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长亭讶异于他眸中的坚持:“为什么提这个?”
“我……”兔子一惊,慌张地侧跨一步,顺着墙根跳出好远:“我也不知道。”
“哎哟,糟了……”懊恼地拍了拍脑袋,杏仁不敢久留,撒腿就往回跑,跑到中途,他却又折回,不死心地冲着道者定定说道:“道长,主人他真的什么都没了。”
8. 上
从杂货铺到客栈的路傅长亭每天要走两遍,去时日出,归时日落,不知不觉,把路边的景物记得熟稔。或天明,或黄昏,傅长亭会绕路去霖湖边看看。湖边景色很美,却鲜少看到城中人靠近。
“这湖不干净,年年都有人掉进去,连尸首都找不见。”一位过路的路人压低嗓音偷偷告诉道者,“都说是水鬼找替身。”
眼角处红影一闪,湖边垂柳之中,绝丽妩媚的鲤鱼精正暧昧地冲他眨眼。傅长亭视而不见,径自走到石亭下,望着微波起伏的湖水出神。而后,从地上捡起一枝被折断的柳条抛进湖里。
波涛滚滚,转瞬之间,柳条就消失不见。
又独自站了一会儿,傅长亭方才收回目光。眼角处,柳树上的女妖仍在招摇地对他笑着。道者面无表情,扭头拂袖而去。
归途中,傅长亭又看到了那个失去孩子的女子。女子衣衫褴褛,一动不动地坐在街旁,偶尔猛然惊起,一把拽住路人的衣摆:“孩子,我的孩子。”
痛哭、呐喊。而后在路人的怒骂声里,再度眼神涣散,慢腾腾地坐回原处,手中紧紧抓着一只破旧的拨浪鼓。
傅长亭走到她跟前。
许久,才见她木然地抬起脸来:“你抢走了我的孩子。”
道者蹲下身,面对面,逼视着她不停躲闪的眼:“你的孩子叫什么?”
“文、从文。”
“多大了?”
“五岁。”
“生辰是几时?”
“五月初六巳时。”
“巳时二刻?”
“嗯。”
一问一答,他问得低缓,女子睁着眼,怔怔望进他深不可测的眼眸里,逐渐地,攥着拨浪鼓的手放松了。
傅长亭双目平视,牢牢锁住她的眼,小心翼翼地伸过手,从她手中将拨浪鼓抽出:“这是从文的?”
“嗯。”
“他喜欢这个?”
“天天带在身边,都不肯放下。”
指尖在满是尘土的鼓面上寥寥点画两笔,而后再以两指指腹慢慢抚过。傅长亭脸色一冷,抬起手,借着夕阳的余晖细细观察,指尖上分明沾着几滴小小的水珠。万物有灵,魂魄可以栖息于物,死物之上同样留有原主的气息。循着这气息可以知道那孩子如今的下落:“带走从文的风刮向哪儿?”
