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雅颔首道:“原来如此。”
“你出门有那么多暗桩跟着,还想去我寨中刺探,想必来头不小,人也很伶俐乖巧,”龙惜容低头用鞭子拍了拍他的臀腰,缓和语气,“休怪我无情,要是教主喜欢女色,我就亲自上阵了,正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为了江山社稷,抛头颅洒热血尚不惜,蒙受些许小耻,有何不可?”
司徒雅道:“诚意可嘉。只是万一会错意表错情,教主一怒之下,要杀寨主灭口,如何是好?”
龙惜容愣了愣:“为甚要杀我灭口?”
司徒雅轻描淡写道:“我要是教主,一定不希望属下随随便便,向外人泄露机密。子曰,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寨主博闻广见,肯定比在下更懂其中道理。”
龙惜容心中一凛:“这件事我只和你讲过,”忽地恼羞成怒,“都是你不好,甜言蜜语套我话!别人中了狐眼迷魂香,都不会这般丰干饶舌!”
司徒雅不禁失笑:“不才何时套过寨主的话?”
龙惜容道:“总之都是你的错!”
司徒雅温柔道:“是不才的错,可惜,到时候会丧命的却是寨主。”
龙惜容脸色一沉:“他不会杀我。”
司徒雅埋下头,似不屑一顾。
龙惜容道:“总管讲过,教主是个好人,和我一样不甘心,才愿从小和那些东西关在……”
司徒雅猛睁眼杀机弥张。
龙惜容自知失言,话锋一转笃定道:“何况就算我落草为寇,我也还是三公主!”她冷汗淋漓,至此释然。再低头看司徒雅,这公子似耐不住她身上迷香,竟软绵绵搭着马背,已不省人事。
贯穿蜀陇的阴平道,为崇山峻岭相夹,于隆冬深夜格外阴森。
此地自古七百里荒无人烟,唯有剑阁镇通往白龙湖之处,有一座村寨,名为阴平寨。要入白龙四十寨,就必须翻山越岭,穿过这条傍着山涧的羊肠小道。而这村寨拦道而设,延至两旁山腰,女墙箭窗睥睨八达,犹如关城。
司徒家的众暗卫贴着泥墙,默数来回巡逻的山贼踵声,继而燕子抄水掠过,待那山贼回身,看见的只不过是杆头微微摇晃的灯笼。此时寨中不少屋舍都灭了灯,寂静至极,偶尔不知哪家小儿啼哭,与寻常村寨并无不同,若不是那泥墙蔚为可观,这些暗卫几乎要以为来错了地方。
蒙着脸的暗卫一突然道:“好香。”这声音低不可闻,孰料他身后的院中,立即传出几声狂吠。
几个暗卫面面相觑,继而不约而同拔地蹿出,消失在夜色中,分头去找阴平寨主住处。
暗卫九迅疾纵上屋顶,揭开斜瓦吹了一管迷烟,侧首与那焦躁仰头的看家犬漠然对视。看家犬见了人,徘徊几步,张嘴龇牙又要狂叫,暗卫九默默从怀里掏出暗卫一留给他充饥的肉饼,随手掷进犬牙之中。看家犬吓了一跳,伏地呜咽一阵,也不知自己吃了什么东西,困惑地耷拉耳尖咀嚼起来。
暗卫九屏住气息,一个倒挂金钩推窗入室,借着暗淡天光,只见榻上拱起一团,想必中了迷烟,呼吸均称,睡得正熟。他仍不放心,手心藏刀,掀起被角一看,是个抵墙蜷身侧睡的小姑娘,一手环胸,一手藏在枕下,睡得恰到好处,遮住了各大要穴,又埋着头,发丝凌乱,模模糊糊看不清脸。
暗卫九明知这睡法太过巧合,却也不好率先发难,转身作势打开衣橱,果不其然身后一道厉风袭来,他当机立断‘韩信埋步’,就地转身抢攻来者下三路,手中掰开的橱门,已挡住划过头顶的一脉寒光。
