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台下的人们又听到了这样的话,“你们现在不用认识我,也不用记得我,更没有必要认为我如何如何。因为现在的我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经历过。你们跟我走这一遭,我好,肯定你们就记住我了;我不好,肯定你们也就记住我了。到那时候夸我骂我,随大家便。但是,尽管我现在什么都不能保证,我不知道我们这番出征之后能不能衣锦还乡,我甚至不知道即使我们战死沙场之后会不会留个正名。我只能保证,我现在手底下有一万人,加上我和我的侍从,一万零两人。一万零二人。如果我们都好好的回来,那最好,如果我们都没回来,那也算咱们同年同月可能还是同日死了。然而如果还剩一千零两个,里面可能有我;如果还剩一百零二个,里面也许有我;如果还剩十二个,里面应该没有我;但是,如果只剩两个人回来,那里面肯定没有我!”
这话说到最后,连苏梦乔都有点儿不明白他自己在说什么了。
然后又继续说,“我尽力。尽力让能回家的兄弟回来,甭管生死。活着的都好好的,没了的也不让家里太难过日子。”
苏梦乔的话越说越像做广告,但是人们似乎渐渐接受,慢慢就吃了这一套。
尽管这些承诺除了那个都没有太明白的以外,大家差不多都听过类似的东西,但是,这个人至今还半个字不提打胜仗的问题,这一点和其他军纪什么的只字不提,也不是不奇怪。
苏梦乔咳了一声,将这个问题轻描淡写,“军纪什么的我不想重复。你们肯定都知道。我相信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当逃兵、当叛徒,因为你只要记住那样做得不偿失,就不会犯傻了。只要抗到最后,你一定会得到应有的回报。”说到这儿,苏梦乔忽然轻轻笑了,“我这个人可有一点儿好处,上面给多少钱,我就发多少。我不扣军饷。”
这点儿很诱人,但是似乎没有人信。这话听过多少遍,结果不都是像放屁一样。
这时苏梦乔补充,“不过,我得领我该得的那份儿。”
叨叨咕咕的将军说了半天三纸无驴,还没有提到打胜仗这个问题。猛的拍一下自己的脑袋,“对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要说。”
这招既像互动节目又像老师拖堂,“我只问一句,我们,为什么而战?也可以说,为谁而战?”
然后短暂的沉默后七嘴八舌的回答乱哄哄。
“为陛下”“为国家”……甚至还有马屁精的“为将军”。
苏梦乔跳下来,循循善诱,“还有呢?还有别的呢?”
更有觉悟的马屁精,“为大人!”
更胸怀宽广的热血青年,“为天下苍生!”
更庸俗一点儿的孩子他爹,“为了回家!”
更现实一点儿的三代贫农,声音小小的底气不足,“为了发财……”
似乎有点儿文艺细胞的青年,“为了胜利!”
苏梦乔这时候很淡定的做手势,向下压的示意,平息了声音,“很好,都可以。都没有错。为了陛下,为了国家,为了这个,为了那个,这些都要为。但是,有一点,必须给我记住——”
苏梦乔声音向上抬起,“这,就是我的第一条军令——要为希望你活着回来的人而战!”
这理由太稀罕,稀罕到人们目瞪口呆。
从没有听谁说过打仗是为国尽忠之外的其他理论,苏梦乔的声音不小,“为希望自己活着回来的人而战!”却引起了更大的共鸣。
万人附和着这种奇怪的想法,慢慢地也就种到了心里面。
谁会希望自己活着回来——只有真正心疼自己的人才会这么想,需要自己孝顺的爹娘,等待自己回家的妻儿,哪怕是一起要出生入死的兄弟……
听到密报的皇帝点点头,“自有他笼络人心的手段。一万人马,算了,监军这次就免了。再看情况是不是再给他一点儿人?”
听到密报的太子摇摇头,“这个人真是奇怪,莫非我押错了宝?”
毫不知情的萧隐叹气,“千万不要惹什么麻烦。”
站在一旁的萧宁微笑,“将才,我没有看错人。”
苏梦乔的理论迅速攻占了几乎在场所有人的大脑,希望自己活下去的有爹娘有老婆有孩子可能还有家里养的大黄狗。
既然如此,既然生命如此可贵,这么多人畜都不舍得自己死,自己又怎么可以那么狠心呢?
