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衡全然失去了宫主的自负,认真问雒棠:“你说的是真的?”
雒棠也认真回答:“自然是真的,他是我弟弟,是个善良的孩子,我很了解他的为人。”
苍衡黯然道:“可是我怎么对他,他都常常不理我……”
雒棠道:“那是因为他耍小性子了,你要好言好语安慰他,他如果笑了,就是不生气了。”
苍衡又问:“真的?”
“真的。”
也许下次,要再找一次苏琅了。雒棠默默的想。
25、
想了很久,雒棠才隐隐约约回忆起他是见过天苍派的人的,就在他羁留锁烟楼之时。
昨日陌路擦肩,今日狭路生死,人生变数身不由己。
雒棠想,如果那些人能坦然面对生死决战,堂堂正正和枭阳宫的人拼死一搏,他也许还还会尊重对手。
然而他们在山脚下驻留的时候,却碰上了一个天苍派弟子。
那弟子要求拜见此次行动的总领,雒棠是与北门门主蓬膺一起前来的,如此安排是因为天苍派为东南大派之一,门下弟子上千,不容苍衡轻视。
那弟子也不知是从何处得到他们真正的行踪,手下见没有旁人暗中跟随,便放他进来了。
谁知他一副畏首畏尾、战战兢兢的样子,一见雒棠和蓬膺便双膝一软跪下身来。
雒棠冷眼望他:“你是谁?”
“在下余世图,您可是枭阳宫大名鼎鼎的殷无寒殷公子?”余世图俯身不敢抬头。
“你抬起脸来,”雒棠道,“看看我到底是谁?你还真是贵人多忘事!”
余世图勉强抬眼,一脸茫然,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雒棠了。
“您……您不是殷公子?”
雒棠坦率道:“不是,我是雒棠。”
余世图目瞪口呆,难以置信。雒棠竟会是这次攻灭天苍山的主使?!这与大多数人心目中的雒棠形象大相径庭,而且他还曾听说过雒棠是大义凛然死在殷无寒手下的,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蓬膺没有耐心等他发呆,喝叱道:“你有什么事情,要讲便讲!”
那余世图一惊,又低下头浑身发抖着道:“在下……在下愿意为二位头领带路,与在下暗中联络好的师兄弟在门中接应二位,也愿意说出掌门的去向,只求……只求二位大人高抬贵手,饶了我们几个的性命……”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也感到雒棠的目光中犀利的审视越来越轻蔑,如芒刺在背。
“我们为何要相信你?”雒棠不客气问道。
“您可以以我为人质,等到天苍派……全灭之后,就放了在下……”
“好啊,你这么有诚意,我们便饶了你和接应的那几个人性命。”雒棠一口答应。
他虽然表面上答应了,心中还是半信半疑,所谓光明正派,何以时有这种见风使舵之徒出现?他与蓬膺商议好,做了两手准备抄两条小路杀上山去,不想余世图真的和二十余名师兄弟背叛了门派。
家贼终究难防,浩大的天苍派连遭暗兵突袭血洗,兵败如山倒,十日之间大势尽去。
最后一个雒棠杀掉的人是余世图。
可怜那叛徒以为自己出卖了师门定能留得一命,人头落地的时候表情还沾沾自喜。
唯有杀这样的人,雒棠的手一点儿都不会发抖。
面对道貌岸然的正派嘴脸他固然不愿惺惺作态,这种人他更是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天苍山一战后,雒棠又带领众人马不停蹄赶往另一个较小的门派,此门派没有想余世图那样送上门的叛徒,高手又不少,因此耗去两个月时间,稍稍费了点心思才攻克下来。
如此过了短短大半年时日,雒棠奋起直追,天南地北千里闯杀,三四个门派皆数被踏平荡尽。