然而对方这一下剑气纵横,偏又轻灵非常,剑抵橱门竟不入分毫,反倒是借着压弯剑锋的力道,侧翻身后退半丈,刹那青丝云飞,粗布罗裙也随之绽开,凭空挽了个俨如银环的剑花,从容将暗卫九利落追至的几枚飞刀绞去,冷哼道:“雕虫小技。”
暗卫九弯刀出袖,一跃而起,忽地腹中一顶,难受至极,然而他无暇顾及,那银环般的寒光已分成五剑,神似他家主人的‘五子晴岚’,先后难辨刺至他咽喉、心脉等五处要害。暗卫九心中生疑,迎风滚避,堪堪错过利刃,孰料剑光未落,又峰回路转追出十余招,无不是剑门招式,几处虽然稚嫩猖狂,却变化多端,相比司徒庆的剑法,更有张力和后劲。
此地离剑门不远,暗卫九想到,可能当年有剑门子弟幸免于难,为山匪所救,生出这个天资聪颖的小姑娘。然而数十招平分秋色过去,对方剑法陡然一改,疏疏密密,整整斜斜,竟一招百剑,挥出满室婆娑雪光。
暗卫九目光一凛,端掌抡转弯刀,连成满月,‘白云盖顶’又‘怀中抱月’,挣得闲暇掷出飞刀,便以‘孤雁出群’直打对方膻中,哪晓得对方旋即又漫不经心补了一百八十剑,不似与他过招,倒好像在破解殷无恨以琴弦打至自己一百八十要穴的‘勾魂夺魄’。暗卫九幡然醒悟,这是他家主人的‘雪盲剑’,看似一百八十剑均是招架,其实还暗藏有一杀招。
与此同时,剑光中的人低喝:“暗卫九?!”
这一声振聋发聩,暗卫九下意识住手,刚想出言,剑锋已贴着他肩骨破肉穿过,将他牢牢钉在壁上。
满室眼花缭乱的剑光顿时消弭无踪,穿着粗布罗裙、略施粉黛的司徒锋撑着剑铗与他对视。
司徒锋动手扯开暗卫九蒙面的黑巾。暗卫九喘口气道:“……三公子。”
司徒锋神色顿冷:“你再说一遍。”
院外突然有人叩门问:“小翠,你屋里怎的那般吵?”
司徒锋捏着嗓子清脆道:“碧云姐,我起夜不小心,撞翻了夜壶。吵着你歇息了?”
暗卫九无声道:“三公子,女子不用夜壶。”
司徒锋瞪了他一眼,院外碧云不疑有他,问道:“要紧么,让姐姐进来瞧瞧。”
司徒锋细声细气道:“不了,沈哥留下的夜壶腌臢得很,我收拾收拾就好。”
碧云笑骂声:“鬼丫头,可是想沈大哥了。这几日闭门不出,姐姐还以为你怕生呢。”
司徒锋幽怨道:“沈哥忙着抓杀害寨中兄弟的恶人,才不要理他,碧云姐你去睡罢。”
碧云笑得打跌:“哎哟,姐姐明天带你去看寨主新抓来的几个公子,保准比你沈哥俊俏。”
司徒锋道:“有什么好看的,你,你不和沈哥讲,我就去喏。”
暗卫九摸了摸肩处长剑,又凝神打量司徒锋,不明白他怎以如此诡异的方式,和山匪打成一片。
司徒锋待那院外丫头走远,冷不丁重复道:“你再说一遍。”
暗卫九迟疑道:“三公子……”
司徒锋将没入暗卫九肩处的剑身微微一旋,逼迫道:“我是你的小主人。”
暗卫九岿然不动,沉思片刻,不卑不亢地将他的主人和小主人的二十万两黄金之约讲了一遍。
司徒锋听得懵了懵,恨恨道:“岂有此理!你是我的暗卫,父亲不经过我同意,也不关心我死活,就纵容那奸贼将你夺走。到头来你也和他们一样,你就为了二十万两黄金……司徒雅哪来的二十万两黄金?”
暗卫九岔话题:“三公子稍安勿躁,当务之急……”
司徒锋不耐其烦打断道:“他还没攒到二十万两黄金?”见暗卫九缄默不言,又冷笑道,“那我也要攒二十万两黄金,你是不是就该叫我小主人?”
