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进门,清祀和景辰均是眼前一亮。进来的是个容貌出众气质出尘的女子,温婉从容,笑容温润,一看便知是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只是身形略有些富态。
符晗见她进来,立即起身迎过去,接下她手中的茶点,语含责备地道:“怎么这粗活也要你来做?你如今怀有身孕,若是动了胎气怎么办……”
那女子噗哧一笑:“只是端茶而已,哪算得上是粗活?”说着又望了一眼清祀和景辰,微笑道,“我听说你有朋友来,便想见一见。”
符晗将手中的茶具放到桌上,将那女子牵到清祀和景辰面前,笑着介绍:“这是内子,梨月。”又向梨月道,“这位是清祀公子,乃是修习灵术之人,这位……是他的朋友。”
梨月忙朝两人欠了欠身子,淡笑道:“见过两位公子。”
清祀忙起身呵呵笑道:“嫂夫人怀有身孕,何必如此多礼?”说着又朝符晗笑道,“真是恭喜符兄,快要当爹了。”
符晗腼腆地笑了笑:“多谢。”
景辰怔怔地盯着梨月,眼睛有些刺痛,犹如吞下数斤黄莲一般,从嘴里苦进心底。他早已料到见面会是这般情形,甚至也早已作足了心理准备,但此时还是无比难受,一颗心脏仿若被扔进沸腾的油锅里一般,痛得几乎不会跳动了。
梨月奇怪地看了一眼景辰,见他一脸沉重,不言不语,心中诧异,却也不好开口相问。只好跟着符晗坐到一旁,静静地坐着。
与符晗寒喧了几句,景辰一直不发一言,垂眼只顾着喝茶。清祀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朝符晗问道:“对了,我上回来的时候,令堂似乎有头痛之症,当时我也没来得及去看看。她现在好些了没?”
听他这么一问,符晗的神色顿时黯淡下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娘的头痛之症,怎么也治不好,如今还越发厉害了。”
“这样啊?”清祀放下茶杯,道:“不知令堂现下可以府中?我去替她看看……”
符晗惊喜道:“我娘现在就有空,清祀公子若是愿意替我娘看看,在下真是感激不尽。”
清祀笑道:“符公子不要谢得太早,我还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他说着看了一眼景辰,见景辰仍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便道,“我这位朋友不喜欢进病患之人的房间,还请符公子在此陪他闲坐一会儿,另外找人带我去见令堂吧。”
梨月道:“我陪清祀公子去去吧。”
符晗正要阻拦,清祀却已抢前道:“麻烦嫂夫了。”
待清祀和梨月离开,偌大的花厅忽然变得格外安静。
在妖界的这段日子,景辰日夜想的便是要见符晗一面,如今见了面,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知道清祀有意让他和符晗单独相处,但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在符晗眼里,他只是个陌生人,又怎么会与他有过多交谈?而他对着已忘记自己的符晗,又能说些什么?
景辰心中思绪万千,眸中波涛暗涌,面上却是木无表情。他微垂着脸,符晗只看到他木着一张冷然的脸,全然不知道他心底正波澜壮阔。
两人沉默了许久,符晗几次抬眼偷偷看向景辰,却终是不敢开口说话。
景辰终于觉察到那若有似无的关注目光,不由得抬眼看向符晗,恰好与符晗投来的目光相撞。心口猛地滞了一下,那似曾相识的眼神,那贪恋的目光……
“景辰……”符晗终是忍不住,哑着嗓子低声唤道,声音里有无法掩饰的颤抖。
景辰心口又是一颤,抬眼难以置信地盯着符晗。
符晗苦笑:“你……你果然不记得我了……”
“你记得我?”景辰瞪大眼睛盯着符晗,有种血液倒流的感觉。他终于明白过来,为何从在符府外见面到现在,他都未曾询问过自己的姓名及身份,而在向梨月介绍自己的自己会有一刹那和迟疑。
他的话,换来符晗更加惊讶的一句:“你……你没忘记我?”
景辰苦笑一声,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感叹命运弄人。在他以为符晗忘了自己的同时,符晗也以为自己忘了他,可结果竟然……“清祀不是对你施了忘情咒么?你怎么……”
符晗苦笑:“那忘情咒似乎对我没什么用处。”墨暄也曾对他施忘情咒,但他一见到景辰,那些与景辰相处的点点滴滴便全都在脑中重演;清祀替他施咒过后,他确实忘了一段时间,但成亲之后,那些记忆便一日日浮上心头。没有人知道,他花了多大力气,才将那些事情压在心底……“我还以为你回妖界了,还以为你忘记我了……”
他这话,在景辰听来竟有几分推托之意,他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怨气,既怨自己当日没有阻拦符晗成亲,又怨符晗轻易放弃那段感情,不由得冷笑一声,道:“所以你就成亲了?”
面对他的质问,符晗不由得一颤,他垂下眼,道:“那日紫漠告诉我说,只要你回妖界就可以吸收妖力修成人形……我想到日后与你不会再有见面之期,便决定成梨月成亲。”
“不是。”
“什么不是?”
