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我们都没有变。
说不清是谁先走出的那一步,他只知道,走出那一步后,两人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这种成长谈不上好坏,好的是你终于沉稳了、对诸多大事都有自己的看法和见解了、可以倚仗自己的力量在这个世上生存的非常好了;坏的是你永远也找不回那段年华,那段无忧无虑、逍遥快活的时光。
无法倒回,只能怀念。
他伸出手,撑上冰凉的栏杆,唇边不自觉带上了一丝微笑。
临华、无月,是缘,也是孽。如果他早知道是先帝杀死的段氏满门、如果他没有废去自己的毕生武功,两人就可以游玩江湖,以暗教教主和无月阁阁主的身份,谱一曲临华无月,说一段逍遥传奇。
退一步说,如果自己在寻春楼老老实实的呆着,如果他没有看见那个笑容温润的段疏声,如果他没有和他一起去武林大会。自己也许会时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但至少,不会出现那么多那么多让他心神俱碎的事。
再退一步,如果他没有借刀杀人杀死邱毅,如果他没有执意要去登上盟主之位、继而登上帝位。
他也绝不会是今日这幅样子。这幅样子好么?也许吧。在宫中所有人眼里,他早年保护过闯荡江湖的惠帝,惠帝十分感谢他、喜欢他,许给他云麾将军的官位、还嫁给了他。他由此脱胎换骨,从一个流浪的公子变成了一位叱咤风云的将军。
人前风光。人后,除了雁过和赫连,又有谁知道他以前的故事。以前的他,天天发愁没有银两吃饭、没有银两泡美人。现在的他,锦衣玉食,却依旧天天发愁匈奴、发愁国库、发愁叛军、发愁雁过的咳血。
其实人的开心和难过都是注定了的。无论你处在哪个阶层,你都会体味到同样的快慰和痛苦。
他直到现在都能想起,那一日在昆仑山巅,江无月清傲孤寂的神情。
他甚至记得江无月袖口的花纹。
这一年还发生了什么事呢?
对了,齐彻的父亲齐归渊逝世,他正好借这个机会,拉着唐陵回了本家,真正做了一双江湖侠侣。赫连依旧陪在他左右,但因为宫内人多口杂,他领了偏将军一职,不能时时在暗处保护他。
一切的一切,遥远的似乎像是上辈子的事了。他和那些往事之间,似乎隔着浩如烟海的鸿沟。
雪渐渐下大了,风雪粘在他的眼睫上,让他有些看不清楚。
昨夜雁过又咳血了。她之前就吐过血,这一年忙乱不堪,让她更加体质虚弱。生零儿的时候,那艰难痛苦的景象他记忆犹新。他记得雁过脸色苍白,黑发凌乱的被汗水粘在脸上,像是纸做的人。他拼命握住雁过的手指,像是要将她揉入自己的血肉。他说雁过你一定要撑住,江无月未死,匈奴未定,你怎么能离开……
雁过真的撑过来了。孩子也平安出世。那个孩子出生时浑身皱皱的,然而几个月长开了,脸容是那么灵动俊美,即使在多出美男子的皇家,也被端怡贵太妃赞许为“风姿特秀”。
自己在那一段时间十分消沉,每日挣扎在繁忙的政务与揪心的思念之间,备受煎熬。所以他为孩子取名为“零”,取的是零落漂泊之意。赫连觉得不祥,说与他听,然而雁过笑着插话,零,也正是新的开始啊。
的确是这样。当他疲惫的处理好政事后,他进云起殿去看零儿。雁过微笑的抱着零儿,似乎是要给他一个惊喜。零儿也十分懂事,看见他,眼珠转了转,突然脆生生的叫了一声“父亲”。声音异常稚嫩青涩,却让他一下子流出了泪水。
他找到了自己的角色。他是父亲,是零儿的父亲。他也是雁过的夫君。他有责任守护好这个家,守护好越朝。