暗卫九道:“事出有因。”
司徒锋道:“什么因?”
暗卫九想到司徒雅委身于他,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憋了半晌,道:“小主人和属下是断袖。”
司徒锋嗤之以鼻:“这有何难,我也可以与你断袖!”
第五十一章
暗卫九顿时沉静。他发觉,断袖两个字,由他的小主人道出,和三公子道出截然不同。
丹山镇那夜,红衣人偷袭为季羡云取毒的司徒雅。司徒雅告诉他,自幼让母亲送往点绛派,闭关五年,自生自灭,这世上唯有他愿与自己患难与共,司徒雅认定他应该有所图,应该给他点什么,但他是个男人,当他的主人代价太大,因此他二人势必要建立一种关系,这种关系就是断袖。
不知为何,司徒锋口口声声的断袖,在他听来,却是一件平淡无奇的事。
“不对。”暗卫九握住剑,一寸寸往外拔。
司徒锋不依不饶,一手撑剑与他角力,一手掰开他握紧剑身的手指,发狠欺身索吻。
暗卫九当机立断松开剑,利落拧开司徒锋的下颔,郑重道了声:“得罪。”
司徒锋不怒反笑:“你在司徒雅面前,乖得就像条狗。在我面前,你至少是个人,你敢反抗。”
“狗,”暗卫九认真道,“第一眼看见的人,就是它的主人。狗急了也会咬人。”
司徒锋乐了,用左手虎口塞住他的唇,挑衅道:“咬!”
“……”暗卫九默默扭头。
司徒锋抽剑回鞘,点了他肩处几处穴道止血,掷地有声道:“我知道,你是嫌我小!以为我在胡闹?总有一天,我会比你高,会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会让天下人都知道,我司徒锋才是对的!”
暗卫九不理解这份狂热:“天下人不关心三公子是对是错。关心三公子的,永远是血肉至亲。”
司徒锋冷笑一声:“我就一个薄情寡义的爹,还有两个人来和我抢。甚至为了抢个暗卫,二哥都敢唆使大哥扇我耳光,这叫血肉至亲?他们倒还不如这些山匪,素不相识,砍起来也利索!”他忽地深吸一口气,努力压抑心绪,“不提也罢!这寨中到处都是迷魂香,枉唐铁容身为唐门少家主,也着了道……”话未尽,人已摇摇晃晃,闷头栽倒。
暗卫九眼疾手快捞住司徒锋,方才他往屋内吹了一管迷烟,这三公子开始还知道屏住呼吸,不知此时怎地疏忽大意中了招。他打开门牗,放夜风入内,自己也换了口气,这山涧夜风格外凛冽,有股沁人心肺的兰香,闻久了脑子里昏沉沉地,再低头看怀中司徒锋,不看则已,一看惊人,不知何时,软在他臂弯里的人,竟穿着一袭胜雪白袍,清俊的脸庞埋在他胸膛上,赫然正是他家小主人!
次日破晓,司徒锋醒来,发现暗卫九目瞪口呆地坐在门边,盯着院中的看家犬发怔。
司徒锋不知那土黄毛皮的大狗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蹲在地上用后爪挠痒。孰料在暗卫九看来,却是司徒雅踞坐于地,极其诡异地用脚挠耳。“小主人……”暗卫九揪心道。
‘司徒雅’全然不理睬他,反而舔了舔手,又就地撒欢打了个滚,扭臀使劲蹭雪。
司徒锋只当他在痴想司徒雅,兀自找来麻绳,解开衣襟,往胸前绑了两个大碗,对着水缸描眉画目一番,收拾妥当,吩咐暗卫九:“这阴平寨古怪得很,一会碧云那女匪来了,你就把她撂倒,扮作她和我同去找九龙杯下落。”
暗卫九闻话回头,看看屋内发号施令的‘司徒雅’,又看看院中各种挠痒痒的‘司徒雅’,一头雾水。不一时,碧云前来叩门,他依言行事,待司徒锋请她进来,便要往点她头维睡穴——孰料,入目的不是碧云,而是身形翩翩的‘司徒雅’。
“……”暗卫九颓然卸去力道,彻底茫然了。
司徒锋出手如电,赶在碧云惊叫前,点了她七八处穴道,毫不避嫌地剥下她的衣裳丢给暗卫九。
暗卫九束手无策地看着‘司徒雅’打晕‘司徒雅’,将后一个‘司徒雅’五花大绑藏进衣橱,而地上趴着挠痒痒的‘司徒雅’开始狂嚎,第一个‘司徒雅’索性也将地上的‘司徒雅’拧起来,神勇非常地再次五花大绑堵住嘴,扔进衣橱,拍手了事。
暗卫九看得眼花缭乱。
司徒锋终于发觉暗卫九神情不对,问道:“你看见了什么?”