“是……北边。”
北边,水气丰盈的地方……
轻柔地把拨浪鼓又送回她手里,傅长亭别开眼,直起身,继续他的归程。
客栈早早打烊了。
“兵荒马乱的年头,谁还有心到处乱走?听说,鲁靖王的军队又打去钰城了。唉……迦南王刚攻下了澄州,琅琊王的大军也快开到洞庭。打仗也就罢了,怎么打着打着,连人都会不见?道长你听说了吗,外头又有人家丢孩子了。这回是娘俩一起不见的,还有两个没出阁的姑娘。唉……这提心吊胆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哟?”老掌柜念念叨叨地从厨房里跑出来,手中端着特意为他留的饭菜。
托了秦兰溪的福,爱说爱笑的王侯到哪儿都招人喜欢,连带着赫连锋和傅长亭也沾了光。看他近来晚归,老掌柜总会提前为他留一份素斋,搁在蒸笼里,保证他回来时,立刻就能热腾腾地端上桌。
“忙活是好事,可也别饿坏肚子。出家人游走四方,更要当心身体。缺医少药的,万一有个头疼脑热可就有得受了。”听见店堂里的声响,女掌柜也跟着从后厨里出来,忧心忡忡地叮咛。
“劳二老挂念。”傅长亭一揖到底郑重谢过。
两位老人赶忙摆手,连道受不起。笑呵呵地,又赶紧奔回厨房,说要给道者再加一个菜。
傅长亭心中不经意跳出一个古怪的念头。下一次,想把杂货铺里那只鬼也带来尝尝女掌柜煮的素斋,让他坐在二老身边,听听两位老人家的唠叨,看看他们脸上慈霭的笑容。不为别的,单只为这一份关怀。
不过,那只鬼一定不会答应。傅长亭笃定。
后院里的海棠花开得繁盛,明明早已过了花期,层层叠叠的大朵花朵却还源源不断地从绿叶丛里绽出,满满一树嫣粉快要将整个枝头淹没。
傅长亭抬头看了看树上的花,而后将目光转上院中央的赫连锋。赫连锋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他的长刀,脚下横七竖八躺着几具尸体。
“鲁靖王?”傅长亭开口问道。
赫连锋点头:“警告我们,要我们赶紧离开。”
毫不意外行踪会被发现,来到曲江城已有半月,倘或鲁靖王再无动作,反而是件奇事。这也刚好证明,曲江城里确实有鲁靖王不愿意让他们知道的事。
道者随意地往地上扫了一眼,穿着夜行衣的刺客,一律以黑巾覆面,只有一双带着凶光的眼兀自圆睁着,里头有还未散去的杀气。只是寻常杀手,而不是妖异:“王爷呢?”
“还在睡,别吵醒他。”赫连锋的声调一贯低沉。手腕轻轻翻转,被擦拭得雪亮的细长刀身蓦地一道银光闪过,清晰地映照出他幽黑深邃的眼瞳,“明天一早我会带他回琅琊。”
前方战事胶着,鲁靖王如今一心要取钰城,琅琊军一旦过了洞庭,双方势必会在锦州境内有一场恶战。若胜则得偿所愿问鼎天下,若败则前后两代数载心血付诸东流,大战当前,身为主帅的秦兰溪与赫连锋必要亲临前线。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件要事亟待解决……
“你的事调查得如何?”抛开手中擦拭血迹的布条,赫连锋转身看向傅长亭,“自今年开春起,鲁军一路南下鲁军所经之战,皆战无不胜。且都胜得诡异。”
世人言之凿凿,每到鲁军山穷水尽之时,战场上总有阴云蔽日,刹那间风沙狂卷暗无天日。一片混沌里,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闻声声凄厉的痛呼,惨叫声撕心裂肺。黑雾过处,尸横遍野,人畜俱亡。
也是从那时起,人口遗失之说盛嚣尘上。
跨前两步,傅长亭恭肃回道:“十之八九。”
闻言,赫连锋皱眉:“果真是血阵?”
“摄其心,锁其魂,逼其怒,取其怨。以怨为器,可夺众生。”海棠花的花瓣沾上了道者的鞋尖,道者的视线随之落下,看着地上被花瓣覆盖的血渍。
那蔽日的黑雾便是怨恨。“怨”之一字在于心,心不平,则怨气横生。
赫连锋忍不住双眉紧锁:“你说,鲁靖王与天机子以血阵聚集怨气,而后用以杀人?”
傅长亭摇头:“是以血阵养怨气。”单靠聚集,凝聚不成那么强烈的气息。
“如何养?”话一出口,赫连锋的表情瞬间凝固,“那些失踪的人……”
道者眉宇间冰雪飞霜,不见半点动摇:“以杀生怨,又以怨生杀。”
赫连锋眼中隐隐透着一丝复杂:“世间果然有如此邪恶之法?”
夏风清凉,落英缤纷,纷纷扬扬的花雨在道者眼前飘下,在他脸上投出几许阴影:“终南禁术。”
依终南律,偷习禁术者以欺师灭祖论,杀无赦。若有逃逸者,无论天涯海角,必万里缉拿,除之后快。
赫连锋长吁一口气,“呛啷——”一声,将长刀归鞘:“破阵需要多久?”
