话尾被拖得很长,她好整以暇,嬉笑着看神色倏然紧绷的他。那晚她自始至终在湖下看得分明,傅长亭的道袍,韩蝉的记忆,他们交缠在一起的手。
韩蝉缓缓从袖间取出一只泥娃娃,抬手扔进湖里:“我师兄不喜欢你。”
离姬掩着嘴,又是一阵笑。她坐起身,两腿悬在是干下,跟着披帛与柳条一起摆动:“你动心了。我会如实禀报天师。”
“他不在乎。”
“他在乎。”
“他不在乎你。”韩蝉扶着石桌,端正地坐在亭下,斯文得像个前来游湖赏景的书生。转过头,他同情地看向她绝丽的容颜,“师兄不喜欢你。”
无数次,直白地、坦诚地、苦口婆心地,一次又一次,同她说了无数次。得到的却始终是她激烈而执拗的宣告:“他会的!他会喜欢我的!见过我的男人都会喜欢我,无一例外!”
“为什么?”韩蝉不解,单只因为他不曾被你的美貌诱惑?
这回轮到她来反问他:“那你呢?那道士做了什么?”
张口结舌,韩蝉默然了。
木道士什么都没做,一如既往弓着背,勤勤恳恳在货架前将杂乱无章的货物归置整理。
“这是什么?”他常常对架子上稀奇古怪的东西发问。
杏仁凑过去看了一眼:“雷兽的腿骨。”
傅长亭抿起嘴,把盒子凑到眼前仔细端详:“做什么用?”
“据说打雷的时候拿着它,可以引雷。”山楂从梦里醒来,伸个懒腰,再从账台上的盘子里抓一颗杨梅丢进嘴里,“其实没什么用。”
皱着脸再思索一阵,傅长亭摇摇头,又从架上抽出一个铁匣:“这是……”里头的东西同样古怪。
杏仁踮起脚探头看了看:“东海夔牛的耳朵。”
不等他追问,兔子往嘴里丢了颗杨梅,嚼得津津有味:“把它放到耳边,可以听到鼓声。”
傅长亭半信半疑,拿着牛耳慢慢往耳边送。还未听到鼓声,倒是内室里的韩蝉“噗嗤”一声笑了。
“假的。真的怎么可能在这儿。”山楂好心告诉他。慢悠悠从盘里挑了一颗最大的杨梅,狸猫的眼神里带着一丝轻蔑,“四个铜板的东西,能有什么用?”
大荒山中的绿草,无定河边的鹅软石,奈何桥下的黄泉水……鬼魅收进店里的东西几乎都是如此,听起来玄妙,却一无是处。傅长亭愈加不解,韩蝉如此用心地收藏这些,是想干什么?
疑惑地转过脸看向那藏蓝色的门帘,门帘的后的韩蝉也在看他。望见他脸上百般琢磨却始终不得其解的困惑表情,鬼魅心情大好,“噗嗤”又是一笑。
听见笑声,道士更莫名,把匣子握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孜孜不倦的样子像极了存心要在先生跟前大展身手,却开口就背不出头一句课文的学生。
真是个较真得容不下一丝疑问的道士。韩蝉在心里感叹。
这成了鬼魅的新乐趣。尤其是下大雨的日子里,他搬一把青绿锃亮的老旧竹椅大大咧咧坐在店中,杏仁捧着茶盏,山楂为他捶腿。韩蝉半阖着眼,闻见空气里湿嗒嗒的雨水气息,闲闲地看忙得一头热汗的傅长亭站在货架前冥思苦想的模样。
“道长,你脸上长蘑菇了。”指着他高高皱起的眉头,韩蝉笑得一脸无邪。
听见他的调笑,傅长亭揉一揉眉心,半转过身,手中举着一截短短的白色小棍:“这是指骨,谁的?”
难道你又疑心我吃人?心中想着。韩蝉不笑了,身躯后仰,像是要把整个身子完全陷进竹椅里,压得椅背“吱吱”作响:“我的。”
张开手,残缺的手指再不能抚琴弄箫,也罢,原先他就不好这个:“人死总要落个全尸,不是吗?”
傅长亭手中一沉,惨白的指骨忽然变得沉甸甸的:“为什么在这儿?”
