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想起那日的自己,不假他人之手,坚持亲自抱路子清回宫。本该将他安置在其他地方,却在低头看见他毫无生气的面容之时,心底蹿升上一股恐惧,凭借心中执然,他不顾众议,将路子清带回了自己的寝殿。
从不曾有别人在此留宿,当路子清置身于只代表自己的一片明黄之中,充斥着自己气味的寝殿在霎那间,流露出丝丝属于那人的味道,慕容昊轩霎那间,心中有了一种想法:如此,你终于属于了我。
万千柔情,缠绕指尖,抚过路子清清秀眉眼,深深刻画于心。直到季恒赶来,他才有所察觉,自己竟是对着路子清,沉迷至此。那不该是帝王该有的执着。
陡然惊醒,慕容昊轩握紧双拳,曾经在自己最为落魄之时,被对方一语拯救,然而那最初的悸动早该随着时间沉淀,慢慢消散。如今的他与路子清,该是君臣。曾想过将他留在身边,但是碍于他暮颜楼的出身,总不能让他成为天下的笑话,更不该因他,而失了自己身为帝王的方寸。
慕容昊轩闭目不语,努力将脑中纷乱的绮念一一排开。
转念又想到,自己对路子清欲罢不能的执着,于上官云峰,柳思霁也是同样。那两人亦是被路子清亦真亦假,非真非假的感情所迷惑,沉沦不醒。正因为如此,柳思霁执意相信路子清,纵然曾有过诸多怀疑。上官云峰即使知晓他与自己的关系,仍旧不离不弃。该说路子清是自己的宝物,还是该说他是自己最有利的武器呢?
将路子清推上争权夺利的天平之上,用他作为筹码。虽是不愿,但想到慕容家万古江山,那份不愿的心疼闷痛,便被慕容昊轩生生压下。一声沉吟,心中已是有了觉悟。一将功成万骨枯,为了慕容家的天下,再多不舍不愿,也不能阻挡他之抉择。
缓缓睁开双眼,倏然发现静立一旁的肖灿,身后还跟着季恒。两人是何时到来?慕容昊轩对此一无所知,惊觉自己沉浸在思绪中,对周围感觉迟钝,登时脸色一沉,双眼一眯,散发出帝王威严,叫那两人不敢抬头。
上下打量季恒,知晓施针时辰已到。想到三日之中,路子清终是转醒,而自己也该放下心来,着手应对其他事情。如今也该是放他回去,留在宫中,只会让自己更加沉沦,执念更深。略一思索,已是心有计较,冷冷看去,见一旁两人眼观鼻,鼻观心,便不再多说什么,翻手推开门,沉声道:“进来吧。”
走进屋内,便看到路子清呆呆坐在床上,目光远眺,似在思索。听到门声,他才转过脸,眼中仍留有些许失神,待看清慕容昊轩身后还跟了两人,认出是肖灿同季恒,心中便知两人所来,该是为了自己问诊,于是微微颔首。
两人随慕容昊轩进入,见路子清端坐床上,虽仍旧孱弱,但已经转醒,心下不由稍安。不见他向皇上行礼,却是对着自己点头示意,季恒微露错愕,却也在心中暗赞:此子果然不同常人。
慕容昊轩入门之际,看清路子清思索之姿,便心生不悦,但见他转头招呼,对自己不知休息的行为非但不知过错,反而习以为常,更是叫他眉头一皱。沉沉数步,走到床边,对上那人略显惊讶的眼神,不由分说,伸手将滑落至那人腰间的锦被,向上一拉,将人从头罩住。扶着那人肩头,不悦道:“你不知自己身子虚弱,受不得凉,经不起累么?”