“短则半月,长则数年。”
“这么久?”
“有些事,贫道需再做确定。”直爽坦诚的道者第一次语带迟疑。
“什么事?”
“同党。”
血阵所在之处理应怨气冲天,而曲江城内却只有似有若无的一股淡淡死气。这些天,更是连死气都不再有。显然是有心人在设法遮掩。以鲁军的战报看,血阵内的祭品已然十分可观,如此庞大的阵势与强烈的怨气,更需要有人在近处时时看顾,以免万一。而那个人……是同党无疑。
双目微闭,赫连锋抱着长刀沉思:“我给你十天。”
傅长亭垂首:“是。”
地上的血腥气久久不散,赫连锋从衣襟中取出一只小瓶,拉开瓶口,小心地在尸身上撒了些许粉末。一阵青烟升起,黑色的夜行衣瞬间消融,尸体迅速蜷缩下陷,不过眨眼功夫,地上只留下巴掌大的一滩白色粉末。风乍起,旋即被卷向天边。
人命便是如此,任你说得语重心长痛心疾首,如何如何重于泰山,如何如何至珍至贵,不过只是一阵青烟。一句话,一个传说,一个罪名,就能白骨堆山血流成河。仅仅只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屠戮就成了正义。
“他看不得这个。”回过神,赫连锋对傅长亭解释道。
这个他指的的是秦兰溪。此刻,他在房中沉睡着。
处理完地上的痕迹,赫连锋抬脚走上石阶,来到秦兰溪的房外,倚着房门席地坐下:“别告诉他。”
“嗯。”
他幽邃深沉的眼中依稀泛起一丝柔情:“这两天难得他睡得沉。”
傅长亭看得分明。打算回房的道者看着护卫在秦兰溪房前的他,心中的话不禁脱口而出:“他说,除了你,他一无所有。”
“……”赫连锋的眼中写着诧异,他突然低下头,用力抓着手中长刀,指关节隐隐泛白,“那是因为他从来都不曾一无所有过。”
“真正一无所有的人,不会只在乎唯一,他们要的是所有。”望着傅长亭离去的背影,赫连锋静静说道,耳边是秦兰溪绵长的呼吸声。
他睡得酣甜,无忧无虑,对房外的一切一无所知。
8. 下
杏仁从城西果农那儿买回一只大西瓜:“才两个铜板。”精明的兔子洋洋得意。
山楂抱起西瓜,用竹篮盛着,拴上长绳,沉进隔壁人家的水井里。到了夜晚,月亮升起来,再取出来。瓜皮翠绿,触手冰凉。狸猫馋得口水滴答,赶不及回房里取刀,甩开膀子直接就用两手把瓜掰成两半。
“嘭——”一声,瓜汁四溅,淋了一头一脸。山楂舔着嘴角,傻乎乎地笑:“甜的。”
韩蝉在一旁看得哭笑不得。
杏仁走过去,把山楂推开。手起刀落,把被狸猫掰得大小不一的瓜块工工整整切成小块,放进雪白的盘子里,屁颠屁颠地跑来银杏树下献给韩蝉:“主人,别吹了。吃西瓜,甜着呐。”
那头的山楂重重地哼了一声。它充耳不闻,一径把盘子放在桌上,笑眯眯地等着韩蝉。
杂货铺后的小院里,呜呜咽咽的箫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沙沙”的叶声和兔子与狸猫的斗嘴声。
西瓜脆甜爽口,阑夜凉风习习。夜空里,几只萤火虫悠悠地飞过,长尾的蜻蜓落在石桌上,草丛中的蟋蟀鸣叫得响亮。
“这才是神仙日子呀……”仰身躺倒在地上,山楂显出原形,摸着肚皮感叹。
“没出息,才一只西瓜就让你……呃……得瑟成这样。”山楂打着饱嗝,抬脚踢踢地上这堆肥肉,“快起来帮着收拾,成天尽知道吃。”
“哟呵,瘦兔子又嫌你嘴边的门牙碍事了吧,居然管起本大爷来了。”
“去!你是大爷?哈哈哈哈哈,笑死人了。谁家的大爷是秃着脑门的?”
