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去之前,邵昕棠又让狗蛋把身边的那些人的情况都说了一遍,带着狗蛋一起去赴约。
戏楼在两条街外,更两层。右边是一个生意红火的酒楼,左边是家茶铺。一个烫金黒木牌匾高高的悬挂在一楼与二楼之间的横栏上,上面写着“红墨戏楼”四个大字,看上去还颇为气派。
邵昕棠见识了名叫月桂的女子的唱功,倒是挺好,只是戏台搭得较低,更没有现代先进的灯光,听戏的人在底下吃喝说闹,吵吵嚷嚷,多少影响了效果。
邵昕棠看后,很是失望,更加想着要快点儿赎了身。这时,突然听坐在一旁的陆海感慨道:“月桂这一晚唱下来,少说也要得个二三十块儿大洋。”
“她不是卖身给‘红墨’了吗?”
邵昕棠不经意的问道,眼睛看着跟来的狗蛋坐在旁边小耗子一样抓果盘里的吃食往嘴里填。
陆海古怪的看了他一眼,心想这位爷不仅长得不食人间,也不关心“人间”的事儿啊。说道:“她当然不是,她是散戏子。不过就是卖了身的,要不请个这样的戏子,也少不得半块儿大洋呀!”
正给狗蛋倒茶的邵昕棠一愣,脱口而出:“卖了身的还给钱?”
随即看到陆海疑惑的眼神,反应过来,换了语调说:“我的意思是给也给的太少了,算不上什么!”
“那倒是。”陆海同意的附和道。
之后两人又安静的看戏,邵昕棠心里却是激动不已。没想到卖了身唱戏还给钱。这几天他琢磨着怎么挣钱,是一点头绪也没有,上辈子除了唱戏还是唱戏,身边的一切早有那个男人为自己打点好,哪里想过钱的问题。如今自己唯一傍身的技术能赚钱,还是给他很大鼓舞的。
晚上回去正好碰到班主沈财田。他先是一顿抱怨这些日子生意越来越差,然后拐弯抹角的告诉他明天晚上有一台戏,问他能不能上。邵昕棠一口答应下来,倒是让沈财田松了口气。
上辈子的名望也不是平白得来的,邵昕棠从古到今的戏文没有哪一篇不能倒背如流,练过多少遍的,而他最擅长的又是南戏,想到今晚月桂唱的那些,对他来说真的算是小菜一碟。
晚上睡觉时狗蛋蹲在自己床边非要扒他的鞋子给他洗脚,被邵昕棠坚决推拒了,要说狗蛋可真是个好孩子,乖巧懂事不说,每天像个小陀螺般绕着自己转,非常有眼力见。狗蛋的身世也是凄苦,很小时就死了父母,直到被卖到红墨之前一直住在舅舅家,舅母又是个刻薄的女人,孩子也多,去年就把他卖到了这里,说是也能学点儿手艺,以后就自己靠自己了。狗蛋认了自己做干爹后,虽然以前的邵昕棠对他不好,可也知道他是自己唯一的指望了,决心要孝顺干爹,给他养老的。
邵昕棠知道这些心下酸楚,心疼他。知道这个孩子也算是自己的一个责任了,就也寻思着给他谋划一个好的未来。但唱戏显然在这个时候是没出息的,邵昕棠想送他去读书,但这是个长远的计划,他初来乍到,一时还办不到,就先谋算着。
翻来覆去一个晚上,倒是给小孩儿想出个名字来,总是“狗蛋”“狗蛋”的叫着也不是个事儿。
迷迷糊糊了半宿,直到天快亮时,邵昕棠才渐渐睡去……
第4章:于司令
时间过得挺快,邵昕棠经过一宿的琢磨,又重燃了对生活的信心虽然不知道赎身的钱具体是多少,也问不得,但总不会是个小数目,前世唱戏都是为了艺术,如今为了那几块未知数目的大洋,邵昕棠也摇头晃脑的自己练了两遍戏文。
今晚要演的戏是“拜月亭记”,内容又是个歌唱爱情的。其实邵昕棠不太喜欢这类的感情戏,总觉得太过儿女情长,小家子气。他更偏爱歌颂战争、英雄、民族、激战之类的主题。听说当年那个男人就是无意中听了自己的一出“赤壁鏖兵”,才注意到了自己,继而发生后来的一系列事情。
狗蛋得了新名字,是一个文邹邹的名字,叫聂健安。
说是希望他一生健康平安的意思,他问为什么是姓聂而不是姓邵,才知道干爹原本是姓聂的。
一整天小孩儿都乐淘淘的,到哪里手都比比划划的写着干爹教他写得名字,逢人就说“我干爹给我起名字了,叫聂健安,你可以叫我健安。”
晚上,聂健安细小的手指蘸了茶水趴在桌子上划着自己心爱的名字。化妆的大娘给邵昕棠上完妆就出去了。邵昕棠正看着自己脸上简陋粗糙的妆容,就听隔帘外面,一个尖细的女子声音:“那个姓邵的贱人不是自杀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嘘,你小点声。”一个比刚才好听很多的声音,柔柔的女音中仿佛带着恶毒的笑意:“不过是做做戏,他怎么舍得死,如今被于司令看上了,荣华富贵就在眼前,这不过是欲擒故纵的把戏罢了!”