每到一个地方,有人问起他是谁之时,他都毫不避讳说出自己的名字。
加之人言相传,大大小小的消息不胫而走,他的名号也一夜之间从一个忠勇正义的复仇少年侠客形象,摇身变为滔天痛骂、恶贯满盈的魔鬼。
江湖上的阵风阵雨还真是变幻莫测。
在狂风暴雨摧折的劲头过后,总有那么一时的停歇,雒棠疯狂追杀的行迹也在掀起的一波波狂澜下缓和下来,不知在酝酿什么。
上个月他刚去过枭阳宫向苍衡交代事情,顺便看望了叶栾,叶栾的痴症更严重了,似乎只记得吃饭睡觉,和别人喊他名字时回眸一笑,其余的什么都做不了了。
雒棠从苍衡那里接到斩除万叶山庄的命令之后,人虽在路上,叶栾的事情却时刻萦绕在他脑中无法释怀。
并且面对万叶山庄,他也颇觉棘手。
万叶山庄是枭阳宫为数极少的没有一次除尽的顽敌之一,殷无寒的父亲殷启当年就在万叶山庄误入极精妙的埋伏受过重伤,他后来沉疴染身多少也与这个有关。在那以后,万叶山庄做出了更虚夸的假象,背后运筹帷幄的人到现在也未曾露面。
雒棠怀着心事,派人打探偷袭了两次均一无所获,还白白折损了不少杀手和战傀。
既然碰壁,连番作战又疲惫不已,他便欲偃旗息鼓,暂归空桑山庄。
他是想回去以逸待劳休整一段时间,顺便与殷无寒谈论一下此事,看他能否拿个主意。
去年他离开山庄还是接近严冬的深秋,此番归来,又是临近夏末。
山庄的夏末比起关内来得晚去得快,关外还是处处浓绿化不开,山庄原本不多的树木花草却都红黄遍染,是日行西陆的光景了。
殷无寒就站在庄中那棵最高最大的槐木下,举头看着清晨枝桠间黄褐色凋零的叶片。
他肩上披着一件银灰细绒宽大外袍,袍下着厚实暗纹的斜襟里衣,长发披散着尚未束起,慵懒冷漠中一分闲散。
夏日清晨的山庄还是有些凉意的,殷无寒随意走了走,就回到院北自己常住的暖阁中。
“这么早你出去干什么?”
他一进北阁,便有人闻他脚步声而问。
那声音里满是美梦初醒的喑哑和散漫的睡意。
两步走至床前,殷无寒掀开半掩的帘帐坐下,慢条斯理穿好外袍,顺手抽起搭在床栏的银灰锦带束起青丝。
苏琅半裸着身子凑上来,对着他挽着发的手腕就是一咬,然后合臂抱住他。
锦带滑下,发再次铺散开来,也不见殷无寒半点恼怒,他挑起轩眉笑着:“怎么,还不够么?”
苏琅的手滑至他腰间,热气喷在他耳边:“那就咱们就该换一换了,要知道……我的腰都快被你弄断了。”
一想起昨夜二人的狂野难持,苏琅唇角浮起暧昧满足的笑。
他来山庄探望殷无寒一月有余,这一个月可真是他有生以来最惬意的日子,自上次从卢吉回庄,殷无寒仿佛一下子从百事缠身的匆忙里一下子松弛了,每天处理完山庄杂事便闲下来,和他下棋排阵、比试读书,堪称形影不离,对外界之事也全然不管不顾,只专心消闲陪伴苏琅,苏琅真是开心极了。
殷无寒一侧身,将苏琅压在身下,与他鼻尖对着鼻尖彼此对视,假意怨道:“你可真是难伺候啊。”
苏琅粲然,抓着殷无寒的手轻按在自己裸露的胸膛上:“难得你最近诸事不操心,我不好好把握机会怎么能行?”
殷无寒的手在他平滑结实的肌肉上抚动,一寸寸向下。
他边动作边淡然道:“放心,我以后也不会再那样四处奔波了,只会安心留在山庄里,你想什么时候,咱们就什么时候。”
苏琅明朗俊秀的脸上,那一双美目完成了月牙儿:“我很早就说你是殷家几代以来最聪明狡猾的人,你果然如此,看你苦心经营了十几年,现在终于松一口气可以坐收渔利了,自己也落得轻松……”
说着他双眉一皱,露出难耐之色,殷无寒一只手已探入他衣下,握住他腿间尚未苏醒的物事。
苏琅轻吟一下,连忙捉住他的手道:“停……会吃不消……”
可他手上的揉捏并没有停住。
“……那我们先去吃点儿东西再回来,可好?”