突然明白了——自己不可能永生永世的沉溺在那段感情里。人要往前看。那个人多好多完美,他却再也不是你的了。
自己要做的,是好好辅佐雁过,好好抚养零儿,好好的让越朝国泰民安,做一个万国来朝的强国。
仅仅如此。
对段疏声、江无月的感情,就这样被自己深深的隐藏在心底。他曾经以为它们是腐烂的伤口,然而这一年才知道,那是醇香的佳酿。
“雪大了。将军,咱回吧,要不然陛下该知道了。”冯盛试探性的问道。他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被风雪覆盖的皇宫,便转身走了回去。
那雪白色的狐毛大氅,渐渐和漫天大雪融为一体,再也寻不得痕迹。
第六十一章:勾结匈奴
时间匆匆如流水,转眼间,已是永承十年了。
北方匈奴,从越正帝江晓一代开始就成了问题。到了肃帝江澈年间,越朝和匈奴战也战过,是和也和过,交涉到最后也没有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只能是保证不让匈奴犯我边境而已。
雁过登基的时候,附属国都来恭贺,然而匈奴却没有送礼。果不其然,匈奴按捺不住,派了三千头军进犯边境岳城。岳城是一道隔开越朝和匈奴的屏障,此城若失,后面的战役便会处于不利地位了。
就如八年前的说法,雁过派了抚远将军令狐远率一万军驻守岳城,并亲自为他践行。令狐远确是一个极有将才的领袖,将来必是骠骑将军赵琅一般的人物。只是方明庭说他尚年轻,现在就担任高官恐怕会有些流言蜚语,还不如让他先当个抚远将军历练历练。
这次的匈奴进犯,倒是一次历练的好机会。雁过想了想,又派了很有经验的宁参军为副将,以防匈奴进犯、叛军起义,大越陷入两难境地的情况发生。
“将军,最新消息。”无瑕正伏在案桌上书写,听见赫连的声音,微微一怔,方才抬起头来。他已经将暗教中的将才挑选一二,充入军中,所以暗教在名义上就是解散了。赫连很久才改掉“教主”这个称呼,现在叫起了“将军”,倒是让无瑕听着耳生。说起来,他近几年被加封为了郡王,但依旧保留了云麾将军的职位。
赫连低头禀报:“属下刚刚得到的消息——江无月听闻皇子被册封为太子,便改口称自己为亲王,并到处和百姓们说匈奴来犯、亲王将要勤王以保天子。”
“亲王?”无瑕嗤笑,“倒真是不择手段。谁给他册封了?还有什么勤王,陛下圣明有决断,怎会攻不下一个小小的匈奴?”自己焉能不明白,他要的是民心。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心在一个国家之中,占着非比寻常的位置。
他要的,就是从根本上摧毁这个王朝。
无瑕冷冷扬唇,没那么简单:“叛军的势力现在已经蔓延了几个州了?那里的知州反应如何?”“现如今,叛军已有了崇州、荆州、幽州三地。崇州、荆州知州畏罪自杀,幽州知州,竟投靠了叛军……”
“三地!大越一共就有九州,他竟……罢了。畏罪自杀的,毕竟在百姓眼里的殉职,那么就追封为县侯。至于那个叛军的,等到消灭了叛军主体,就把他凌迟处死。”无瑕揉揉眉心,赫连连忙为他放上一盏茶。他疲惫的笑了一下,接过茶盏:“……不要紧,我有主意了。来人。”
有一个小侍女诚惶诚恐的过来:“奴婢在。”“陛下在何处?”他抬手饮了口茶,嗯,今年雨水充沛,新茶的味道也很好。侍女想了想,回禀道:“禀将军,圣上正在御花园中与太子殿下游戏。”
放松放松也好。昨夜他亲眼看见了雁过咳血。正睡着,雁过却突然从梦中清醒过来,捂着胸口,猛烈的咳嗽起来。她仓促的用广袖掩住,无瑕定睛一看,广袖上星星点点全是鲜血。
