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魏晋风流
美貌,白皙,优雅的谈吐,淡淡的冷漠和高傲,这个人太像他的父亲俞云秦了,相似得令他感到厌恶,从父亲那里得到的温暖和情感,既让他眷恋,又让他害怕。
背德,违反人伦,就算是在这个时代,也就是礼教秩序崩乱的晋朝,这也是让人无法接受的,比禽兽还要让人不齿的行为。
桓于飞是一个在痛苦中挣扎的人,性格多变,冷漠的时候,酷似恶鬼,温柔的时候,任谁也招架不住。
真实的他,有一颗温柔的心,可是生活的跌宕起伏,却又让他不得不冷漠地掩藏自己的心,复北楼主必须是一个强到逆天的存在,复北楼主必须是一个无人能企及的传说,只有把握住无上的权力与力量,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这十多年的坎坷生活只教会了他这一个道理。
桓伊毫无疑问也是色艺双全,令人着迷,甚至比起郗超来,更有魏晋风骨,但是只要想到他长得那么像那个人,便让他的心颤抖,复北楼主不是万能的。
一身白衣轻衫的那人,表情恬淡温润,素手弄朱笛,别有一番惑人的风味,然桓于飞是没有心情关注的,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面无表情,因此惹得桓伊一片失望。
纵观复北楼众,皇落从来都是没有表情的,真正冷漠狠戾的是他,而不是像传闻那样是复北楼主,刚毅黝黑的脸上傲气决然,面无表情实则是对所有人,除了复北楼主以外,都是不屑一顾的,十字形的伤疤像一条不大不小的爬虫似的贴在左眉上方,看起来煞气十足,不怒而威。
酒宴上众多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都被他看得腿脚发软,虽然口头上和心理上是对这个粗冷的寒门子弟不屑一顾,但是潜意识里还是带着恐惧的。
他身披暗黑色猛虎吞头连环铠,头戴青玉黄金冠,冠上雕琢的云纹清晰可见,腰系勒甲玲珑狮蛮带,手上拿着那冷光闪闪的擒月藏凤刀,以护卫的姿态立在复北楼主身后,眼神森冷,薄唇微抿,容貌雄伟。
然而坐在复北楼主身边的另一个人,即蓝醴,却又是另一种风貌,繁复的银色兰草纹饰紧紧镌在白纶巾上,栩栩如生,像是一株株芬芳的兰草在静静绽放,淡蓝色的披风上金色的云纹倦倦地缠绕,秀丽而优雅,其容貌却也是不逊于桓伊和郗超,又是那样的温文如玉,一行一止,举手投足间,“尔形既淑,尔服亦鲜,轻车随风,飞雾流烟”,堪比周小史也。
酒宴上的女性除了正在翩翩而舞的妖娆舞姬外,便是这位复北楼主所带来的心腹之一,紫渺,她虽着一身素缟衣裳,作男子状打扮,却掩盖不了其娇美的容貌,凤眼檀口,口吐丁香,舌融甜唾,凌波罗袜,天然生下,似藕生芽,如莲卸花,那娇媚模样却作一男子样打扮,更添十分风姿。
然却是一脸冰冷,不解风情,令当场文人雅士十分怅然,叹可惜了这样一个娇俏女子,却似那罗刹恶女。
因着复北楼主的存在,在场风流人士也不敢太过肆意,说是一场酒宴,倒更像是一场鸿门宴,压抑的气氛,推杯换盏间,也没有寻常酒宴放浪形骸的高谈阔论,裸体醉饮,醉生梦死一番,庄重而低沉的气氛,令在场的名士皆无法忍受。
终于,一玄衣男子搂过一红衣舞姬,重斟美酒,交杯叠股而饮,打情骂俏后,两口相叠,你吮我咀,旁若无人。
众人见复北楼主脸上五官甚至没有动一下,依旧是那样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却也并未有不喜,于是越发大胆起来,皆效仿那玄衣男子,桓温却也不阻止,一脸淡然,只谢安的脸上有淡淡的厌恶之色,谢玄便也只顾着与在其旁坐的桓伊交谈,并不理会其他人,桓伊一边应付着谢玄,时不时还要瞥一眼复北楼主的动静。
蓝醴也是一脸微微巧笑,并不排斥,也不参与,对于这些魏晋名士的行为早已习以为常。
