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步步为营,心思慎密,时至今日,全无破绽,与他斗智,确实强敌。”慕容昊轩目光深沉。
“只是那人之目的尚未达成,此番失利,必定重整旗鼓。只要他有所动作,就不怕他不露出马脚。”路子清眼神锐利。
“你,内心有数?”慕容昊轩眼中露出赞赏。
路子清却是目光一沉,道:“没。”慕容昊轩一愣,路子清接着道:“我内心无数,几番对阵下来,子清处处制肘,未有胜局。但是,若要子清就此认输,却是不能。”慕容昊轩赞赏的看向路子清,拉过他的手,朗声道:“好,这才是我认识的路子清。”
路子清微微一笑,慕容昊轩趁热打铁,按在他手上玉佩,又道:“路子清凭借一个暮颜楼,处处制肘。那么,上官云清又当如何?”
路子清眼一抖,道:“皇上,对于我对此事,不闻不问,颇为不耐。”
慕容昊轩眼神一转,道:“你说过相信我对此另有安排。”
路子清幽幽看向慕容昊轩,道:“皇上是特意安排,亦或是一时冲动,如今询问缘由,已是于事无补。”慕容昊轩被他看得眼神一晃,那时一时脱口,虽是心中有所想法,但行为确因冲动。被路子清不轻不重的说中,慕容昊轩心下一阵尴尬,不由转开眼神。
路子清接着道:“皇上即知一切,自然知晓子清隐忍多年,所为何事。”他不待慕容昊轩开口,径自说道:“当年之事,子清心中怨恨,是对上官邢处事之不公,亦是对自己身为人子的无能为力。但为人子女,不能为母洗刷冤屈,不能为父侍奉在旁,子清的怨恨与矛盾始终不知如何排解。如今皇上,有心也好,无心也罢,总算是让子清做出一个决断。所以,子清所想,只是将来。”
他眼中既无感谢,也无怨怼,只是非常平静的叙述一个事实。慕容昊轩看不出他心中想法,只得无奈的“啧”了一声。
路子清眼神一转,接着道:“只是,子清之事,必定牵扯到当年。子清如何失散,子清的身世过往必定会被人道出。到时候,怕是上官一家,便成了众矢之的。”脑中浮现上官云峰那震惊不已的样子,路子清心底只有深深的无奈。不愿伤的人,终究是要伤了。他心底还有另一层隐忧,便是当年纵火一案,事隔多年,也许无人记得,但是他却知道,那场火分明是要将他母子二人置于死地,隐忍多年,也是为了查明此事。如今身份揭露,怕是那人也要按耐不住,再有所动作。
只是,多事之秋,上官家难道一劫。
路子清目露担忧,心思沉沉。慕容昊轩看在眼里,心里却不由感叹,纵使他口硬不肯承认,但在心里仍是记挂着上官一族,不然早在之前,他便可将此事告知天下,虽然未必全然尽信,看仍可撼动上官在朝中的威望。他一直隐忍不说,其情可见。
多情却要扮无情,他之辛苦,让人心疼。
慕容昊轩轻叹一声,替他收了玉佩,对上他几分莫名的目光,低声道:“时辰也不早了,不如早些休息吧。”
路子清一愣,不待开口,慕容昊轩已按住他肩膀,道:“子时已过,今日已是你的生辰,只可惜天一亮,我便要主持祭天,要到晚上才能回来,替你庆祝。”
路子清微微一笑,道:“皇上有心,子清已是感激不尽。”
两人相处多年,慕容昊轩却不曾闻知他的生辰,如今听他道谢,反倒是一心懊恼,心底暗骂自己,对他太不在意。
路子清却不甚在意,反而安慰他,道:“我之生辰,并不重要。过于不过,皆是一样。今年,有皇上与子清一同,于子清而言,已是意义重大。”
慕容昊轩见他笑意点点,虽是伤患在面,仍是掩不去那清雅风华,心中一动,拿定了主意,道:“你之生辰于我而言,也是意义重大。只是,时日仓促,来不及准备,我心中已有一礼,待过两日准备妥当,便送与你。到时候,千万莫要拒绝。”
路子清听他说的郑重其事,心中不由感动,面上却打趣道:“皇上隆恩,又有谁可以拒绝?”