“荣华富贵也要有命享,听说于司令可不是个好想与的主儿,常人见了都忍不住发抖,姨太太死了好几房,那天那个小贱人伺候不爽,还不让他给一枪毙了!”
难堪的言语伴着放肆的大笑,邵昕棠隔着帘子听得脸色铁青。
谁知有个比他动作更快的,趴在桌子上的聂健安像条小黑豹一样窜了起来,冲出帘子。
邵昕棠眼疾手快,在帘子外面抓住了一脸怒容的小孩儿,只听小孩儿气喘吁吁的大声说:“你们胡说!”
飘荡着的笑声戛然而止,两个女人靠在倚墙红木衣柜上,瞪大眼睛看着突然出现的两人。说是女人,看那稚嫩的脸颊,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女孩儿罢了。
邵昕棠漆黑的眼珠像是带着寒气,冷冷的扫过这两个背后说坏话被抓住的女孩儿。手下按着的小孩儿却不依不饶,脸都涨红了,又来了一句:“干爹是好人,你们不许这么说!”
握住小孩儿攥得紧紧的小拳头,邵昕棠心下颇为感动。伸手把他抱进怀里,在额头上“吧唧”亲了一口,说:“健安好乖!”
两个女孩儿被吓傻了,一动不能动的看着他。正在这时,跑堂的小伙子跑过来,还没看明白这阵仗,就恭恭敬敬的说:“邵先生,马上到您的戏了。”
小伙子带路,邵昕棠抱着小孩儿路过她们时,轻轻地说了一句:“如果见到于司令,我一定把两位的话带到。”
留下两个女人瞬间惨白的脸……
且不说邵昕棠正想着如何逃开那个于司令,就是真见到了,也当然不会把刚才的话传入他的耳中。这样说,不过是为了教训教训她们,才多大的年纪,就会在背后说这样恶毒的话!也只有害怕,才能让她们长记性。
邵昕棠从来没有上过这么简陋狭小的戏台,像是一块四方的帕子,走也走不开,一眼望去,尽是边缘。脚踩上去,还能听到木质的戏台嘎吱作响。
但显然今天来的人比昨天月桂的戏人还要多,台下挤挤蹬蹬坐满了人,就连边上过道也站着人。
邵昕棠并不紧张,但仍是深吸了一口气。从后台走出来的一刻,他已经全身心的进入了戏里面。
……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邵昕棠行了个最标准的谢幕礼。
知道后台,才听到雷动的掌声。
邵昕棠前世就有一个习惯,下了台先不卸妆,而是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上一个会儿,身体放松下来,浓重回放刚才的演出,一个细节一个细节的琢磨,看哪里还不尽完美。
今天这个安静的地方确实难找,此时还没有隔音建筑这一说法,前台的戏迷们简直要把房瓦都掀了,一声大过一声的要求邵昕棠再来一出。
看这反应,邵昕棠确实要比以前的这个人唱得还是要好的,当然邵昕棠自己也有这个自信。
来到这里,穷得连一块儿表都没有的,这让邵昕棠很困扰,此时只能看天色估摸着是晚上七八点钟的样子。小孩儿也不困,睁着大眼睛非要等他一起回去,绕着自己转圈圈。几日下来,邵昕棠发现这个孩子确实比刚开始见到时开朗了不少,也更愿意缠着自己,这种变化是他乐于见到的。小孩儿正向一种正常的方向发展着。
自己刚到这里,心里有事儿说不出,也不能说,全然陌生的环境难免让人心中惶恐,但小孩儿的出现显然淡化了这些不良情绪,让邵昕棠适应了很多。
“干爹,你唱得真好!”