“好。”见苏琅告饶,殷无寒笑笑道,起身来两下束好长发,推门吩咐门外的侍从,“备些清淡点心茶水来,苏公子饿了。”
那侍从半低着头领命,可是还不退开。
“快去吧。”殷无寒向暖阁旁的偏厅走。
那侍从欲言又止。
“是发生什么事了?”
“是……”侍从的头埋到更低,“回主上,……雒棠……三公子今早回来了。”
他对到底该怎么称呼雒棠很是苦恼。
殷无寒的脚步顿住了。
因此当雒棠终于在偏厅坐好的时候,厅中就是这么一个尴尬的情形:殷无寒和苏琅远远隔着他,桌那头摆满了精致的点心和清粥,雒棠这边只放着一盏未动的茶,他正毫无遮拦地直视着殷无寒。
殷无寒并没有避开他放肆的注目,而是很自然地提箸用馔,苏琅倒为雒棠那眼神看得很不舒服。
“以前真没看出来,想不到雒棠公子一出手,那么多门派都闻风丧胆,无寒培养的手下果然不可小觑。”苏琅开口说些虚套套,想缓和这莫名其妙紧迫的气氛。
雒棠看着眼前紧挨着的两个人,从刚才一听苏琅留居山庄就腾起怒火的心不断抽紧,而后焚为一片冷寂。
苏琅与他食同桌,寝同床,亲密无间,从回到山庄众人就这么暗中议论。而他左右不了他们的行动,决定不了他们的想法,也改变不了任何现状,他一开始就知道他做什么都根本限制不了那人,所以他彻底放弃了所有难平的心绪。
强自压下心内的冰冷,雒棠平静道:“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与庄主无关。”
苏琅惊道:“是你自己的决定?难道不是无寒的授命安排?”他这些日子从来没从殷无寒口中听说过一句关于雒棠的事情,还以为是殷无寒为了身退特地周全谋划,此时得知不是这么一回事,他当然很意外。
雒棠干笑道:“当然不是,这世上还没有谁可以命令安排我,全是我自己引火上身、自寻麻烦。”
殷无寒哼出一声冷笑,抬头看他:“你知道就好。”
这声冷笑宛如一把利刃,直直插入雒棠的心间,可惜雒棠心里已经麻木,殷无寒以什么态度待他,他都不足为奇。
殷无寒复又低头喝粥,随声道:“你也可以过来吃点东西。”
殷无寒口气突然变柔,苏琅费解,但他似乎在两人僵持的对话中发现一点什么,心下暗暗揣测。
雒棠却坐着不动,死也不想过去坐在他们俩旁边:“看来庄主近来很安心也很开心了?”
殷无寒道:“拜你所赐,我也早想远离是非了。”
苏琅忍不住问道:“就不知雒棠公子此次归来是为了何事?”
雒棠正色道:“本来是为了万叶山庄的事,”他顿一下,终于看了苏琅一眼,“既然苏坛主也在,正好也有另有一事相托。”
26、
随殷无寒走入书房的路上,雒棠几乎能感觉到暗地里投射出的目光和听不到的窃窃私语,一切都无疑表达着迷一种质问:这个人回来,到底想干什么?