慕容昊轩扶着他躺下,轻哼一声,道:“自是有人敢拒绝。”想起柳思霁对封王一事,当下拒绝,便是一阵不悦。
路子清面露惊奇,问道:“哦?是谁?”
慕容昊轩一脸不爽,道:“还能是谁,朕自问不曾亏待手足兄弟,只是有人更爱山野,不愿屈居于小小朝堂之中。”
路子清微微挑眉,柳思霁之个性他早已知晓,相信慕容昊轩也一清二楚,这个结果早在意料之中。只是柳思霁的态度对日后有着重要的意义。路子清思索间,已是眉头轻皱。
慕容昊轩看在眼内,不喜他为旁人多愁,便压低了他身子,道:“别想了,就算他不接受,对于明日祭天也无大碍。”
自是无碍,有碍的是日后长久之局。路子清暗中翻了个白眼,却犹自思索,眼珠子不住转动。片刻,犹豫道:“不如……”
慕容昊轩眉头一皱,道:“你要去见他?”
路子清没有说话,只是睁着大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慕容昊轩。那眼神不是请求,只是闪烁着不容动摇的坚定。慕容昊轩沉着气,不肯妥协,却在那亮晶晶的目光中,不由叹气。
第119章
夜色深沉,万籁寂静。只是这样的夜色,注定许多人都无法安然入睡。
柳思霁因身份特殊,被安置在了一处行宫,本来多日来不曾好好休息,但如今面对满空星斗,却是毫无睡意。想起路子清被慕容昊轩抱走,那人坚定不容反驳的眼神,叫他一时唏嘘。路子清身为上官邢之子,日后恢复了身份,定可入朝为官,一展宏图。他那份雄心壮志,终可以得到施展,而且身后又有皇上在背后支持,自然是风生水起,无往不利。而自己呢?拒绝了皇上的封王,但他这般身份自然也不能留在武林盟,日后便要回归山野,仗剑江湖。与路子清的距离自是越来越远,怕是明日之后,两人便形同陌路,再无相见之机了。
想到这里,柳思霁满目惆怅,神情黯淡。
正当他暗自愁思之际,忽然感受到有人前来,不由全神戒备,转身厉道:“是谁?”回头看去,便见适才思念之人便在十尺之外,抬眼之间。这等月色之中,若不是他头上缠着绷带,手臂掉在胸前,定会让人认为是踏月而来。
柳思霁气息一滞,见那人舒缓了眉眼,浅浅带笑,连忙几步并过去,难以置信的打量那人,道:“你……怎么会来?”可一想这人带伤而来,便沉了眉眼,颇不赞同,道:“你这样,他却放你前来?”焦急之中,并未发现自己对皇上已是大不敬。
路子清微微一笑,毫不在意道:“除了左手的伤厉害了一些,其他的不过擦伤,并不碍事。”抬眼见柳思霁仍是满眼的不赞同,大有找人理论的架势,忙摆手道:“更何况,是我自己要来的,不关旁人的事。”顿了一下,笑道:“我与大哥这次逢凶化吉,子清自然该来探望。”
柳思霁见他一脸坚持,也明白是他执意前来,又见他一脸笑意,带了几分欣慰,几分讨好,也不好责备,只得拉了他无事的右手,向屋内走去,边走,仍是不忘埋怨道:“你既然受伤,就该好好休息,待好些了再来看我也是一样。”想了一下,又轻叹了口气,道:“你本就是因我才受伤,要看也该是我去看你。”随即又想到路子清被人带入宫中,说去看他根本就是痴人说梦,于是脸上又是一阵青白。
拉着人进了屋子,又将门窗关好,才仔细打量起路子清。板着他头颅查看一周,又托起他手臂看了一圈,才放下心来。路子清一脸好笑的看着他,最后才道:“大哥,认为如何?”
