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人迟疑了一下,还是选择在巷口停下马,飞身伏上栉比的屋顶,孰料脚下刚沾上瓦砾,剑光就随一个人影鸣动着逆风掣来!
原来雒棠早已做好准备,故意引他们到偏僻处一手解决,剑气交错,几招过后,那几人就在房檐之上无声地倒下了。
雒棠嗤笑两下,扔下那几具咽了气的尸首,矫捷的身影仿佛一只鹰隼,只需一跃,就准确无误轻身落在停在巷子里的马背上。
他打马穿过几条小道,三绕两绕,终于在他熟悉的一家普通民房前勒住了马缰。
跳下马,大踏步走入小院内,潜伏在四围的青衣人不由闻声轻轻骚动,然后再次恢复平静。
雒棠不曾停步,径直走向殷无寒的房间,推门而入。
他好像很早就在等着他似的,衣冠齐整地端坐在桌旁闭目凝思,沉静胜水,手边是喝剩的半盏茶。
“我去了趟云林寺。”人未至,声先到,雒棠等不及开口道。
殷无寒并不讶异,睁眸一瞧他又收回目光。
在他所猜度的雒棠的去向里,云林寺是极有可能的一个,既然猜得到,就没有脑中情绪的波动。
雒棠也没想会得到他的回答,自顾自坐在他对面,拿过他喝剩的半杯茶一饮而尽。
“你很小心。”殷无寒漫不经心道,不去理睬那沙尘满面的男子。
雒棠依旧坐着,解开外袍,脱下来抖了抖:“和你打交道的人,每一个都会很小心。”
“那如果我告诉你,其实这半杯茶中也下了毒了呢?”他眼中凉凉促狭的笑意。
还未说完,雒棠抖动袍子的一只手撑在了桌案上,五指向下抠动,咬牙看殷无寒阴诡的笑:“你……”
“你也不数数,你比我少活几年,少杀了多少人,你不过是山庄未培养成功的鹰犬而已,还想暗算我?”他慢慢说着,唇边捎上半分自傲,静观雒棠的脸色渐渐转青。
“是么……”雒棠睨着他道,轻吐一口气,披了外袍回身坐好,“如果我也告诉你,我其实根本没有喝刚才的那半杯茶,你会怎样?”
其实茶水已被雒棠偷偷折倒在桌下,殷无寒微微一抖,似是刻意压下某种不满。
“很好……”安静了片刻他粲然展颜道,“你现在果然不像以前那样鲁莽了,而且也会装模作样了,但是事实是我根本就没有下毒,骗骗你而已。”
雒棠也微微笑着:“这么说来你还真是别有心思,不过你错了,我还完全不会捉弄于人,适才只是为了让你高兴一下——你高兴么?”
“我很高兴。”殷无寒似乎很开怀,“我很高兴你来配合我,而且我还很有兴趣听一听你此去云林寺的趣事。”
明里暗里,刀枪不见,虚晃半天这才转入正题。雒棠正色道:“云林寺经彼一役,战亡上千僧侣,已经溃不成军,古刹也烧成了一片废墟,完全断了香火,满目疮痍重建极难,这都是你们的杰作,你们算是称心如意了。”
殷无寒顺他的意点头称快道:“很好,很好!枭阳宫又去了一大心头之患,我当然高兴了!就不知道宫主是否高兴?!”