路子清双眼微睁,眼神扫过门口两人,才缓缓开口,唤道:“皇上,草民不觉得屋内寒冷,坐起来也只是因为躺的烦闷。”
一声“皇上”,一句“草民”,扯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慕容昊轩抚在他肩头的力道加重,又渐渐放松,最后仍是松开了手,退后一步,拉开距离,才沉声道:“这是最后一次为你施针。”随后唤过身后季恒。
路子清微微颔首,将手从锦被中伸出,冲季恒道:“有劳大人了。”
季恒抬眼看去,只见路子清双眼明亮,映出点点柔光,虽是沉稳,却掩不去一片水色柔蕴。微微一笑,散出阵阵涟漪,尤见雍容,却藏不住一派悠然淡定。季恒暗赞一声,口中道了声“得罪”,不在多言,不在多眼,一脸镇定探向路子清手脉。
指下三分跳动,时弱时强,比起前两日却是平稳许多,又见路子清仍旧面带病容,却已经清醒,心知此番,性命该是暂时无碍,于是收了手,转头对慕容昊轩直言道:“皇上,公子醒来,性命暂且得保。只是今日施针之后,仍需好好调养,身体才能恢复。”慕容昊轩低应一声,转过头若有所思的看着路子清。
季恒不再多言,转身打开药箱,准备施针。路子清见状,掀开锦被,静静躺下,伸手解开了腰带,顺势便要敞开襟怀。慕容昊轩冷眼扫向肖灿,肖灿心一惊,退到了房间另一旁,看不到床上动态之处。慕容昊轩这才又将视线放回到路子清身上,眼见季恒将银针烧热,缓缓刺入路子清周身穴道。
路子清眉头微颤,银针入穴的刹那尚不觉得疼痛,但是过了片刻,便觉得胸口之处犹如被人攥住一般,说不出的闷痛,四肢百骸也好似有千万蚂蚁爬过,蹿起一股难以忍受的酸麻。往日昏迷虽有痛感,但只是眉头蹙动的挣扎,今日生生感受,路子清忍不住一声呻吟,不觉溢出唇口。喉头抖动,亦是难忍,额上冷汗淫淫,他却硬是撑着,不动一下。手指无意识的攥起,掌下锦被已是揉成一团。
忽然,他手上一热,竟是被慕容昊轩紧紧握住。路子清转头看去,见那人坐在床边,眼中有着痛惜,有着自责,有着深深割舍不去的感情。路子清轻咬贝齿,纵使周身疼痛难忍,可是在这目光包围之中,他却觉得一切都可以忍耐。
慕容昊轩亦是同样,明明早在心底做了准备,纵使看他难过疼痛,也该维持君王威严,冷漠旁观。但是自那一声呻吟入耳,自己便再也做不到漠然无视。忍不住拉起他因用力而泛白的手,握紧的刹那,亦是传递给对方,自己无言表达的关怀。伸手为路子清拨去额角湿发,心中涌出无限的自责。此刻的自己,什么都不能为他做,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如此辛苦。是不忍,是难耐,痛苦蔓延全身,虽不同于路子清,但是却是感同身受。
漫长的一个时辰过去,季恒收了针,便与肖灿退了出去。
房内只留下路子清和慕容昊轩两人。过了片刻,路子清才缓和过来,伸展了四肢,放松了身体,眼看着慕容昊轩松开手之后,仍旧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他微微一笑,以示安慰,声音几分沙哑,缓缓问道:“我这几日,都是在这里休息么?”
慕容昊轩“唔”了一声,寻来茶水,喂着路子清喝下去,说道:“是,你身子虚弱,经不得随意移动。”路子清眨了眨眼,他虽不曾入宫服侍,但也知道慕容昊轩的寝宫向来不曾有人留宿,心有感慨,却只是一笑道:“这几日,子清鸠占鹊巢,不知昊轩在何处休息。”慕容昊轩打量路子清良久,见他眼中点点星光,一时心热,一个翻身在路子清身侧躺下,以手支头,另一手拉住了路子清手腕,低声道:“便是这般。”
路子清微睁双目,对两人这般贴近,仍犹不可信,然而对方温热的体温自衣襟之外传来,又太过实在真实,他难掩自制的红了脸颊,微微别开头,想要将心底泛起的涟漪压下,也是为了提醒对方,彼此悬殊的身份。