她吐血吐的越来越频繁了。零儿刚出生时,她大概两三个月吐一次。现在零儿八岁了,她每半个月就要咳血。零儿焦心,他更是着急不已。遍请御医来看,御医对雁过、对外只说“圣上体质虚弱,调养调养不会有事”。对无瑕,却是说出了“圣上早年时被什么东西伤过心脉,五脏俱损。继位后又思虑过多,日夜操劳,现在只能凭人参、黄芪这种补气补血的药材吊着,大概……还有两三年的时间吧”。
伤过心脉。他一时没有头绪。不论如何,事已至此,他只想在这最后的两三年中完成雁过的心愿,尽自己所能的让她快乐。
想到这儿,他心里微微一涩,转而往御花园走去。
正值初夏,春日的鲜花还未谢尽,树木却是郁郁葱葱成了一片。老远看见这万物茂盛的景色,便让人觉得心口一阵舒畅。阳光热烈的洒在他身上,也让他全身暖洋洋的,十分轻快。
“零儿,今日早课中方丞相都教了些什么?”是雁过的声音。她的声音经过这八年的劳累,已不复年轻时的圆润动听,而略显出一丝嘶哑。零儿——八岁了,在杀人不见血的皇室中,应当算是大孩子了,应当称他的全名了。
是,许零。许零早已不是那个裹在襁褓之中的小婴儿,八年时间,让他成长为了一个聪慧稳重、玉树临风的小小少年。
许零微微施礼,挺直身体,朗声答道:“回母皇,今日方丞相教导我苏洵之《心术》,是为‘故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静可以制百动’。儿臣以为,这也可以用于兵法之中。观我大越国策,一静可以待百变,我们不急于出击叛军,是要从根本上击溃叛军的信心,从而省时省力的取胜,已保天下太平。”言辞从容,娓娓道来,竟是十分在理。
雁过自然高兴,笑道:“……零儿学业甚精!母皇想赏你些东西,你要什么,尽管开口。”“儿臣没有什么想要的,儿臣……”许零突然扭捏起来,不复刚才侃侃而谈的样子,而是半晌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没事,母皇不罚你。”雁过微笑着鼓励他。他想了想,低声道:“儿臣一愿母皇龙体康健,二愿,战事平定后能出去看看。”
“出、出去?”雁过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求这个,一时愣住了。
无瑕看了半天,这才缓步出去,笑道:“雁过,看零儿和你多像。”十几年前你就天天往宫外跑,现在轮到零儿了吧。他笑吟吟的看着雁过,言下之意不必多说。
雁过一下子就红了脸:“那、那都是……好吧好吧,母皇答应你,等叛军定后,你就出宫游玩一番、开开眼界。”许零大喜,自然应诺了。他转过身,又稳稳当当的向无瑕施礼:“父亲。”俊脸红扑扑的,眼中满是对父亲的敬仰和崇拜。
无瑕温和的应了,随即道:“雁过,有一事我要与你商量一二。江无月说要勤王,这事你知道了吧。”雁过轻轻颔首,鬓间簪着的粉玉嵌珠凤簪也随之晃动起耀目的光晕:“我知道。江无月太过无耻,我正待与你商量这事,再看看该不该出兵。”
无瑕却转而看向了许零:“零儿,考考你,江无月他为什么要勤王?”许零挑眉微笑,那样子真是和以前的无瑕一模一样:“……因为他说母皇受到了匈奴的威胁。”
“很好。那么,既然他要勤王,他要做的除了招揽军队,最主要的、也是他分内的事是——”无瑕故意拖长了声调,雁过忽然明白了他的话意,不由得露出了笃定的笑容。许零想了想,猛地击掌:“——是要帮助母皇击溃匈奴!父亲的意思是,如果他不出兵伐匈奴,那么勤王之说就站不住脚了!父亲妙计啊!”