他能看到侍从丫鬟们私下里交头接耳,却在他所到之处四散而开,他能听到看守后园的小仆语漏龌龊,甚至地锦水苏也生分他,怀着无法理解的心情冷待他。
人人避之不及的态度,四处丛生的风言风语,就算空桑山庄犹如一座孤立与塞漠外的城池,世间百态也在其中应有尽有,流言蜚语是到那个角落都不会销声匿迹的。
可当殷无寒关上书房的门,房中只有他们两个人时,那一切风风雨雨似乎都被彻底关在了门外。
雒棠屏声静气,无言出神地看着殷无寒的背影,他直挺的背影宁静而出尘,似不属于这些纷纷扰扰,不曾惹起世间的一粒尘埃。
“要想除掉万叶山庄,首先应该斩尽吴家堡这个后患。”他一开口,却又注定逃不开心狠手辣的残酷计谋,那些尔虞我诈明争暗斗。
雒棠知道,殷无寒窥探万叶山庄岂止短短几年,作为决意要拔除的宿敌之一,近十年来他韬光养晦暗观其变,对于万叶山庄一举一动已是了如指掌。
这也正是他回到山庄的原因。能这么清楚万叶山庄内情而又与之为敌的人,非殷无寒莫属。
而现在,雒棠所要做的事情就是去完成它。他要拔去扎在殷无寒和山庄上下人等心中的毒针,一劳永逸,今后不再为其所困。
雒棠恍惚了刹那,再回神时,眼前那人已敛了方才气定神闲的神情,一副运筹帷幄之中的轩昂自傲。
“你有在听我说话么?”殷无寒对雒棠的神思飘离略有不满,语气冷了几分,一只手撑上身前的桌案倾身问道。
雒棠盯着他那只手,心中一动,突然瞬步前移,闪电般扣住他那只手腕。
殷无寒僵了一下,随而明白他意图,淡然笑道:“原来你还没有忘记你毒害饲主的行径。”
雒棠微微用力,掌中的手并没有多少反击余力,这种程度至多只有殷无寒从前五成的功力,他抬头对上他阴冷深邃的眸子:“你为何没有解毒?”
“解药在你那里,我怎么解毒?”殷无寒任他压握住手背,徐徐运了一口气,施施然坐在身后的椅子上。
大半年的时间,殷无寒自身能化去五分毒性,已经说明了他深厚的内修,只是……
“以你的本事,会找不到解药?”雒棠放开他的手追问。
“你以为荼罗软筋散是何物?它是山庄的独门秘药,解药珍贵数量稀少,不是说有就能有的。”
虽然这么解释,雒棠还是有一种他故意为之的感觉。
“你没有真心想去寻找解药,自然就找不到了,荼罗软筋散的解药未必只有地锦那里才有,而且,没有解药总会有解药的药方……”
殷无寒戏谑着打断他的话:“拿着解药的人还来说这种风凉话?我就是不想去寻怎样?你在外已立下杀人如麻、所向披靡的威名,我还担心什么?一身武功也没什么大用,也一样过得闲适清净,万事不用操心。”
殷无寒每每在雒棠心猿意马的时候无情驳斥,都能使他生生按下心中真意,这回也不例外。
见雒棠一时被他的连珠反驳震得愣住,不知该如何回答,殷无寒便抬手一晃,在袖口取出一方细软的白色绢布抖开来。
也不知是他何时备好的,或是随身携带?
待细绢完全铺展在案上,雒棠方看清这是一幅极为精细的地图,图中标示详尽,院落房舍、苑囿亭台、萦回曲径,连一条小路都没有放过。
殷无寒按平褶皱,指尖点着那地图解释道:“这就是万叶山庄的地形图。”
说罢嘴角一提,仿佛这地图是他的一幅得意之作,正待会欣赏的人来感叹,而他又能不动声色承受赞誉。
雒棠也正认真用目光描划那些错综的地形,道出心中所悟:“万叶山庄的西侧偏门果然不该贸然作为退路,”看来他是发觉了自己之前遭遇挫败的原因,“山庄南北两边虽然易取但相距甚远,也不能分两路攻入,那样会分散我方人马……”
“所以今日交给你这幅地图,你尽可以利用其中错漏找到万叶山庄地形上的弱点。”殷无寒有条不紊道,“此是其一。”
“其二我刚才说过,万叶山庄与吴家堡暗通曲款多年,外人鲜有知晓,而吴家堡与万叶山庄相比,易与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