“紫漠担心我伤害陆唯曦,想逼我离开符府,所以骗了你。那时的我,即便是回了妖界,也没办法修成人形,也不根本不可能忘记你。”
符晗一震,抖着唇嗫嚅道:“怎么会这样?”
他自是做梦都没有想过到,紫漠那般冷峻正直人的,竟也会说谎。当初,正是因为听信了紫漠的话,他才考虑成亲之事。
两人各怀心思,都不再开口说话。
第七章
偌大的花厅里变得静悄悄的,好似无人一般。两只鸟鹊停在花厅的空棂上,叽叽鸣叫,清脆的声音在花厅中回荡,仿似在抱怨厅中两人太过沉默一般。
“你和梨月,看起来很恩爱。”沉默了一阵子,景辰忽然开口道。
符晗怔了一下,回过神来,点点头道:“梨月很体贴。”
景辰心中不免一阵酸楚,面上却只是淡淡地道:“是么?”
“景辰……”符晗迟疑了片刻,终于抬眼直视着景辰的眼睛,他眼神闪烁,却又流露出一丝绝决。
对上他的眼神,景辰的心脏不自由主地悬起来。符晗这样的眼神他再熟悉不过,他定是有十分重要的话要说。但此时此刻,他却有种感觉,符晗要说的,绝不是他想听的。他想起身逃走,身子却如同长在椅子上一般无法移动半分。
符晗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道:“我……我现在过得很好。”
景辰悬起的心脏猛地落下去,似是跌进了无心的深渊。符晗的意思,他再明白不过,他说他现在过得很好,是不希望有人来破坏他如今安定幸福的生活……望着符晗略带愧疚却又如释重负的神情,景辰的只觉得浑身发凉,一股子苦味从胃里蔓延到口舌,涩得他说不出话。
“景辰,对不起……”符晗被刚刚那句话夺走了所有的勇气,他不敢再直视景辰,唯有低垂着头说出歉意的话,声音也不仿方才那般有底气。
景辰却是一直盯着他,隔了许久才哑着嗓子道:“你不用道歉。”他勉强扯出个笑脸,淡淡地道:“我此来,就是为了看看你过得好不好,你过得好,我便安心了。”
厅中再次安静下来,气氛也凝重起来。窗棂上的两只鸟鹊似是感受到这无形的压力,纷纷扑翅飞走。
清祀回到厅中时,看到的便是两尊雕象,一个低头沉思,另一个,也是低头沉思。他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眉,故意让自己的脚步声更加响亮,以吸引那两尊雕象的注意。
先回过神来的是符晗,他看着脸上挂着笑容的清祀,忙起身迎过来:“清祀公子,是不是已经替我娘看过了?”
清祀呵呵一笑:“令堂这头疼之症,乃是因为脑中钻进了进虫子。”
符晗吃了一惊:“虫子?”
清祀拍拍他的肩:“不用担心,只是个寄居在脑内的小虫子,我已经替她取出来了,再静养一段时日便没事了。”
符晗一脸感激地望着清祀,激动道:“真是太谢谢你了。”
清祀笑了笑:“你去看看你娘吧,我们还有其它事情要办,也该走了。”
回到妖界后,景辰一直沉默不语,他神情淡然,看不出半点情绪,独独那双漂亮的眸子,此时竟犹如一潭死水一般,死气沉沉,毫无神采。
清祀望着他,忍不住在心底大叹了好几口气。他原本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但看景辰如今更加忧郁的脸庞,不由得暗暗后悔。见到符晗之前,景辰心底一定还对符晗有些期许,见面之后,恐怕是已全然绝望了。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没失忆?”就在清祀以为景辰会一直哑巴下去的时候,居然开口说话了。只是他虽然开口,面上的表情却是半分变化都没有。
清祀故作惊讶地问:“你在和我说话?”
景辰不答。
清祀等了半晌,见他没有回答的打算,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我还以为你又生气不理我了。”
景辰仍是不说话。
清祀只好收敛了玩笑的神情,正色道:“我并不知道符晗还记得你,离开符府之后,我便没有再见过他。”他看了看景辰,“他之所以还记得你,乃是因为你们对彼此的执念太深……”
景辰的表情终于有些了变化,他苦笑一声,道:“当初我以为他忘了我才会别娶他人,却没想到……”
“你在怨他?”
“我在怨我自己,若早知道他没有忘记我,当初我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和别人成亲。”
清祀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何必如此执着?”
景辰没有应声。
又是一阵沉默。
清祀思前想后,终于道:“我将实情告诉你吧。”
景辰一愣:“实情?”
“你可知忘情咒为何对符晗没有用?”
“为何?”
“这是劫数。”
景辰又是一愣:“劫数?”