倒是皇落本就黝黑的脸更加黑气醺然,久在军营里,皆是纪律严明之辈,对上,作为他唯一效忠的对象——公子飞,却也是一个廉洁自律的人,哪里见过这如酒池肉林般糜烂的场景。
一女子的排草玫瑰色肚兜自远处飞来,挂在了皇落的爱刀上,自然惹得他的一阵嫌恶,忍不住要拔刀,看公子安稳地坐在那里,却没有任何命令,他暗自忍了下来,没有主上的命令,不能有任何行动。
他嫌恶地用一根指头撩起,扔向远处,却听到身旁紫渺的“啧啧”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神极其暧昧,好像他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他再次按捺住拔刀的念头,如果主上不在,如果主上不在,早就拔刀砍掉这一群不知廉耻的肮脏物。
此时,那玄衣男子摇摇晃晃地径直走向蓝醴所在的座处,眼神迷蒙,表情却好像一副犹未尽兴的样子,桓于飞马上向皇落使了一个眼色。
蓝醴就像一株芬芳的兰草,虽品行高洁,也易招蜂引蝶,却没有自保之力,脆弱无依,必须有人在身旁护着,今下赴宴,未带侍从,只能让白焚和皇落注意着。
白焚这人看起来忠心无比,笑脸迎人,实际脾气也甚是怪异,要他及时地去护着蓝醴,他未必会真心替其着想,指不定要出什么乱子。
然皇落虽然看似冷酷,但只要是桓于飞的命令,他便会一丝不苟的执行,不会生出其他多余的心思。
但见皇落步履带风,步伐稳健,不疾不徐地走过去,挡在蓝醴的前面,那人见着这样一尊煞神,早已吓得三魂不见七魄,连连退后,不敢造次。
紫渺虽然一脸罗刹女的扮相,却也遭到了几次纠缠,让几个男人被卸掉了胳膊,终于没有人敢上前来。
自始至终,却没有人前来骚扰复北楼主,那个人坐在那里,虽然光芒无限,却像高高在上的帝王,无人敢去滋扰,连晋朝皇帝坐在那里也没有他的这种气势。
忽然,人群骚动起来,众人纷纷整理滑落的衣衫,从妖艳舞姬的身上爬起来,这场性爱游戏才算结束。
一人寒食散食用过度,疯癫异常,见人便挠,碎碗破碟遍地都是,酒菜也洒得遍地都是,他身下的舞姬满身是血,却没有人管,好像那就是一只濒死的母狗。
满屋子的慌乱与嘈杂让这个酒宴达到了高潮,仆役们慌慌忙忙地请来了大夫,其余人皆归位,在那里交头接耳,交流服食寒食散的心得。
桓于飞对于种种情景感到厌恶,倏地站起来,径直向廊外走去,好似要离开这里,白焚第一个反应过来,默默地跟着其走了出去,紫渺厌恶地看了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蓝醴却担忧地望了几眼,毕竟他长期居在建康,与场上众人都颇有交情,应该适当给予一点关怀之意。
皇落按着他的肩膀,从右边护住他,带着他离开,但见他时不时回头看,心中稍有不满,就这样一群混账,有什么值得关心的。
谢安望着“公子飞”离去的背影,微微带着点笑意,柔和的五官清妍动人,实在不像年近四十,直到桓于飞的身影消失在廊外,他才缓缓站起,退了出去。
廊外,空气清新,鲜嫩娇艳的花争妍斗艳,徐徐开放,自然而令人心情舒畅,几个小侍女在远处嬉笑打闹,那情景可爱异常,与刚才的那一幕幕对比起来,真是云泥之别。
这薄薄的一墙之隔,竟然如此迥异,一个像是常年见不到阳光,森冷的深宫后宅,一个是“美人发娇嗔,碎捋花打人”的清丽场景。
见四人跟着出来了,桓于飞便抬步准备离开桓府,礼仪什么的用不着跟着桓温那老狗讲,今天来赴宴,已是给予他最大的面子,倒是希望他不要得寸进尺才好。
第二十五章:魏晋风流(二)
不管怎么说,建康现在也算是华夏文明的中心地区了,北方刚被夷族霸占,不要说文明,那野蛮的兽性都还未消除,自然建康也算是聚集了当世最优秀的一批风流人物,其中,桓于飞首推谢安和谢玄,其他人暂时都没有什么发展前途。
谢安也是慧眼独具,自宴会上与“公子飞”一别后,实在忍不住回味这位公子的一行一止,举手投足,忍不住叹道:“这世上竟还有这样风华绝代的人物!久居在建康城内,果然也是井底之蛙了。”