不再流血,也未伤筋动骨,却是轻伤。但想起那时额头流血颇多,怕是好了也会留疤,柳思霁眼神一暗,满眼心疼惋惜的看着他额角。
路子清拉着柳思霁坐下,寻着茶壶倒了杯水,刚要喝,就被柳思霁拦住,见他起身将茶倒掉,寻了水壶,沏了热茶,道:“冷茶伤身。”
路子清接过热茶,放在鼻尖闻了闻,就觉得太烫,放在了一旁,四下张望,半晌才道:“怎么大哥做了王爷,这里却这般冷清。”
柳思霁眼神一暗,道:“你也取笑我么?”
路子清故作惊讶的瞪大了眼睛,柳思霁也是眉头一抖,问道:“怎么,他没和你说么?”路子清摇了摇头,反问道:“说什么?”他带着淡淡笑意,看不出是不是故作不知。柳思霁看了他一眼,也不愿分辨,低头道:“我拒绝了封王一事。”
路子清先是一愣,随即一脸了然的点点头,道:“以大哥心性,可想而知。”
柳思霁眉头微皱,抬头看向路子清,问道:“你,无话对我说么?”
路子清沉默片刻,不住打量柳思霁眉眼之间,最终看的柳思霁但觉尴尬,脸一红又垂了下来。路子清这才收回目光,看着桌上冒着热气的茶,不住转着茶杯,道:“大哥,在犹豫。”
柳思霁一惊,随即沉默。
路子清却是话题一转,道:“大哥,可愿与子清说说,当日天牢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柳思霁顿了顿,点头道:“好。”他为自己同样倒了杯茶,便开始缓缓叙述。
当日他与方廷玉一路逃命,最后听闻念经之声,才将两人自那层层迷障之中解救出来。向着经声奔去,便到了菩提寺的后山,他俩人也不做多想,一路奔至菩提寺。后来被菩提寺僧人所救,又被请入‘清心自在’。又将自己被法缘救治,解了“锁魂掌”一事说了。
路子清听了,便问:“大哥,现在身子无恙了?”
柳思霁点头,道:“若非法缘方丈舍去一身功力救我,怕是今日再无柳思霁了。”想起法缘之事,他随即无声,满脸遗憾。路子清也是同样,一阵黯然。片刻,他又说道:“若非法缘方丈高义,今日怕是要被贼子占了先机,届时怕是天下大乱,祸事降临,无人幸免。”
柳思霁一声叹息,路子清又道:“但饶是如此,如今贼人仍是逍遥法外,战祸怕仍是不可避免。”
柳思霁皱眉道:“不是已有落网之鱼。”
“以那些人心性,自然不会透露半分,就算是严刑拷问,怕也是……毫无收获。”路子清眼眸微闭,随即又道:“这一连串的阴谋,环环相扣,连我也被算计在内,可见对手之高明。虽然不知他是何时知晓我之身份,但是却不可否认,在知晓的一瞬间,便将我摆上了棋盘,放在了最明显的地方。”
柳思霁皱眉道:“你认为,他是针对你。”
路子清沉默片刻,才道:“其实我不会这般自大,认为自己会成为这场战事中的筹码。”柳思霁闻言,却是哂然一笑,摇头道:“你太看轻自己了。”
路子清若有所思的看着柳思霁,不出声。柳思霁却仿佛被人看透心事一般,脸面一红,颇觉尴尬。
路子清轻咳一声,道:“以我的身份而言,确实牵制不了任何人。但是现在,子清不得不说,是子清错算了。”他看向柳思霁,目光粼粼,柳思霁被他看得心头一阵剧烈的跳动。只听路子清道:“大哥对子清的一片深情,兄弟之义,子清未曾想过,是如此重于泰山。”
因路子清的出现,而使得‘清心自在’中的柳思霁动摇心神。因路子清的受制,而使得高居庙堂的慕容昊轩亲自披挂上阵。他本以为在柳思霁心中,纵然有情,但情深不敌大义。一如在慕容昊轩心中,纵使深情,但却比不上慕容家万世基业。
然而如今所见,却深深动摇着路子清。