但觉心痛,自己一路走来,早已决定舍弃本心,初见慕容昊轩是因雨中一场相识,同样落魄的身姿,同样孤单的身影,刻意接近只是为了互舔伤口,然而之后的见面,却是出乎了自己的意料,得知对方不同凡响的身份,最先思索的便是如何利用。欲迎还拒,进退得当,为的只是一再逼近对方,寻的是一方不敢让人再轻视自己的地位。
然而,在不知不觉中,最初的利用迷失了方向。曾几何时,在他身旁,自己有了安心的感觉,又是何时开始,会因为两人身份地位的悬殊,因为情爱利益的取舍而感觉心疼,感觉悲哀。该说是自己太过自负,才会到了今日作茧自缚的地步呢?路子清不觉露出苦笑,然而眼中却是欲哭无泪,心头一片繁杂。
慕容昊轩也是心有所感,想到这三日来,自己衣不解带,除了上朝之外,时时刻刻守在一旁。怕错过他睁眼的一霎,也是怕他自此再不睁眼。三日时间,说长不长,对他而言,分分秒秒,却如地狱一般的难熬。纵使在夜间也要紧握了路子清的手,方可入睡,却怎样也睡不踏实,生怕睡梦中,路子清悄然离去。
如今见路子清清醒,心中有说不出的欢喜,却也有着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刚刚下定的决心,此刻又在动摇。想起这三日的担惊受怕,忍不住抚摸路子清的脸庞,低沉声音透出细微恐惧,“若是你就此长睡不醒,我不知要怎样才好了。”
真心所言,真情所至。慕容昊轩将头抵在路子清额头之上,感受触碰间的汗湿,却也对上那尤来不急转开的双眼。但见路子清轻眨双眼,却是一时难以成言,沉默之间,是吞咽入喉的唾液,也是压在心底的言语。片刻之后,却是路子清轻轻一声叹,伸手抚摸慕容昊轩脸颊,同时也让彼此脸孔分离。路子清轻轻道:“是上天垂怜,子清命不该绝。”
沉沉一句,慕容昊轩低应一声,坐起身子,却是心头感慨万千。
路子清静静打量慕容昊轩片刻,方才柔柔一笑,透出几分自嘲,推开锦被,翻身坐起,见慕容昊轩转头看向自己,缓缓整理衣襟,状似无意的开口道:“方才那是最后一次施针,三日之间,子清也已经转醒,性命无虞,”轻轻拉紧衣带,路子清抬头浅笑道:“所以,也该是时候,让子清回去了。”
第74章
始料未及的请辞让慕容昊轩一怔,半晌不知如何反应,最后却是皱了眉头,沉思不语。路子清看在眼里,不禁想着:两人相交至今,有算计,有利用,彼此也在不自觉中放入真情。但于天下,于苍生,于君王,于臣子,总要有一个人理清所有的线路,留给彼此一个退路。
路子清柔柔看向慕容昊轩,道:“暮颜楼尚有许多事情,待我处理。”
慕容昊轩审视路子清面庞良久,自他眼中,除了一片柔和,看不出任何的不舍。是他将感情埋藏太深,还是不曾用过感情?虽是探视,也心知他之请辞,与自己所设想别无二处,该答应,开口却是挽留,“暮颜楼尚有长安,孙吾老。”话一出口,已是心知不该,却怎样也不愿改口,目光灼灼看向路子清,顿时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路子清眉眼微垂,轻声道:“就算长安,孙吾老俱在,暮颜楼之主仍然是我,我也该回去坐阵,不然久旷数日,难以交代。”
慕容昊轩嘴唇一抿,摆手道:“这一点,你不用担心。”想起那一日自己强行将人带走,幸好路子清的小楼与暮颜楼的主楼仍有一段路程,到了楼下,才在长安和孙吾老的安排下,经由后门离开,相信暮颜楼其他人并无察觉。与他交好的萧子桤等人,次日虽有疑问,但是长安已经代为转达,路子清与上官云峰如今出门在外,归期不定。如此安排,虽然更叫人误会路子清与上官云峰的关系,但是却是无可奈何。慕容昊轩思及此处,眉头微微挑动。
路子清却不知个中缘由,心想听慕容昊轩之意,今日自己是回不去了。但是转念又想,自己留在这里,也是诸多不便。于是气息一沉,低声道:“既然暮颜楼之事,皇上已经有所安排,子清也就不再多问,只是……”他目扫四周,沉声道:“此处是皇上寝宫,子清留在此处,怕是多有不便。”
慕容昊轩默不作声,可是从他倏然僵硬的后背也可看出挣扎。路子清不再多说,相信对方该是明白彼此处境。