所以当然要好好打,打胜仗。
打了胜仗,才能拿着银子回家好好过日子。
于是揣着这种小愿望的一万人马和他们的将军一起,踏上了西行之路。
第十六章:西伸北进
在西伸北进的路上,苏梦乔深刻的体验着什么叫“经度地带性分异规律”。
在这里先放几个名词解释——
经度:地球表面东西距离的度数,以本初子午线为0°,以东为东经,以西为西经,东西各180°。通过某地的经线与本初子午线相距的度数,就是该地的经度,参看〖经线〗。
地带性:气候、水文、生物、土壤等自然要素及其相互作用形成的自然环境在地表呈带状伸展,并按一定方向逐渐更替的分布规律。广义的理解包括纬度地带性、经度地带性和垂直地带性,前两者又合称水平地带性。狭义的理解仅指纬度地带性。
所以,经度地带性是指气候、水文、生物和土壤等自然要素以及自然带从沿海向内陆逐渐更替的分布规律。其变化规律常表现为大致沿经度方向变化,故名。以中纬地区较明显。因在一般情况下降水从沿海向内陆逐渐减少,也就是主要因水分条件的变化所致,又称“干湿度地带性”。
所以呢,沿着京都向西走去,这体会渐变而深刻。
高大的乔木还没落叶时的蓊蓊郁郁,眼见得一点一点变黄变矮变细变小,最后甚至可能完全消失。
空间从东部的平原渐渐升高,慢慢过渡到高原山地,小有起起伏伏,海拔却始终没能很低的再回到起点的高度。
而时间,也从七月流火走到了九月授衣,甚至更久。
那一路上没有铁路线或是国道,当然也没有那么多指示牌。苏梦乔完完全全变成路痴,倒是萧宁既冷静又像很识途一样,这点,无论再怎么掩饰,随着路程渐行渐远,萧宁身上的那种让苏梦乔侧目的气质,就会越来越浓。
终有一天,一定会再也无法躲藏。
天冷的很快,甚至是很突然。“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越到内陆地区,天气越显得诡谲多变。
衣服越添越厚,离西戎活动的地区也就越来越近。
一万零两个人,现在还没有少。
不知道能不能算是惊喜的是,当苏梦乔赶到景国的最后的某处的边防驻地之时,来了一道加急的圣旨。
重复这不算繁冗的程序,苏梦乔又得到了一万人马。
嗬……两万零两人。
然后是简略地动员,就一句,“大家跟我走。”
战士们的铠甲下也添了不厚的军衣,不是不愿意穿厚点——要温度不要风度才是真理,反之都是傻子。
问题是,实在没那条件,朝廷发的东西就这些,平时的征夫唯一的办法是等家里寄——等家里寄?
——“欲寄君衣君不还,不寄君衣君又寒,寄与不寄间,妾身千万难”。现在他们还没有正式驻扎下来,即便想送信回家,也还是没那个条件。
就算家里面的人想寄些厚衣服,好像,也没地方送去。
因为那堆人是要去打仗,根本不可能有固定的地方呆啊。
所以只好冻着了——冷点好,可以……多活动活动。
等到总算有了可以驻扎下来的地方,深秋都可能要过去了。
苏梦乔端详着手工精制的地图,那地图的作工的确精美。
大大小小的地点什么的,标识的也很清楚。
问题是——那又怎么样,这又有什么用呢。
苏梦乔即使拥有了正主萧琦璠以前所有的记忆,他仍然是一个未经沙场、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
即使是前世的他的生活圈子也不过局限于京畿之地,对这西戎附近地区毫无概念。
他只能说这些地图上的名字他并不是一无所知,外加搜寻些地理常识勉强了解下地形,仅此而已。
苏梦乔咒怨,“这他妈的强人所难,我怎么知道?我去哪儿知道?”
没有打过仗的苏梦乔压力山大,这压力倒不是有关于什么战争胜负、国家颜面,而是对于生命的责任,对其他两万人生死的责任。
将两万人马如此草率扔给一个没有任何相关经验的二十一岁的治安巡逻队队长,是不是有点儿“君视民为草芥”的意思了。
一想到这么多人很可能随自己送死,苏梦乔就非常挣扎。
这不是什么人权不人权的问题,而是凭良心说,苏梦乔真的舍不得因为自己的原因,就牺牲其他人的幸福。
苏梦乔纳闷,就算皇帝再怎么相信他,满朝文武总不至于没有一个人怀疑他吧,怎么就没有人站出来劝劝呢?
是利益还是畏惧,苏梦乔不愿深究,也想不太明白。
因为他更应该做的事情远比这重要的多。
苏梦乔研究了半天地图之后,只得出来一个结论——与其要追着找着打西戎的部队,不如先从南往北占住还能用的(意思是能吃可喝的)粮食水草。
毕竟西戎地广人稀,加上主帅对地形不熟,不如用这种方法,笨归笨,至少还能捞着点儿东西。
苏梦乔对着地图戳戳划划间萧宁进来了,给他端来热水,见萧宁放下盆子后,苏梦乔对着他的背影莫名其妙的说道,“如果需要我帮你,非原则性的问题,我可以的;但是如果你打算背叛我,就趁我没有发现的时候离开。”
萧宁身子僵了一下,转身微微一笑带些苦涩,“你是很聪明,但是知道的还不够多。你若现在就怕了,可以……趁早灭口。”
苏梦乔回以同样的笑意,“我倒没有什么,就是舍不得那么多无辜的人陪葬而已。”
萧宁的表情有丝丝嘲讽的意味,“哦?还真是菩萨心肠。他们都不无辜,手上沾血的人怎么会是无辜的?”
苏梦乔吹了一口气,“他们铸剑为篱之后,就是最干净的人。”
萧宁干脆又转过身,“哦?新鲜。相国公子怎么会如此天真?他们里面有哪个打仗的不是图个升官发财?”