没有用绢布包裹,没有以锦盒盛放,更没有挖地三尺深深埋葬。这样的东西,居然就这般随手塞进盒子里,丢到货架上,同浩如烟海的杂物混在一起,放在一堆毫无用处的废物里。
“因为它也没用了。”像是能猜透他的心中所想,韩蝉看了看门外渐收的大雨,站起身,向内室走去,“既然是没用的东西,就不需要费心。”
他浅笑,他又皱眉,眉心蹙得深刻,把一张原就端肃的面孔绷得更阴沉。擦肩而过时,傅长亭猛然拽住了他的衣袖,韩蝉愕然回头。屋外下着雨,傅长亭的声音如夏季的雨水般清冽却又掺杂着一分暖意:“好好收着。”
这道士,总喜欢硬塞东西。每每都是强抓着手,不由分说就把东西往手心里送,不给半点推却的余地。
说完话,他再度转身,弯下腰,一板一眼把架上长短不一的盒子一一取下,打开,擦拭,又合拢,偏头思索一阵,端端正正放置到更合适的位置。一旦落手,他绝不游移,从未见他将已经归纳的物品再放置第二次。道士不爱说话,阴阴的天色下,棱角分明的侧脸被水光描摹得更显俊朗。原先以为,他师父金云子已经够寡淡了,没曾想,居然还能让他找见一个比他更无趣的弟子。
韩蝉不可奈何地看着手里的木盒,那里头存放着他的骸骨,他曾存活于世的唯一证据。视线下落,瞟到了腕上的珠链。
傅长亭给的木珠链终究还是戴在了他的手上。平日里没有察觉,这面目清俊的道士其实也长得健硕,在他腕上刚好适宜的链子,悬在韩蝉腕上就足足多了两颗珠子的尺寸。韩蝉不知不觉多了个习惯,无事时总爱用左手将它自掌根起,缓缓捋到臂上,反复揉搓碾压。
手中的盒子是温温的,腕上的链子也是。不止如此,甚至木架上由他经手放置的货品、门下日日被他的道冠撞响的铜铃、账台上还余着半碗茶汤的茶盏……整个小小的店铺似乎都染上了他的气息,不再暗淡颓靡,而是井然有序,在雨后清爽的微风中,散发出淡淡的光芒。即使是这光,也是温暖的,如同他贴着他掌心的手。
这道士,整理的不是他的店,而是,他的心。
7. 下
这道士,整理的不是他的店,而是,他的心。
“我不愿轮回。”拉起那道日日罩在眼前的门帘,韩蝉看着空荡荡的房间,脚步凝固在了门前,“因为人世太苦。”
背后的傅长亭倏然停住了手,挺起身,转过头来看他。
韩蝉迟迟没有回头,一径望着房中那扇小小的格窗出神。这些天来,时常透过缝隙偷看外头的他,间或撞上他的眼。傅长亭的眼中总透着几分深沉,幽幽的,只一眼就看进了他的心。他在为他惋惜。韩蝉甚至能从他无悲无喜的冷峻面容中找出一丝怜悯。他,傅长亭,紫阳真君转世,誓要收尽天下异族的冷面道者却在可怜他,一个游荡于人间的孤魂野鬼。
木道士,世人妄说你铁石心肠,却原来,这般柔情似水。嘴角克制不住地上翘,鬼魅却笑不出来,他知道他在看他。这道士最可恨的就是他静静望来的目光,木雕石刻的明明来勾一勾嘴角都嫌费力气,这无声无息的目光却每每都能从他心中挖出最隐藏最深的秘密,一如在如山的杂物中,他却轻而易举就能翻出他的断指:“轮回转世又能如何?生老病死,爱恨别离,何曾不是苦?贪嗔痴妄,悲哀怨憎,又有何乐趣?已经苦过一世,何必自找烦恼再去苦生生世世?”
生而为人,挨饿受冻是苦;生而为物,日晒雨淋是苦。总为草芥,为人碾,由人踏,何尝不是苦?哪怕积德九世,日日行善,一朝天异象,呱呱坠地,生而为天子。凌然万万人之上,坐拥九万里山河。后宫佳丽如云,手中权势极天。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走一条鲜血淋漓的帝王路。殚精竭虑,鞠躬尽瘁,做一朝青天朗朗的圣明君。可有一日真心欢喜,可有一时真正潇洒?双眼一闭,不过坟前一抔黄土,墓前一捧衰草。奈何桥上,一碗孟婆汤尽数喝下,茫茫然,轮回又是一世,不过是将前尘往事再过一遍,悲欢离合,喜怒哀怨,这般一遍遍重复再来,委屈终究满腹辛酸,背叛依旧痛彻心扉,又能更改什么?