过不多时,慕容昊轩沉沉道:“此处不会有人前来,你大可以放心在此安养。”路子清一时怔愣,不解问道:“什么?”慕容昊轩却是满脸不自在,沉声道:“我说你可以在此安养。”微一特停顿,解释道:“季恒说你仍需要好好修养,不该劳心,此处安静,不会有人随意打扰,利于你调养身体。”
路子清皱眉道:“但这里始终是你的寝殿。”慕容昊轩一摆手,回首道:“在这里,你会不安么?”路子清摇头,轻笑。“非也。”低垂下头,掩去哭笑不得的神情,缓言道:“不会因此不安,而是怕你为难。”再抬首,平静对上慕容昊轩因他一语而皱起的眉眼,道:“这里,已经为我破例,子清心中甚是感激。于情,尚可斟酌,于礼,却是不合。子清不知道此时,还可以说些什么,唯有感动,却也为此而不安。”
慕容昊轩在他清澈的眼瞳中,有了一霎那被看透的尴尬。听他言语,心中再一次告诫自己,他所说的话句句属实,但是内心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狠下心肠。仔细打量路子清病后面容,扶住他双肩,沉声道:“我自有安排,你不必再多言。”
路子清眉头微皱,却也不好在多言,只得省了唇舌,欣然接受。
两人皆有一霎的尴尬。
路子清自心底划过一丝美意,不言而喻,明知不该拥有,却为拥有而沾沾自喜。慕容昊轩却是一时心虚,明知不该为而为之,留下路子清,仍旧要费不少心力,在外周旋。除了对宫廷上下内外,隐瞒住他之去处,更要思及如何应付,因路子清突然失踪,方庭玉所起的不小疑心。
因柳思霁的关系,方庭玉,罗百川对路子清颇多信任,但是如今柳思霁身陷囹圄,路子清又不见踪迹,方庭玉两人早已怀疑朝廷诸多动作,是为了除掉隐患。虽有长安在外解释,但是时日一久,柳思霁之事得不到解决,方庭玉对朝廷只会更加的不信任。
踏月身亡那夜,并没有寻得那群人背后势力,只是从踏月留下之物,知晓对方是一个不小的组织,以虎狼头为记号,势力庞大。为了避免清风与墨子谦,仇人见面,暂且将他留在了朱雀堂,负责收集各方消息。又因为踏月泄密,如今暮颜楼中除了长安和孙吾老两人,其余暗影皆换了一批,而且,也加强了警备。
只是,自那日之后,墨子谦便毫无动作,倒是想起之前,他与李隆升交从慎密,在审理柳思霁一案中,李隆升夹带私刑,这件事也是透露蹊跷。慕容昊轩早已吩咐暗影,暗中调查李隆升。同时,为了给武林盟一个交代,还天下一个安心,柳思霁一案也要尽快审理。
将这件案子交给上官邢,相信天下该会信服。只是,最近京城偶有传出的小道消息,叫人颇为不安。事关上官邢家室,传言道:昔年上官家二夫人蝶舞非是失心疯,携子出逃,而是被正室所害。
此事传出,仍不至影响大局。加上慕容昊轩这几日颇多心思放在路子清身上,对此事不甚在意。
想起路子清平日便是搜索整理消息,实在是帮了自己不少的忙。他总是能够将有用的消息汇集,以最为简略的言语通报自己,省去了自己不小的力气。虽非只有路子清一人胜任,但是他做的,却是最和自己心意。
该放他离开,不仅是避免闲言闲语,更是让他助自己一臂之力。只是,思来想去,却不舍得让他在此刻,仍旧劳心费神。
夹杂了一番私心,面对路子清之时,便少了往日的底气。慕容昊轩微转面孔,轻声道:“你该休息了。”路子清一怔,不明白为何话题兜转,到了自己身上。他仍在思索该如何询问这几日境况,于是皱眉道:“子清尚有不明之处。”
慕容昊轩也是跟着眉头一皱,沉声道:“你还想过问什么?三个问题我已经回答了。”
路子清一僵,沉默不语,随后却撇了撇嘴,道:“那也不用急着叫我休息,说起来,我已经睡了三日,躺了三日,委实不想再躺下去了。”话虽这般说,他却是在施针之后,染了困顿,只是想着,若不借此机会询问,不知之后,是否还有机会问清楚。而且虽然君王说的肯定,他却仍然想要放手一试,试看他可有可能回转暮颜楼,若是如此,便不需询问,一切答案自己可以探查。于是强忍着睡意,脑中不住思索,如何诱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