“非常好。零儿越来越聪慧了。”他赞许道。许零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点头应是。雁过笑盈盈的看着他们:“的确是妙计。就这样,我们将这通报发到各个州郡,看江无月还有什么可说的。”
三人一同欢笑,御花园春光流转,好一片温馨风景。
同样的风景,落到白军那边,便是肃杀寂寞了。
因为江无月所领的将士们都是白衣银甲,所以百姓们亲切的称他为“白军”,并到处歌唱着“白军到,白衣来。王爷翩翩骑白马,战得匈奴勤王还”的歌谣。此时江无月刚刚亲自犒劳将士、与将士痛饮了美酒,此时回来,已是疲惫不堪。经历了这么多年的洗礼,他昔日的翩然素衣,早已换成了一件刺金白色劲装,外披金龙银白披风,转眼之间,肃杀难当。
他在民间很注意自己的言行,那谦恭的语气、温和的笑容和君子的风姿,似乎和之前的那个段疏声没什么两样。但他自己很清楚,那个段疏声已经死了,也许在无瑕和他决裂的那晚,段疏声就已经死了。他所做的只是披上段疏声的外表,然后不择手段的去夺得皇位。
他有些眩晕。修长的手指抵着自己的下巴,然后将自己松松的支撑在帅座上,不说话。天下若是三分,一分已在他手。但他不满足,他还要那另外的三分之二,然后攻入皇城、狠狠的将那个江雁过揪下来,然后将无瑕杀掉——也许自己不舍得杀他,那么就囚禁起来吧。
江无月微微一笑。他现在觉得,拥有天下就是拥有一切,就没有什么事情是自己办不到的了。
同样的,无瑕若是要走,自然走不了。
只不过,他和江雁过,居然生了一个孩子。那孩子就是被封为皇太子、年仅八岁、被称为天之骄子的皇子许零。
居然生了一个孩子……他自嘲一笑,对自己低语——你在想什么?他爱生就让他去,你难道还认为他应该对自己飞蛾扑火、一往情深,就如当年皇城之下,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放自己走一样?
谁都在成长。
他江无月,也逐渐成长为了手段老练、心狠手辣的伪君子。
呵。
正朦胧的想着,眼前,忽然出现了一道紫色的身影。那紫影缓步走上前来,依稀看得见他的脸,面如冠玉。江无月撑着头,微笑道:“怎么,又是什么余兴节目?”
那人顺从的跪下,眼帘垂下,低声道:“王爷。”他醉了,那他就只当自己醉了。他自然而然的说出了心中想着的那个人、是那个身穿紫衣,一身狂傲的人,是他心心念念的人:“……无瑕。”真奇怪,他叫的是无瑕,而不是临华。
他没空去想。他醉得混沌,眼前面如冠玉的俊逸脸庞,似乎渐渐转成了那个人的样貌。那样不羁的神态,那样张扬的眉眼,那样戏谑的言语……多完美。上苍赐给了他这样一副相貌、这样一副风姿,多完美。
他一边看着,忽然觉得喘不过气来。他强行将心中涌上的悸动按下去,低头把玩着手中的酒樽。
“王爷。”那人膝行到他身前,仰着脸看他,“王爷,抱着我好不好?”他离自己那么近,那么近,近到一伸手就可以将他捏碎。江无月醉眼朦胧的看着他,修长的温凉指尖,缓缓抚上了靠在自己腿上的人的脸:“无瑕……你终于肯回来了……”
“王爷,抱着我。”那人执着的恳求着,以那样卑微的姿态。他笑开,将那人拥在怀中,脸庞埋在那人的颈间。
连身上的气息都一模一样。
“好。”他温柔的抚着那人的脊背,不知不觉的,身体的某一个部位开始炎热起来。那人勾上自己的颈,温顺的趴在自己怀中,低声道:“……王爷。”
他抬起下巴:“为什么不叫‘无月’?”那人的身子一僵,随即柔顺下来,宛如一泓清水:“好,无月……”
“够了。”江无月猛然清醒,将怀中的人整个儿推了下来,“够了。你唤‘无月’时,一点也不像他。你不是他。以后别再趁我醉酒时穿紫衣见我,要不然我也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楚扇。”从刚才的意乱情迷之中回过神来,他一怔,才发现酒醒时分是这样的寂寞孤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