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眼笑道:“好,那你和我们回去见宫主。”
龑门距离枭阳宫有近一日的路程,不过雒棠与枭阳宫众人身轻体健不同于一般人,走了大半夜的行程便到了,清晨时分,那巨大宏伟、后临峭壁的殿宇渐渐近了,沉沉地屹立在破晓的熹光中。
雒棠没有在白天进入过枭阳宫,原来在白昼中枭阳宫依然有那种不可一世的气势和阴气沉沉的死寂,像是拘着的无数冤魂才刚刚被阳光逼散。
走在曲折的青玉廊中,再蹑手蹑脚的声音都会被放大百倍,空洞地回响着,走入深殿内院,那种回音又加大了几分,显得空旷冷清。
雒棠随着侍从在正殿与偏殿的夹廊内等待苍衡。
等了许久都不见苍衡传令,雒棠不再耽误时辰,拔脚就欲踏入偏殿,两旁侍立的人连忙挡住,雒棠狠狠瞪他们一眼,拔剑道:“苍衡再不出现,我就杀进去闹个天翻地覆!”
说罢不由分说推开他们,苍衡的声音方远远飘来:“放他进来。”
雒棠合剑而入,四处飘垂的层层罗帐和雕栏屏风遮掩住了深处的床帏,一步步深入,他最后停在苍衡深色宽大的木床十步之外。
纱帐半掩着,雒棠能看见里面躺着的不止苍衡一个人。
苍衡长发四散,涣着暗光的眼神懒洋洋的,妖异美艳的面孔慵困着,从一色洁白暗花的锦衾上坐起,宠溺地搡一搡身边的人道:“快起来,别贪睡了,你哥哥来啦。”
那人美梦被惊扰,若有若无哼唧了一声,熟悉的声音使雒棠浑身神经倏紧,破口而出:“小栾?!”
苍衡微笑着颔首,转头凝视叶栾,见他慢慢醒了,五指便抚摩着睡眼惺忪的人儿,无限爱怜,妖惑的五官这么轻柔似水,不觉让人心生怪异。
雒棠心内五味陈杂,他看着苍衡拥起叶栾,叶栾无意识应承着他的亲昵,像一具没有知觉的躯壳,孩子气地蹭来蹭去,脸上绽开痴傻的笑容,口中不知在咿咿呀呀絮叨着些什么。
叶栾这个样子,让雒棠想起他还是一个稚子的时候,那种天真烂漫和惹人喜爱,人人都会忍不住逗一逗他,可是他现在已经是一个成人,还露出这种与样貌不相符的表情,令他不由心生悲凉。
“小栾……”雒棠向前一步,轻轻唤道。
苍衡与叶栾旁若无人,正在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厮磨,他们身着素白的里衣,衣裳整理得一丝不苟,严严密密,二人的举止却又亲密无间形同爱侣,谁看了他们这样四肢交绕在一起,都会想入非非的。
但是他们始终就是这样贴在一起,并没有别的出格举动。
此时听到有人叫他,叶栾迷茫地抬起头,看到帐外立着的雒棠,眼瞳一亮,咯咯地笑了:“哥哥……哥哥……”
看来,叶栾意识虽然陷入深谷迷雾,还是认得人的。
雒棠笑颜以对:“小栾,哥哥来看看你。”
叶栾像是心里明白又像不明白:“是……是……苍衡早就说啦……你来啦,你怎么这会才来?”
雒棠的笑捎上一分酸楚:“是,我来晚了,别怪哥哥。”
他实在摸不透,叶栾零碎的记忆到底停滞在哪一刻。
苍衡抱着叶栾,宛若一个妖艳的女子注视着雒棠英挺的眉目,掩口笑道:“小栾是个美人儿,你也是个美人儿,只要是美人儿来这里我都高兴!我都高兴!”
雒棠看他也疯疯癫癫的,便接着他的话试探道:“宫主,你难道忘了这里本来还有一个美人儿,叫做殷无寒的,他去哪里了?”
苍衡“哦”了一下,痛快反问道:“他在哪里,难道你会不知道?”
这句话,又是对现下情势一清二楚,敢情苍衡是心里明白装着糊涂啊。
既如此,雒棠便来个顺水推舟:“既然宫主知道他在哪里,想必也知道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苍衡所答非所问,意有所指:“你的身手也不差嘛,就是心机差了些,不会那些巧思奇谋的。”
雒棠道:“可是我也会杀人,杀起来比他还要很,还要快,宫主信么?”
尖利地笑了笑,苍衡道:“我信。”他敛去笑靥,又道:“可是那个地方你还没有去呢。”
“什么地方?”
苍衡拍拍手,从床榻后的帘帐之后,走出来两个人。
雒棠吓了一跳。以他的功力,刚才竟然没有一丝察觉寝殿内有隐藏的气息,待他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两个人并不是“人”,而是用木头制成肢体躯干,用钢铁衔接以成关节的等身大机关人偶仿似偃师般,只是动作没有偃师那样灵活,还穿着衣服刻出了五官,栩栩如生活灵活现,怪不得雒棠感觉不到他们的气息!