清祀沉吟了片刻,才道:“五界的所有律历,看似普通,其实自生成之日起,便带着诅咒。你和符晗相恋,便已触犯了五界律历,所以万劫缠身,此生不复。你仔细想一想,自你与符晗相恋之后,接二连三地发生了那么多事,真是巧合么?”
景辰震住,他与符晗相识之初,倒也太太平平,后来时日一长,感情渐生,符晗便出了事;再接下来,他耗尽千年修为为符晗续命,自己却化作一只普通的狐狸;后来,他为了阻止符晗成亲,吸食陆唯曦的灵力,差点被紫漠打死……这些事,看似都事出有因,仔细一想,便会发觉这其中有些玄妙,命数如此,根本逃都逃不开……
“你与符晗,用情越深,这段感情对你们的折磨便越重,你若不能忘情于他,他这辈子便要背负着这段感情无法解脱,这便是触犯律历所要经受的劫数。”
“原来如此……呵呵……”景辰心中一片悲凉,脸上反而笑了起来。他总也想不通,为何别人相爱相知那般容易,他和符晗想要在一起却这么难,今日总算明白,原来他们注定不能在一起。“早知如此,我当日何必要去害陆唯曦,永远做一只普通的狐狸该多好?”他一边喃喃低语,一边笑着,似乎笑得止不住,竟连肩膀都颤起来。
清祀发觉他不对劲,正要劝慰几句,却见他笑得一脸泪水。
清秀的脸上一片湿润,漂亮的眸子也浸满的水渍,那悲戚的神情,令清祀心口一紧,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将他拉进怀中,柔声道:“你若是想哭,便大声哭出来吧。不过你要答应我,哭过之后,就将这些事忘了吧。”
景辰将脸埋在他肩上,伸手攥着他的衣襟,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大声哭了出来。
清祀轻抚着他颤抖不已的肩膀,静静地听着他的哭声,心底又叹了口气,不由自主将他搂得更紧,只希望自己的怀抱能减少他的悲伤。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景辰的哭声终于小了,身子也不再颤抖。
清祀见他平静下来,终于放下心来,伸手拍拍他的背,小声道:“小狐儿……”
景辰没有应声。
“你哭够了,就放开我吧,我衣服都被你弄湿了,难受得很……”
景辰仍是没有反应。
“喂……”清祀皱了皱眉,正欲松手,耳畔却传来细微的呼吸声。清祀顿时哭笑不得,这只狐狸竟然睡着了?
睡着了也好,一觉醒来,该忘了便忘了……清祀这么想着,便轻轻将景辰抱起来,放到床上。伸手替他盖上被子,又瞧了一眼,只见景辰脸上还沾着泪痕,睡毛上仍沾染着水渍,虽然睡着,眉头紧皱,似乎在梦中仍有些不安稳。
伸手轻轻揉了揉他拧紧的眉,清祀替他施了些小法术,替他驱散了梦魇。见景辰的眉头平复,他笑了笑,道:“我第一次这么伺候别人,小狐儿,你欠我的人情欠大发了……”说着,转身出了房间。
第八章
第二日清早,清祀还在睡梦中,便被人大力摇醒了。
清祀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便对上了景辰圆瞪的怒目,虽然是横眉怒目的一张脸,却是比昨晚那悲伤欲绝的神情要好顺眼得多。
“你终于舍得醒了?”
清祀笑了笑:“小狐儿,只不过一晚上没见,你便这般想我么?”
景辰额上的青筋跳了跳,却是忍着没有发火,他压抑着怒气,正色道:“夜覃不见了。”
清祀奇怪道:“什么叫不见了?”
景辰本就怒火正盛,听到这么白痴的问题,更是气结,暴燥道:“不见了就是不见了,你赶紧起来帮我去找!”
清祀坐直了身子,伸了个懒腰,却完全没有起身的意思,只是闲闲道:“你好歹也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景辰急得心头冒火,见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恨不得一脚踹死他。他狠狠地瞪了清祀一眼,怒道:“我怎么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今日一早去找他,便发现他房中无人。我出门找了一遍,也不见他的踪影。这焚空镇你比我熟,你去找肯定快些。”
清祀悠然道:“他年纪小,定是贪玩跑去了。”
“有哪个小孩会半夜三更出门去玩?”
“半夜三更?你怎知他半夜就出门了?”
“他房中整整齐齐,同我昨天整理的一模一样,可见昨天他根本没有进房间。”景辰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焦灼之情。他心中又急又悔,暗自埋怨自己前一晚只顾着去想符晗的事情,却没有注意到夜覃的情况。临行之前,妖王将夜覃托付于他,若夜覃当真出了什么状况,他该如何向妖王交待?
清祀见他急得几乎要掉眼泪,终于正了脸色,道:“你别急,我先看看。”
“看什么?”景辰话音未落,便见清祀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面镜子。那镜子铸得精致异常,镜身也不知是什么材质,闪烁着绚烂的光芒,镜面却是虚空一片。清祀敛眉沉目,默念法咒,将手掌往那镜面上一拂,那空灵的镜面立时便浮现出夜覃的面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