暗卫九回神,揉揉眼,迷糊道:“小主人,属下看见三个小主人……”
司徒锋道:“没出息,你中了迷魂香!”他最初也是如此,但勉力存想于丘墟、神门等穴道,冲破了这层魔障。转念,想到暗卫九这般很是驯服好玩,不急着告诉他破解之法,胸有成竹道,“凡是中了这迷魂香,看谁都会看作司徒雅。这阴平寨,肯定和司徒雅有某种不可告人的关系!我早就知道他不安好心,你随我去查探便知!”
暗卫九只好在司徒锋帮衬下,依样画葫芦易容,又在胸膛处绑了两个大碗。
两人拢胸正襟,迈着小碎步出门。暗卫九又是一呆,只见打前方来了个挑扁担让他们避开的‘司徒雅’,而左边屋檐底下坐着个吆喝卖萝卜的‘司徒雅’,入目摩肩擦踵的,全是他温文尔雅却举止离奇的小主人。
暗卫九置身‘司徒雅’的人潮,虽然这些小主人都不搭理他,但他还是神使鬼差觉得……快活。
与此同时,阴平寨寨东的地牢之中,唐铁容也很快活,他一身孝衣,靠墙倚坐,脸红耳赤数着:“一个暗卫九,两个暗卫九……”而他旁边高鼻深目的公子,正擢住他的手,情真意切道:“秦晚妆,自从西湖画舫一别,没想到你我,还能在此绝境重逢,叶某真是死而无憾……”
司徒雅镇定自若,于一片互诉衷肠的动静之中,羡慕地看着唐铁容,倘若中了‘狐眼迷魂香’,真能看见数不尽的暗卫九,倒也不失为人生一大快事。想罢,他上前用竹笛拨开那姓叶的公子,又挡住唐铁容的视线,打趣道:“唐兄,数拙荆算什么本事,数别人去。”
唐铁容一把拽过司徒雅,喜道:“暗卫九!”话虽如此,眼中却一派清明。
司徒雅跌坐在唐铁容身侧,满脸不解。
唐铁容低声道:“司徒公子,你怎也来了?”
司徒雅道:“听闻唐兄和舍弟闹了点不痛快,家父遣在下来和解。”
哪壶不开提哪壶,唐铁容怒火中烧:“他…狗娘养的!”忽觉不对,忙不迭改口,“在下是指,他和司徒公子不是一个娘养的……”觉还是不对,尴尬道,“他,他就不是人。”又自觉这像是句姑娘话,大怒道,“我到底哪里像姑娘!”
司徒雅心平气和听他讲来,才知道司徒锋打听了阴平寨所在,并未贸然闯入,反倒是接踵而至的唐铁容,急着寻找司徒锋,毫不犹豫立在女墙下,和排排持箭的山匪叫阵。
山匪的箭雨对唐铁容而言,算不得什么,但随箭而至的馥郁兰香,使得他恍惚了一阵,看山匪全变成了暗卫九。他哪知道这些莽夫也懂迷魂香,当下潜心运功抵抗,但听那假暗卫九笑道,又给寨主抓了个面首!以为司徒锋也被抓去当了面首,他将计就计,束手就擒,哪晓得无意间一个回头,却撞见司徒锋好整以暇,抱剑倚在寨外不远处的树旁,一脸看好戏的嘲讽——竟是拿他投石问路了。
司徒雅正要出言安慰,地牢外有个娇滴滴的声音唤道:“司徒雅。”
唐铁容又恢复了一脸痴呆。司徒雅起身相迎:“寨主有何见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