小孩儿这个年纪,凳子根本坐不住,绕在邵昕棠身边像是只可爱的小狗。
“谢谢!”邵昕棠摸摸他的小脑瓜,刚想说话,却听见一个声音从帘子外传来,是沈财田才二十一岁的小老婆朱四娘。未见其人,只闻其声。
“我说邵先生,客人们都看你的戏,要不你再来一曲”
这个朱四娘本是穷人家的孩子,长的水嫩妖娆,脸蛋漂亮,却不怎么识大体,被能当她爹年纪的沈财田看上,做了小老婆,更加骄傲起来,虽然沈财田再三嘱咐她对邵昕棠客气些,她根本没当回事儿,只觉得一个下贱的戏子,哪里用客气!
所以此时说话时也带了丝强硬,压根儿没给邵昕棠拒绝的机会:“邵先生,快准备准备吧,下一场戏还是你的。”
邵昕棠还没等说话,就听外面一行有序铿锵的脚步声飞快朝这边走来,班主沈财田的声音谄媚的掺杂在其中:“这边请!”
眨眼的功夫,人已经到了后台里面,是一对身穿军装挺直的军人。为首的男人而是二十四五左右,长得堪称英俊,只是那双眼冷冷的在屋子扫了一圈,已经没人敢出声了。
最后他的目光停在邵昕棠身上,径直走过来上,说:“请问是邵先生吗?”
军人在那个东西割据,四处动荡的年代显然不是什么正义的象征,骑洋马挎洋刀,通常是在城市里肆意玩乐作恶也没人敢说一个字的顽主们。所以此刻看到这一行人冲进来,戏子仆从连朱四娘在内,都吓得面容失色,心中惴惴。
但邵昕棠上辈子见过的大人物多得说不清,哪里会被这几个人的气势镇住,所以也就不卑不亢的点下头,说:“是我。”
本来长得漂亮的人就容易让人心生好感,闫亮本来以为司令让他来接的是个长得妖里妖气,行为放荡的小戏子,哪里想到真见了面,发现这人长得真是漂亮,却并没有一丝一毫风尘中的味道,气度举止更像是世家公子,心中不禁收起了刚才不屑的心理。只是从头到尾他的表情也未变,到让人看不出心理的变化。
他礼貌的弓了弓腰,说:“于司令有请!”
第5章:错爱
闫亮是于战南从几万大头兵中挑选出来的副官,从十四岁起就跟着仅比他大一岁的于战南,已经十年了,何况他本身就是个七窍玲珑心,不说对于战南的每一寸心心道道都琢磨透了,于战南的一举一动却也都是深领其意。
副官这个职位听起来或许不太像回事,却是真正能在上位者耳边说上话的人。整个东北三省,哪个富甲商贾政客要人对他闫亮不是客客气气曲意巴结的。但这也是个踩在冰上的危险活儿,得头脑灵活、有眼力见儿,该你干的,没人吩咐就得先干了,不该你说的,打死你也不能乱说。
今晨从收到天津的电报开始,于战南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饭吃的不多,一张刚毅严肃的俊脸绷得紧紧地,所有人都不敢发出一点声响,走路恨不得夹着尾巴,唯恐一不小心触怒了喜怒无常、脾气暴烈的他。
于是闫亮琢磨了一整个下午,在刚刚于战南吃晚饭时,状似不经意的提起这个前些日子引起他注意的小戏子。果然,于战南派他来接。
其实前些日子邵昕棠闹死闹活的事儿他知道,可是有几个位高权重的上位者会理睬一个小人物的愿意与否,看上他,都已经认为是他的服气了。
可是看着眼前神色平静,从容高贵的人,闫亮却是心中“咯噔”一下,说不出的感觉,仿佛有些后悔自己在于战南面前又提起他,又不知道自己后悔些什么。其实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邵昕棠,于战南看上他那次,他远在陕北一带办事,根本没想到眼前的人儿会是这样的。
邵昕棠却没有心思琢磨闫亮心中的弯弯道道,在听到“于司令有请”时,他脑袋“嗡”的一下,没想到最不想发生的事情来得这样快。
“那请长官稍候片刻,我去换了戏袍。”