“轮回往复,阳寿到头终究难免一死。生生世世,死死生生,总有魂飞魄散之时,何苦把自己百般折腾?倒不如以现在这副模样安安心心地过下去,少费一番力气,多得几日清闲。”韩蝉对傅长亭说道。同时,也在说给自己听。
所以什么都不必在意。拥有就意味着失去。与其失去时撕心裂肺,倒不如从来不曾拥有,至少就能心神安宁,无痛无怨。
他执意强留人世,原来不是留恋,而是厌弃。傅长亭猛然醒悟,待要对他说什么。韩蝉却塌前一步,松手落下了门帘。清瘦的身躯随之被一片苍蓝色所淹没。
薄薄一层布帘,犹如天堑沟壑,横亘在两人之间。没来由一阵失落,伴随着几许钝痛从心头升起,千言万语随着他的离开而堵在喉头,傅长亭茫然地站在原地,心中几番挣扎,双脚却被定住一般,迟迟无法向前。
“别听他的。他的话得反着听。”看着道士颓唐的神情,杏仁摇摇头,从他手里接过快要跌落的烛台,哈一口气,用袖子擦了擦,再放回架上,“主人就爱说瞎话。不信你问问山楂。”
傅长亭僵立在那儿好似听不见。自从被他的法术所伤,山楂就难以再维持人形,终日以一只胖狸猫的姿态惬意地躲在账台后打瞌睡。
“他总说,如果我再偷吃就剖开我的肚子。”伴着“呼噜呼噜”的鼻音,山楂从梦里醒来,“可我到现在都还好好的。”
“从很早之前他就说,要拔掉我的金牙。”生怕被内室里的鬼魅听见,杏仁习惯性地拉起袖子擦了擦露在唇外的门牙,而后腼腆地笑了,“从前雨姑娘在的时候,他还有个能说话的人。可惜,雨姑娘出嫁了。”
傅长亭悠悠回想起韩蝉初次来找他时的情形。
“家中小妹久仰真君盛名,朝夕思慕,辗转反侧。而今,小妹出嫁在即。在下斗胆,特请道长于三日后子夜,往西城门外观礼,以慰小妹往昔一片痴恋之心。”
只因为妹妹的心愿,他甘冒性命之危飘然而来,穿着道袍,戴着莲冠,眉目低敛,神色恭谨。鬼气森森里,提及“小妹”二字才见得他嘴角微抿,莞尔一笑。
傅长亭记起西城门下那个一身红妆的新嫁娘,花轿当前,她旋身看他,大红色的盖头微微撩开一角,露出一朵嫣红的笑。
他犹记得,那时,韩蝉牵着她的手,低头对她说话,双眼半弯,薄唇轻抿,说不尽的亲昵,道不尽的和睦。
“他还总说要赶我们走。唉……这些话,他说完就会忘。”俯下身,对着屋外的小水坑再把那锃亮的门牙照一照,杏仁满意地回到账台前,拎起茶壶,往傅长亭的杯中续上茶水,“其实他舍不得。就像舍不得雨姑娘出嫁一样。不过,那也是没有办法。”
傅长亭听他话中另有渊源,想要开口问为什么。兔子精摸了摸鼻子,把话题扯到了别的地方:“我和山楂都是主人救的。我不小心中了猎人的陷阱。他……在酒楼厨房里偷吃,被逮个正着……都是主人救了我们。”
“他要是真的不在乎,就不会在这儿了。”山楂凑过来道。
两只妖怪都睁大眼殷切地看着傅长亭,圆圆的眼睛里亮晶晶的,满是期冀。傅长亭忽然间觉得自己无法直面他们,回首又往内室方向望一眼,那里头依然毫无动静,一片死寂:“他……”
“他就那样,你别放在心上。”妖怪说道。许是察觉了他的尴尬,两只妖怪分别摸摸门牙和自己的头顶,一左一右,按着傅长亭整理的方法在货架前忙碌开,“道长,终南山什么样?一年四季都是雪?”
“那儿的素斋好吃吗?”
“主人说,在山顶能看到日出。”
离开时,兔子和狸猫双双把他送到了门外,他们互望一眼,又背过身小心地看了看拿到纹丝不动的门帘,傅长亭疑惑的神情下,杏仁笑得勉强,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嘿嘿,道长,我送你。”
“雨姑娘走了。我和山楂……也不好说。别看主人看都不看店里的东西,可他比我们还宝贝那些。那都是他一件件亲手收下的。”紧紧攥着道者的衣袖,杏仁在窄巷里走着,街道两边挤挤挨挨开着同样狭小的铺子,卖旧首饰的、收旧书的、古老的裁缝铺……兔子一路絮絮叨叨的,“除了这些,他就没别的了。”
傅长亭听得迷糊。巷口近在眼前,出了巷子就是曲江城纵贯南北的长街。落日余晖之下,残阳如血,从城外吹来的风里隐隐带着狼烟的味道。一直畏怯着道者的小妖怪忽然昂起头,拦在了傅长亭身前。努力克制着心中的恐惧,杏仁直视着傅长亭的眼睛,认真说道:“主人是好人,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