苏梦乔摇摇头,“那又如何?我不管一颗人头能带给他们多少好处,我只想告诉你,不要说提着敌人的脑袋回来领赏,有多少人能完完整整的活着回来?有多少人连第二天的太阳都看不到了?我不想跟你再无聊的争论下去。”
萧宁掐断了交谈,“我也没有兴趣继续听你慈悲的论调。你要杀我也没有关系。你要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出去了。”
现在的萧宁一点一点的释放着自己的野性,完全不是当初的谦卑模样。
只是这样的野性是狼不是马,苏梦乔没有办法不警觉。
出去后的萧宁有些懊恼,明明是想解释自己,结果却适得其反。
苏梦乔总是意外收到各种惊喜,先是一万人马,现在又是一人一马。
一个副将。
皇帝没有派监军来,但是给了苏梦乔一个副将。
一个来头不小的年轻人,苏梦乔没有见过,却听闻过他老子镇国大将姚奚的名头。
神将的儿子其实也不含糊,三十出头的四品小将,姚未。
很巧的是苏梦乔手下的两拨人似乎都在姚未手底下呆过,但是苏梦乔实在是找不到自己被架空的理由——仗还没开打呢,能有什么把柄?
于是索兴不操这个心,开始先和副将搞好关系。
事实上这过程顺利到让人不可思议。
比自己大了十来岁的年轻人一看就是真材料,有着健美先生的身材和肤色,副将看上去很有距离感,实际上寡言而热心。
苏梦乔叫了一声“姚将军”之后就改口为“姚兄”了,副将也不跟他客气,但是因为觉得他的名和字都很拗口,所以最后还是叫他萧大人。
苏梦乔和副将同志颇有一见如故外加相见恨晚的感觉,苏梦乔从这个爽快的汉子身上感觉着那种属于军营特有的真性情。
漫天风沙下囚首垢面的兵士,比起来庙堂之上的那些衣冠禽兽有时候简单干净的多。
其实苏梦乔行事略有些拖沓,不然不至于等姚未到来还没有开始出动一兵一卒。
但是来了这样一位连家教都是雷厉风行的副手之后,苏梦乔就不能再磨蹭了。
赶快说出自己的想法,没有想到得到了热切的支持,于是赶快调兵遣将的开展行动。
起初的过程是很无聊的。攻占没有人的小绿洲,再留下少量人把守,这么一番折腾天气已经开始变得寒,不只是冷。
小绿洲没有绿,只有水,固态水。守卫的地方扎的营帐事实上是分散的小仓储。
极需要耐心的侦察之后,大队人马终于确定了出击的两个方向,尽管带了摸索与不确定,但是苏梦乔和姚未还是兵分两路进发,真正开始进入了这次战争。
苏梦乔也开始了人生中第一次面对鲜血的洗礼与考验,就算曾经有再多遐想,就算曾经有再宏图大志,就算曾经有多么自负轻狂,一旦这种心向往之变成现实,任何幻想都只不过是泡影而已。
苏梦乔要做的能做的只有脚踏实地的真刀真枪的上阵。
走上了这条路,就真的不能再回头,就算明知道死亡就在前方,仍然要笑对不一定能再见的太阳。
苏梦乔不记得曾在哪处营帐给离陌寄过一张纸,相思到搜肠刮肚,也不过写了一首破词。
那晚上的月亮贼溜圆,照得人心里像猫抓似的难受。
尽管词句有些僵硬,但是写了也就写了,大不了美人笑我轻俗。
信的最后才是重点,苏梦乔没有忘记加上一句,“照顾好自己,我没事。别担心。”
第十七章:血肉之躯
古代战争面前,每一个个体,无数个个体,都不过是血肉之躯。
人民群众可以有钢铁般坚强的意志,却一般不会有钢筋铁骨般的金刚不坏之躯。
所以等上了战场,这种渺小与脆弱的感觉,渐渐挤占着苏梦乔的精神。
苏梦乔在天寒地冻中带领着一万人马纵深追赶西戎,萧宁一直在他的身边。
两个人的关系如今僵硬而微妙,双方似乎都在极力回避着什么,尽管只是一层窗户纸的距离而已。
苏梦乔汲取着狡兔三窟的智慧,在确保不会忘记方向的前提下,将粮草藏得分散,同时派着极少部分人留守驻扎。
当然也不是没有设下什么粗糙的陷阱,煞有介事的留几个守的人多些的插上了故意自以为隐蔽的旗帜作记号的巨大的“粮囤”。
有的空空如也,有的只有土沙,但是苏梦乔认为这就够了。
本来也没有想到会发挥什么用处,况且敌人并没有空中侦察的本事,这些伪劣的装扮在秃茫茫的大地上其实传达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的理念。
“哎呀,其实也没有必要太苛刻。他们爱信不信。”苏梦乔对着按命令进行陷阱工事的士兵说道,“不过不许偷工减料,还有收好你们自己的粮食。”
苏梦乔的想法就是,一旦敌人的小股势力来攻打,以为有粮草此处自己布置的军队,至少可以应付。
如此一来,没准还能引发一连串的敌人的行动错乱……
这样敌人的弱点就会暴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