枭阳宫把活生生的人变成了行尸走肉,又造出这些不伦不类的东西,真是费尽了心思。
却听苍衡道:“雒棠美人儿,你跟着他去一个地方,去过之后再来见我,看看你会不会很开心。”
24、
当雒棠下定决心要来枭阳宫时,便已心中透彻没有踌躇,他隔着纱帐对苍衡道:“宫主命我去,我自然会去的,请宫主稍待片刻。”
苍衡隔着衣料胳肢叶栾,二人滚作一团,无忧无虑的笑声在殿内回荡,苍衡边笑便说,语中满是不屑和轻视:“去过了再说,你的口气倒是不小!”
言语间那机关人偶已经转身向内走去,每一步的间隔都是同样大小,又快又稳,习得高明的轻功一般飞速,雒棠连忙跟上,竟稍微费些气力才与他们同步。
雒棠料想苍衡大概是不放心他的身手,意欲试炼试炼他,于是边走边运气调息以备万一,等到体内气流融会贯通,他也便安下心来,任前方是刀山火海,他也不惧了。
枭阳宫内许多殿宇都是相通的,中间有无数长短不一宽窄各异的夹道相连,雒棠穿过错综的夹道,暗暗观察前头的机关人。机关人不想常人那样莫测的智力和心眼,用他们来引导隐秘之事,是万万不会说出去的,雒棠不禁啧叹,他亦看出机关人步履虽然轻巧,每到转弯处却都是一丝不苟地转一个直角,一碰到墙壁就连连后退,关节咯咯直响,雒棠跟在后面着实觉得可笑,也暗笑了几声。
不多久,两个木头人带着雒棠走入一处别殿。
这处小殿的格局和其它殿内并无差别,只是还要阴暗清冷几分,看来平时不常有人来。殿内放置一些木箱木柜桌案陈设,放满了卷宗和各种小匣子,那两个假人偶直僵僵蹲下,在这一堆杂物里开始寻找着什么。
一阵翻找之后,一名人偶猛然一顿,似是触到了某种机关,手放在一个铜质方盒上不动了。
雒棠走过去,便见那方盒右上隐隐刻了一个“鉴”字,他试着去拿,未遇阻挠,方知着盒中之物应该是给他瞧的了。
方盒中有两册旧书札,一眼看去就知是上了年成的,不知是哪年哪代流传下来的,其中一本装订的棉线都有些开脱了,书页上还渍了一大片水印,想是不慎落入液体浸泡过,泛黄的纸张翻开来厚重无比。
扉页上模糊晕开的一排字使雒棠双手一颤,他凑上去仔细辨认,怎么看那最显眼的还是一个“殷”字。
尽管那么不清楚,“殷”字的轮廓还是能确凿无疑地认出来,难道这两本书札中记载的,是有关殷家的某些往事?
雒棠匆匆翻下去,急急地寻找自己熟悉的名字,可惜书中笔墨太过久远,又被水化开,一直翻了十几页都是一滩一滩的墨迹,根本看不出书上写了些什么。直到第二十三页下左半页,雒棠才从零散有形的字迹中看出些什么。
“十四年……殷澜因……亡,病亡前一月……第二子殷……入枭阳宫……移金尸蛊于身……左肩上,离心口一寸半……十九年,胞姐殷萧兰平陈家百口,重伤不治而亡……”
十四年也许是某种年限,代表的会是什么涵义?
这个殷澜应该是殷家的祖辈了,他会是殷无寒的第几代祖辈?
他的儿子为何要被送入枭阳宫?金尸蛊又是什么?
那陈家人丁过百口,全族被殷家所灭,又与殷家有什么恩怨?
太多的疑问,促使雒棠一刻不停地翻阅下去。
看到后来,他渐渐发现一个不断重复的规律记载:自殷家某一代后,记录中只会出现一父一子的名讳,女性的名字绝少出现,亦只字不提殷家其它的男性子嗣,而且这个唯一的儿子,都会在某一特定时间被送入枭阳宫,移入金尸蛊,如此循环往复,一代一代都是同样。
细细想来,就雒棠所知,殷家近三代以来的儿子都是独子,雒棠本以为是殷家人丁不旺,如今看来这一脉相传是故意为之了。植入这些独子体内的金尸蛊,似乎也会随着血脉的延续而一代代相传下去,直到下一个质子被送入枭阳宫宫主的身边培养。
雒棠的思绪停绕在这个问题上良久,这么说来,殷无寒身上也应该种着蛊毒,可是他为何从未听人提起过,哪怕是道听途说、只言片语?
继续看下去,雒棠又觉察到,这种蛊毒仿佛就像殷家百年流传的恶名一样,会父传于子,代代绵延,如果杀人是他们眼中再自然不过的事情,那么体内的蛊毒就像是正统殷家子孙的一个象征,一个狂魔的象征。
而追根溯源,内中情由又是什么?
雒棠的条理越理越乱,他第一次怪自己,没有殷无寒那种捕捉蛛丝马迹的精密头脑,否则从字里行间,他必定能前后联系起来。
可是苍衡叫人神神秘秘带他来,就是为了让他看这些半懂不懂的玩意儿?