因母亲之故,他从不曾信任感情,但却又在内心深处,渴望感情。用尽手段,看形形色色的人屈于他身下,却又拒绝相信这当中不乏情深意重者。但如今形势,他已有旁观者,变作了当事人。面对柳思霁,患难见真情,那眼中赤条条的关怀,他怎可视而不见。即使如今,柳思霁面对自己,几次三番,欲言又止,但那眼神深处所埋藏的深情,他又怎可故作不知。
只是,他对柳思霁,唯有抱歉。
他知晓自己接下来这番话,是要逼着柳思霁做一个他不愿接受的抉择。眼见情深义重,本是满心犹豫。但转瞬之间,脑中浮现的,却是那为了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屈就身份的至高之者。
于是,他对柳思霁,只能抱歉。
轻叹一声,路子清轻闭双目,别开脸孔。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大哥认为,在这场棋局中,大哥,甚至整个武林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柳思霁沉声不语,却是双目一沉。
路子清接着道:“大哥,不愿去想,是因为现实太过残忍。”微一停顿,他便直言不讳,“若说天下,除了朝廷便是江湖,若说江湖,必是武林盟。这江湖皇帝一说,非是空穴来风。”柳思霁身形一震,路子清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武林盟树大招风,盟主如今又是身份特殊,这场腥风血雨,武林盟已经避免不过了。”
柳思霁眉头紧锁,却仍做困兽之斗,“我知晓自己身份特殊,便不会在留在武林盟。”
“大哥,也会对武林盟日后处境,作壁上观,坐视不理么?”路子清轻声询问。
“自然不会。”柳思霁激动万分,却在出言之后,看到路子清无奈做笑的表情,他顿时心里一凉,路子清幽幽道:“那大哥,辞去武林盟盟主的位置,又有何意义?”
柳思霁万分感慨,犹豫道:“这……”
路子清看着柳思霁,道:“大哥在犹豫,也是想到了这其中关键。并不是要大哥做出承诺,以大哥的为人,就算不开口,大哥心中所想,子清,乃至天下人,人人皆知。但是,皇上要的不是大哥一句承诺,而是大哥用实际行动来表示忠心。”
柳思霁看着路子清,呐呐不能成言。
路子清道:“大哥以为,皇上所要的不过是锁匙,为了祭天。但大哥可想过,锁匙一事,从头到尾,别人所算计的,便只是大哥那尊贵显要的身份。正所谓,怀璧其罪。如今武林盟便是那怀璧的匹夫,纵然宝璧无声,但其已是重罪之身。若不完璧归赵,武林盟做不得天下的恩人,便注定要成为这天下的牺牲者。”
“够了!”柳思霁一声怒喝,却是不愿再听下去。
路子清扫了一眼满脸怒容的柳思霁,也只是轻轻的“啧”了一声,只是片刻犹豫,仍是按住了柳思霁放在桌边,握紧的拳头上,轻声道:“子清所说的话,大哥都清楚,子清也明白,要大哥接受皇恩,在江湖中,怕是无法得到谅解。纵使大哥血统高贵,江湖人仍会认为大哥是弃江湖择朝廷,为的自是显赫出身与满堂富贵。但是大哥也明白,不接受,一时无虞,但时日久了,这终究是个隐忧。”
柳思霁眉头紧皱,额角青筋抖动,就连手也在不住颤抖。路子清心知那是愤怒所至。
柳思霁是侠之大者,心向天下。他所做种种,皆是为了天下太平,然而此刻,他辛苦所致,却是将养育自己的武林盟推上风尖浪头,陷众人于不义。他可以选择不接受命运,仍旧做他柳思霁,但正如路子清所言,天长日久,在这场未分胜负的皇室斗争之中,武林盟便是首当其冲。但若是他接受,身为武林盟盟主向皇室屈膝,代表什么,他心中亦是清楚万分。不愿成人棋子,却处处受到约束。柳思霁之傲气,怎可不怒,怎可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