雒棠目露冷光,怎么看怎么觉得殷无寒是在故作快意。
“苍衡高兴不高兴,你会不知道么?你应该很了解你的尊主。”
敛起强笑欢颜,殷无寒终于恢复常态,眼含隐忧:“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告诉我,苍衡还在云林寺,在云林寺的尖石林中。”
“你的猜测准确无误。”雒棠答得无情,可脸上动容道,“苍衡确实还在尖石林中,我刚去时小栾也还困在那里。”
肃静片刻,殷无寒闭目讥讽,声音竟然轻轻颤抖:“自作孽……不可活……”
他无声地笑了,也不知道在笑什么,只是很勉强。
“后来怎样了?”他问道。
雒棠道:“后来苏琅来了。”
殷无寒双眉一蹙,眼底闪过瞬间的明亮,那黯淡中的色彩就像干旱的大地突遇一片春雨,柔和而宁静。
果然啊……苏琅虽然曾对他布下心机,他们之间的感情还是存在的,他们长久以来的彼此牵扯不可能一笔抹煞。
雒棠心尖隐隐作痛,尽管他很想知道殷无寒和苏琅到了什么程度,他会不会对苏琅依然眷恋,可他怎样都问不出口。
“他后来怎样了?”殷无寒又追问,不顾雒棠暗藏的神伤。
雒棠黯然道:“苍衡求他解开小栾在尖石林的封印,于是他施法解开了小栾身上的禁锢,可是不知哪里出现谬误,小栾恢复自由身之后还是像之前那般,对操纵者的命令没有一点反应,也不能开动杀心,苏琅说还还要试一试,苍衡便突然大发雷霆,发动全身功力摧石折木,使周围人都不能近身,他便在混乱中带走了小栾,想是回枭阳宫去了。”
殷无寒边听边点头,心中对苍衡的去向已了然,却听雒棠问道:“你还想知道苏琅的情况是么?”
殷无寒唇边一抹疑问:“难道你们还交锋过?”
雒棠道:“那倒没有,他就是对我问起你,在没有追查到你的下落之前,他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雒棠又涩涩地补上一句:“你现在很想尽快见到他吧?”
殷无寒一脸无所谓:“我与他本来就久见一回,已经习惯了,你要把我关在这个地方十天半个月也无妨。”
从方才说起苏琅开始,殷无寒的视线就没有在雒棠身上停留,仿佛全部的心思已经脱离了出去,冥冥而游,落在未知的渊薮。
虽然口中有所保留,这般出神游离,或许就是因为苏琅吧……雒棠凝视着他微微舒展的眉目,真欲趁他神游之际,用手指在那完美的轮廓上勾画几笔,继而深深刻在心头,因为,因为……
他轻叹口气,忽而开口问道:“你喜欢苏琅吗?”
“嗯?”殷无寒还没有回过神来,听到这一问才抬头一看雒棠,“你说呢?”
“我不知道,因为我对你们的事情一无所知。”的确,他对苏琅这个已然融入殷无寒生活的人物,真真半分都不曾了解。
殷无寒笑而坦诚,:“我喜欢他,确实喜欢他,他风度翩翩,玉容神秀,还很有情趣,也肯在我面前降低身份,我是喜欢他的,这么多年了,如果没有他我确实会若有所失。”
雒棠以为他已经说完,心中翻腾一时无话,两人都沉默了少时。
殷无寒看他埋头不语,遂解释道:“你知道,想我这样的人,能有人亲近已属不易,能有苏琅相伴更是三生修来的福分,你说我应不应该喜欢他?”
很少见殷无寒柔情的一面,如斯戾气全消,率性而语,雒棠一时竟然痴怔语结……这样的殷无寒……让他心中泛起层层酸楚。
奢望么?
是因为奢望,所以才会格外珍惜?
雒棠真想大声高喊:我也可以做到!我也可以做到!我也像苏琅一样恋慕你,对你好!你可曾想过?!
这些念头冲到极处,激得雒棠腾地站起,扣住殷无寒的手腕,突如其来的动作令他挣动一下,才意识到以自己现在的情况只占劣势,于是他也不回手,生硬问道:“雒棠,你想如何?”
雒棠双目泛红:“我也喜欢你……所以你是不是也应该有所表示?”