“你你你……看我不拔了你的大门牙!”
“来呀来呀……先让兔爷我剃了你脑袋上的杂毛。”
说着说着就吵起来,双双显出原形,搂在一起打作一团。吵吵嚷嚷的声音盖住了银杏树上的叶声,吓走了树下的蜻蜓。
韩蝉放下酒盅:“再吵就把你们送去给离姬进补。”
两只妖怪顿时没了声。摸摸鼻子,乖乖散开,捡起丢了一地的瓜皮,轻手轻脚地退回铺子里。
小院中又只剩下韩蝉一人,头顶“沙沙”的叶声不绝于耳。韩蝉慢慢回过头,目视前方,笔直地看向角落处的暗影:“师兄,师弟在此恭候许久。”
“只怕你要等的人不是我。”沙哑的笑声从暗影里传来。一团黑影随之缓缓飘出,“小师弟,近来可好?”
“托师兄的福,一切顺利。”杯中的酒液微微晃动,韩蝉不得不用尽全力把酒盅握稳,才能不让酒液洒出,“倒是师兄你随军出征,远在钰城,却不辞辛苦分神前来,韩蝉铭感五内。”
依旧以一身黑纱将全身密密包裹,黑影“桀桀”怪笑:“此话当真?”
“当真。”
“哈哈哈哈哈……小师弟,你变得越来越会说话了。”停留在石桌另一侧,他伸出手乌黑干枯的手,抬起酒壶满满斟上一杯,“镇日和金云子的宝贝弟子混在一起,你应该同他一样变得寡言罕语才是呐。”
轻佻的话语在后半句猛然变得凝重。
韩蝉浑身一震,急忙转向他:“师弟不敢。”
“别以为我不在营州你就能兴风作浪。”粗糙的声调如漠外吹来的风沙般酷厉,他越过桌面,蒙着黑纱的面容距离仅有咫尺之遥。
隔着黑纱,韩蝉甚至能清楚地看到他殷红的眼瞳:“师兄,我没有。是他……”
“你敢说,你从来不曾有过违逆之心?”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辩驳。黑纱后的血瞳一眨不眨,仿佛两个淌着血的窟窿,冷冷地照进韩蝉的心底,“小师弟,你还是那么天真。想逃吗?呵呵……纵然你有本事逃出这血阵,你那个耿直刚正的师侄会放过你吗?他是谁?你是谁?他为何而来?你又为何会在这里?正邪不两立,魔道不相容。想想你做了什么,再想想当年终南派对我们做了什么。被赶尽杀绝的滋味,你忘了吗?”
指尖不能遏制地颤抖起来,杯中的酒液终究还是洒在了手背上,冰凉的,就如同刚刚吃下肚的冰西瓜,激起周身一阵战栗。
“师兄……”韩蝉虚弱地开口。那是错的,当年的一切,错在我们。满心的惶恐却将要说出口的话语全数吞没。
“住口!”他突然靠近,枯骨般的手指沿着韩蝉的手背蛇一般游移,而后,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腕间正缠着傅长亭送的珠链,“终南的东西?”
突兀地,又是一阵大笑,笑声粗嘎,宛如钝刀,一遍又一遍凌迟着鬼魅的心:“他把这个给你?让你修行得道?叫你轮回转世?哈哈哈哈哈哈……他喜欢你?真心的?还是,只是为了探查血阵?你知道,他每天都去湖边吗?”
余光处瞟见墙头有一道红影,绝丽的女子状似无辜地坐在墙上,对他嫣然一笑。韩蝉觉得,腕间寒冷的触感正一步步渗进骨子里:“我不知道”
“不是你先引他去那儿的吗?”血红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妖异地闪烁着,黑影用力捏着他的手腕,腕上的珠子被积压着,几乎快要嵌进他苍白的皮肉里,“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眼里。你想让他破阵,匡扶帝星,拯救苍生?即使,你会魂飞魄散……呵呵呵呵……这算什么?将功赎罪?浪子回头?想再回终南继续做你的终南弟子?被我说中了吗,小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