既然两相欣赏,自然免不了呼朋唤友,相聚饮宴,此乃魏晋之风流也。
次日,桓于飞便接到了谢安的邀请:昏晖铺叠,灯华如星,美人迤逦,兰亭雅聚,翘首盼君。
默默细读这一邀请,忍不住勾起一抹微笑,愣是平日里冷若冰霜的人,笑起来倒是若天山之巅那冰天雪地里的一簇徐徐绽放的雪莲,像一阵阵温润的春雨缓缓浸到了人的心里,被蕴湿,被感动。
“主上倒是比较在意这位谢大人,这人也竟然有如此本事,能令主上展颜一笑。再者宴会在建康便好,何必要跑到会稽去,主上又不知何时才归。”白焚酸溜溜地说道。
实则也是说出了其他人的心思,主上倒是从未对着他们如此笑过。
“多事。你们自是与他不同,你们也与其他所有人都不同,我与谢安不过是相互欣赏而已,再者他的气貌风度实乃一流也。”桓于飞淡淡地斜了白焚一眼,什么事都是他挑的头。
“谢大人的确是仙姿卓越,并又满腹经纶,有卓越见识和决胜于千里之外的才能,乃当世建康第一国士也。”蓝醴轻捋衣袖,缓缓道来。
“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酸书生罢了,清谈误国,现世乃豪杰辈出的战乱征伐时代,手中握有无上武力者,称王也!”皇落不屑地撇嘴反驳道,顺带注视着他效忠的那个人。
蓝醴气急,不想理他,便将头转向一边,求助般看着桓于飞,眼神委屈,这些人对着他们的主上总是情不自禁地撒娇。
“皇落,一人不费吹灰之力灭一城的先例有吗?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先例有吗?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先例有吗?”复北楼主并不看他们,只是淡淡地问道。
皇落并不答话,对于他来说,手握无上武力,又有远见卓识的主上永远是对的,蓝醴虽感动于主上对他的回护,却又不得不深思那番话语,紫渺腰上缠着镶着银丝的黑色鞭子,至始至终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面无表情,细细数来,复北楼里的面瘫还真是足够多!
“这片土地上的人怎么会永远在那里打打杀杀,厌倦了,自然就会想安定下来,天下之势向来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桓于飞闭着眼睛怅惘道。
其他四人虽听得懂他其中的深意,可又未必能理解,向来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无论他们现在的身份有多特殊,都超脱不了时代的限制。
复北楼主可不会管他们对这番话到底有何领悟,向来他对于这个时代都是没有归宿感,唯有这个地方算是他的栖身之所,这群人算是他的羁绊。
黄昏之际来临,复北楼主欣然赴宴,此次兰亭雅集必定要比在桓温那里的酒宴更让人身心舒适,他相信谢安的人品。
果不其然,除了几位清瘦矍铄的会稽和建康的名人雅士外,没有那些浓妆艳抹,俗不可耐的人,众人果然是翘首以盼,想要一慕“公子飞”的风采。
桓于飞一出现,众人皆眼神朗朗起来,心底暗叹:果然不愧为谢安石执意想要结交的人。
“公子可是让我等久候了,该罚,该罚!”谢安微笑着迎上前去,双手作揖,嘴上这样道,心底却是十分宽慰的。
“诸位恕罪,吾便自罚三杯,以示惩戒,以免以后赴诸位的宴会复又如此!”公子虽未露出笑颜,却可窥见他的心情是十分好的。
待众人落座后,便又互相交谈起来,“公子飞”与谢安坐在主位,两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隐隐从青铜菡萏连理灯上泄露出的晕黄色灯华朦朦胧胧映着两人的侧脸,显得暧昧而昏暗,两人身后的阴影相叠,亲密无比。