手下一拢,贴身上前,殷无寒腰肢凑然一紧,与雒棠面对面拥在一起,脸上拂过他灼热的鼻息。
雒棠意识到殷无寒肢体尚软弱无力,手上松了松,转而抱紧他,呢喃道:“我也喜欢你……”
殷无寒索性将冷冰冰的身体靠过去,带着嘲弄的笑意问:“所以你要趁我功力全失的时候用强么?”
“不……不是……”他还是紧紧抱住他,在他耳鬓见汲取着气味,并没有其他进一步的侵犯。
雒棠身上则有淡淡的尘土味,发束有些凌乱,殷无寒顺一顺他的发丝,就势伸出嫩红的舌尖,轻舔一下他耳根,热气扑上了耳畔,模糊不清地问:“如果……你真的喜欢我……就不应该用强的,应该让我上你才对……是不是?”
殷无寒的每一个触碰,都会使雒棠顿然失去招架之力,他这一舔弄之下,他抱着他的胳膊都软了,微乱着呼吸嘶声笑道:“你肯要我,我求之不得……”
“好啊……”殷无寒道,“这还不简单?”
伸手就去扯开他腰间的革带,拉开他的腰封,衣袍瞬时散开来,若伸手进去,衣里的肌肤触手可及。
雒棠抵在他肩膀上,闭着眼等待他接下来的动作,只觉得他的手已顺着腰线滑到领口,轻轻一扯,衣襟便松松垮垮地垂散,他的冷玉一般的手指划上了胸膛。
雒棠的心跳便跟着他手指的游走剧烈鼓动,扶着他的腰低低地问:“那晚……你为什么得罪了苏琅也要救我?……为什么?”
这是他一直未想透的事情。是他一直不敢想的事情。因为他在想:无寒,有的时候,你是不是,是不是或许对我有那么一丝丝的放纵?那么一点点的容忍?甚至有那么一丝丝的情意?
殷无寒的手停住,终究没有往下移去,他齿缝中迸出的严寒冷彻了雒棠的骨头:“你想我上你,只管做便好了,问那么多干什么?你要的,不就是身体上欲念的满足么?如果你多想了,就仔细回忆那时候我是多么疼爱叶栾——那些你一清二楚,我疼爱他能到为他杀死属下与他同吃同住的地步,纵然如此,最后我仍然可以将他一下子推入地狱……雒棠,你幻想的我也太美好了!”
雒棠的血液渐渐冷却,凝结,冰冻……他的手不知觉从殷无寒的腰上拿开了。
门被叩响,门外是水苏的声音:“打扰庄主,您的药熬好了。”
雒棠不紧不慢,俯身捡起地上的摊落的衣物,两下证号衣容,走过去开门。
“请庄主放心,等雒棠这边的事情结束,一定把你安然送回到苏琅公子身边。”
水苏错愕的神色下,他没有回头。
23、
天际寥廓,寒星疏冷。
雒棠抬头,一颗颗闪动着微光的星辰,就像黑夜里那人的眼,寒凉四起,却又无尽夺目,默然注视着寂静林间的阴影。
收回目光,雒棠起身轻跃,林间宛如穿行了一只华丽的虎兽,踪迹难寻,掠起的风卷动簌簌落叶,再待定睛,他已经稳稳落在林外一条不甚宽阔的石径上。
铺就石径的石板已被磨得平整光滑,唯有两道深深的车辙印记,必定是这附近的人家驾车出外长年累月积成的证明,同时也足以见得那些人生活丰裕,地位不低。
那么应该是这里了。
雒棠持剑疾行,步履灵巧,才走了几十步,就猛然顿步。
遥遥地,有两盏红绸灯笼跃然入目,灯笼上各书一个“龑”字,在晚风里轻晃,红如涌动的鲜血,如斜坠的残阳,触目刺眼。
红灯笼两侧卧着两尊石像,灯笼之后有一道厚实而宽大的石门,上面隐隐篆刻了几个字符,雒棠看不真切。
然而必是此处无疑。
那石门之后似是一坐空城,没有活人气息,雒棠再前行两步,才模模糊糊听到门内兵刃相接闷喝的声音。
瓮中捉鳖,也真是枭阳宫百试不爽的手法啊。
雒棠正在自忖,那石门略微一撼,传来重重撞动的声响,随后门被不明的力量强行扳动,缓缓开启,开启的样子就像石门在挣扎。
龑门的防卫出了名的严密和机关重重,妙手设计这一切的门下始祖不会想到,这种机巧繁复的装置,有朝一日竟别人利用,成了灭门之祸!