邵昕棠稍作停顿就想通了,知道此事躲不过。进了隔间洗了脸,把头发束起,换了一件暗色没有纹路花式的长袍,邵昕棠就随着一干军人走出戏院。
夜色浓重的像是被厚重的黑布遮挡住,只余一枚清浅暗淡的月牙在这片黑暗中发出惨淡的光。
这是邵昕棠来到这里第一次坐汽车,是老式的圆头黑亮的样式。汽车沿着宽阔的马路匀速行驶,路边的人群在长长的鸣笛声中慌乱的散去。
邵昕棠一直注视着窗外,外面幽暗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被暗色衣服衬托的皮肤更加白皙,一双如墨色漆黑的眼珠像是两颗上好的琥珀,一动不动也能吸引别人的全部心神。
他们一左一右坐在车的后座位上,中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闫亮脸冲着前方,斜着眼睛偷偷打量邵昕棠,心想:这人可真漂亮。
汽车开了大约十几分钟,山脚的一处恢弘建筑物前缓缓减慢速度,进那个欧式雕花黑门前,两旁站得笔直的士兵想闫亮行了军礼,然后是郁郁葱葱的庭院,越往里进,邵昕棠的心也就越往下沉。
一个小兵进去通报的时候,邵昕棠就站在清凉的月光下,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闫亮看见他尖削的下颔缩在宽大的衣领中,突然产生了一种类似怜悯的感觉,脱口而出了一句话:“别害怕。”
说完这句话,闫亮才像是从幻境中走出来似的,心中懊悔,说出去的话也不能收回。
邵昕棠抬起头,漆黑的眼珠一动不动,看了他一眼,声音轻的让闫亮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他说:“谢谢……”
很快,小兵就出来让他们进去。闫亮走在前面,后面的邵昕棠并不知道闫亮此刻内心的煎熬。
爱情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琢磨的事情,没有人知道它什么时候来,也没有人知道它什么时候去,它像风一样,吹不散什么,却能人心底的湖泊波澜,再难平静……
闫亮觉得自己脚步沉重,一步都好像耗费了很大的力量,可是在别人眼中他仍是步履从容。
他脑海中闪现的一直都是刚才邵昕棠漆黑的,仿佛带着光亮的眼珠,那一刻,他在那双漂亮的眼睛中只看到自己的影子,有什么东西也在那一瞬间变化了,他知道这个漂亮的男孩儿对他来说不一样了,好像一刹那从一个陌生人变成了一个必须放在心尖上的人……而这种变化,是他控制不了的……
闫亮觉得自己再往里走,把这个勾动自己心神的男孩儿送进去,有一天自己一定会后悔。可是他的脚步丝毫不待停留,崭新的军靴在水泥地上敲出沉闷的声响。对于男人来说,往往很多东西都要比感情来得重要……
当于战南让他出去的时候,闫亮的脚步有一瞬间的停留,那一刻,他有一种想求于战南把这个男孩儿让给他的冲动。
于战南高大的身躯斜倚进一把木质椅子里,他五官深邃硬朗,高鼻梁薄唇,单看五官倒是个俊朗的样子,可是那双深邃的眼睛迸出精光太过锐利,像是刀子般割进人的皮肤,让人不敢逼视。尤其是他不笑的时候,更加给人一种说不出的阴沉暴烈,让人心生畏惧。此刻他浓黑的眉尾一挑,扫向停下脚步的闫亮,语气中有一丝显而易见的不耐烦:“还有事?”
“没,那我下去了。”
闫亮心神瞬间转回来,飞快的回答道。然后飞快的走了出去,带上门。
于战南的目光转向站在角落里的邵昕棠,首先映入眼帘的时那一身颜色暗淡的袍子,他的眉头微微一拧,开口说:“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