谢安感叹道:“三月桃花水下之时,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于溱、洧两水上,执兰招魂续魄,祓不详也。不想公子却未三月归来,实则只能在此时为公子接风洗尘也。”
桓于飞回道:“有劳谢大人了,遥想当日王右军与众人在此曲水流觞,吟诗作赋,吾尚未出世,叹不能观当时当日之胜景,今日大人倒是为我一尝夙愿了。”
“哎,孔融死而士气灰,嵇康死而清议绝,吾等苟且偷生之蝼蚁,只盼一派悠然的田园生活,观日出日落,看花谢花开,穷极一生,直至生命走向终点,最后都不能得偿夙愿,人到中年万事休,却还要为家族东山再起,实在可悲可叹!”谢安顾影自怜时,忍不住道起苦来。
“谢大人何须顾影自怜,无论是朝廷还是这个时代都需要你,吾等虽不比逸少清贵人,然正当时代之洪潮,谢大人可名流千古,永世芬芳。”桓于飞对着谢安不再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也不再是杀气凛然。
“借公子吉言,我却见公子对于众人清谈并无甚兴趣,但请公子先忍耐一下,待众人兴怀,便往竹林行散,届时公子便可解脱。”谢安见桓于飞虽无不悦的表情,但料想其定是不甚兴趣的,便压低声音,凑到桓于飞的耳边说道。
桓于飞点点头,心中却很是赞赏,心想:我并未露出不悦的神情,他却已猜到我的心思,这个人果然是兰心蕙质,七窍玲珑。
众人皆因桓于飞击杀“永嘉四十八盗”的义行而拜慕,对于一个武夫的文采可没有什么期待,所以席间并未要求复北楼主展现他的文采见识。
此地正如王右军所述,会稽山阴之兰亭,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却也有氛围幽深清静,山径盘迥,溪涧迂曲之感。
众人宴毕,皆起身前往竹林行散,所谓行散,便是在服食五食散后,皆要行走一段时间,将药效散发,否则,轻则痛楚难忍,重则一命呜呼。
桓于飞凑近谢安耳旁轻语道:“难怪今天都是吃冷食,饮热酒,个个都轻裘缓带,衣带飘飘,不鞋而屐,吾还以为只有建康的文人名士们有此等陋习,没想到来到会稽却也是如此。”
“公子大意了!”谢安笑着回道。
“倒真是大意了,幸好今日他们没有扪虱而谈,否则吾还真待不下去了,谢大人无此陋习,实在是吾之幸也。”
谢安一时诧异,低头不语,实则桓于飞所言并无其他深意,却不曾想将另一个人的心扰乱,然谢安可不会轻举妄动,虽是往年之交,但是若往那个方面想,实在是背德也。
并未纠结多久,谢安便站起来,躬身邀请道:“公子请与我同去竹林闲游一番!”
桓于飞依言站起,与谢安竹林闲游,众人都先走,便只留他二人在后面漫步,夕阳西下,一阵阵夹着清香的竹风扬起一片片碧绿色的枝叶,茂密的竹林在风中摇曳着,发出沙沙的碰撞声,幽静而隐秘,人也像一叶轻舟荡漾在翠竹掩映的海中,风湿漉漉的吹着,飘荡着新鲜的竹绿气息,芬芳而妖艳的野花在夕阳的余晖中也特别可爱,此时此景,轻松宜人,让人不由自主地放低心防。
桓于飞忍不住念道:“细草穿沙雪半消,吴宫烟冷水迢迢,梅花竹里无人见,一夜吹香过石桥。”
谢安回头笑道:“公子所作的这诗甚有意趣,只是不知这是何体裁?”
“这并非我所作,只是听过,至于体裁,我不便说,还请谢大人见谅。”桓于飞毫无压力地忽悠到,反正任你谢安再怎样七窍玲珑,也猜不到。
“不方便说便罢了,只是公子能否再吟一首,我很喜欢。”公子的声音以及这样的诗。
“好,只是这些并非吾所作,不过是看来的而已,谢大人勿怪。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桓于飞与谢安一见如故,互相引为知己,自然满足了他的愿望。
“好,好诗,体裁新颖,赏心悦目,安石恐不及了。”谢安见桓于飞如此重视他的意见,便也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