雒棠无言地等待,等待那门后走出来的人。
然而他想错了,那些人不是走出来的,是爬出来的,他们从门缝里挤动着,用血流不止的手扒住门沿和地面,蠕动的虫豸一样爬出来。
忽见门外不远处静立着一个人影,暂逃一死的龑门弟子不由得骇然,他们的反抗之力已所剩无几了,待他走近,他们才看清那人并不是枭阳宫的人。
“你是谁……”一个白衣弟子摇摇晃晃站起来,关节早被扭曲成不可思议的角度,他艰难地滚动着,拽住那个那人的袍角。
雒棠的脸在灯笼下暗红一片。
“救我们……”他的泪混合着血滚滚而下,“快救我们……”
雒棠被映红的面色却上了一层白霜,缓缓拔出剑来。
“你们这样活着,会难受一辈子的。”他轻声道。
语出无限叹息,手下利落凶狠,承影寒光一闪,连剑刃是什么样子都未看清,将死之人便被刺穿了喉咙,向前一扑,再也不用挣扎苦痛。
余下的几个人面如死灰,扔下瘫倒在地上的同门尸体,蹒跚摇晃着向内退去。
“你……为何……为何要杀了师兄……”
“放过我们……求你放过我们……”
“求求你……我们不能回去了……后面全是……枭阳宫的人……”
边退边嘶哑着哀求,那些人语不成声,不明白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到底是谁,目的为何。
雒棠统统都像没有听到,比先前还要恨厉几分,失去耐性一般赶上一步,利落出剑!
直到十几人尽数咽气后,枭阳宫的人才接二连三的出现。清一色紫黑的劲装,脸颊包裹住只露眼鼻,训练有素地抽身退出,原本是要搜寻可能逃走的龑门弟子,见到雒棠大大方方站在门口,皆吃惊地停住。
有几个人认出了他,但是他们执行任务有令,不得对谈讲话,于是几个知晓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的人分不清是敌是友,也对峙静观。
幸好,枭阳宫中四门主之一的飞朔很快赶到,一解困局。
飞朔自然是认得雒棠的,他虽也意外,不过刀光里混迹多年,能够当机立断。
他中气十足扬声命道:“何故耽误在这里?三十人速去收拾残余,其余留下待命。”
雒棠挥剑阻道:“东门主,不必了,没有逃脱的人,要逃脱的人全被我截杀了。”
“此话当真?”
“您若不放心,派手下再去查探一番好了。”
飞朔很是不解,这雒棠以前似是与枭阳宫过不去,现在又来帮忙,真是忽风忽雨,他问道:“雒棠公子这般襄助是何故?”
雒棠道:“因为雒棠有求于你。”
“有求于我?”
“是,请东门主带我去见宫主苍衡。”
飞朔道:“去见宫主干什么?”
雒棠道:“雒棠愿为宫主做事,这个理由可以么?”
飞朔难以信服:“你要为宫主卖命?你凭什么倒戈易帜,毫无条件甘为人下?”
雒棠道:“第一,我没有倒戈,从来都是独自行动,不诚服和听信于谁;第二,我也不是没有条件,但是我的条件对于宫主来说举手之劳而已。此间前来,我也是一个人带着诚意来,东门主若要取我的命,就在眨眼之间,我无话可说。”
飞朔盯着他脚边横陈僵死的尸首,血迹在门外灯笼的映照下快凝成黑色,每个人雒棠都没有留后手,一剑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