书札一页页翻过,纸张一点点变薄……殷家的代代血仇深恨,没有伦常没有人情没有道统,如同诅咒般的杀戮轮回,一个个被踏平的门派,数不清的孽障人命,筑成了一座哭号的高城,令雒棠胆寒。
终于,这些充满了血腥的年鉴,在属于殷无寒人生的那一页停笔了。
从字迹可辨的那一条记录开始,凡五代人,两百多年漫长的时光,七十多门令人发指人神难容的灭门行径,如一个深深的烙印,刻在恶名昭彰的殷家人的血液里。
然而在殷无寒这一代,却有了违反家族传统的变化。
殷无寒四岁被殷启送入枭阳宫,身上移入金尸蛊,被苍衡一手培植成长,十二岁那年,他出宫回到空桑山庄,跟随着父亲开始四处奔走。
十五岁时,他已小有名气,为名门正派所憎恨,树敌不少。
再往左看,雒棠又大为震惊,那一年,殷无寒与枭阳宫订下一个不归的约定!
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决定用三十年的时间完成枭阳宫一直以来的宏愿,为其除去一共一百五十家心头之患,那剩下的最后三十门人命,而后还他们殷家余世的宁静。
细细一数,当今众多正道门派之中,能威胁得到枭阳宫的佼佼者,也不过三四十个,殷无寒答应对付他们,就等于以一人之力成就枭阳宫的野心,这本身已是太沉重的枷锁!他的祖辈在一生之中最多解决掉十几家的恩怨,他却宁可造下双倍的冤孽和仇恨,也要在他这一代来个彻底的了断!
盟约在前,殷无寒的行动也雷厉风行。
第一个行动便是雒棠兄弟二人。
十六岁时,殷无寒将楚家遗留的两子带回空桑山庄,意图培养手下鹰犬。
雒棠与叶栾天生奇骨,是养为战傀难得一见的体格,可是原因莫名的,不是雒棠而是叶栾受控,最终成为最尊贵的傀儡,雒棠被留下来,用叶栾来牵制其行动,为殷家效力。
而后他又在苍衡的授意、苏琅的相助下大量培养这种杀起人来不要命的活死人,加快自己的行动。
殷无寒本来娶了玉辞,他也在殷启死后结束了这门婚姻,从而拒绝为殷家续后——这显然是殷无寒的又一次反抗。他心里肯定是恨的,宁愿殷家断子绝孙,也不要继续这种宿命。
雒棠寻思,如果殷启和殷无寒并没有商量过这件大事,方能说得过去,不然为何会在殷启死后才休了玉辞呢?
总之,他想了各种办法来摆脱与枭阳宫世代流传的纠葛,魔性的血已到极限,不仅使他杀人不眨眼,还反噬其主欲逃离掌控。
可这样做,对他有什么意义呢?
雒棠呆怔着,无法体会他竭尽全力挣脱的想法,要完成这个几乎不可能的任务,就会耗尽他大半生,余下的几载残年,他就选择膝下无嗣,孤独终老么?
而且万一他没有在三十年内完成约定,会是什么样的结果?雒棠将札记翻来覆去,再也看不到别的记载,只得作罢。
梳理完头脑中的一切,雒棠抬头四顾,才发现自己落入深思已久,都忘记周遭时间的流动,此时回过神,一切恍然若梦。
不知为何他心中有些纠痛,他的决心却扎入更深的土壤,分毫都没有动摇。
苍衡目空一切的神色,在观察到雒棠眼中的坚定时闪了一闪,然后讥诮问道:“你想好了?”
“是。”
“你知道还有多少人命要你去除尽吗?”
算一算殷无寒的能力智谋,真可说得上天赋异禀,他在短短几年里,几乎完成了他祖辈一生的“建树”,而雒棠要做的,只不过是他剩下的数量而已。
“还有十二家,这一切就都结束了。”雒棠从容答道。
苍衡对他的淡然有些不解:“要知道,你们楚家从前可是人人尊敬的显贵之家,你确定要颠覆这个美名?”
雒棠冷笑:“名声是这个世上最恶毒的东西,你生来有恶魔的血,就要过草菅人命的生活,你生来高贵,别人就尊敬你,强加的东西,何必去管?!我现在就想杀人,只要我不死谁又能阻止?”
苍衡微笑着听完,击掌道:“这么慷慨陈词,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要伸张正义,果然爽快!你可以去做了。”
雒棠道:“只是在行动之前,还想请问宫主一问——如若三十年内没有完成约定的数量,会是何种结果?”
苍衡表情阴晦,沉了一沉道:“结果是什么不重要,谁料想都不是一个好结果,我相信你,你不会走到那一步的。”
既然苍衡不正面回答,雒棠心想恐怕也逼问不出,于是问道:“那宫主下一个想翦除的是哪里?”
苍衡挥袖一笑,好像万分愉悦:“下一个要除掉的是天苍山。”
听起来有些耳熟,雒棠也不多想,轻松点头应承,随即话头一转:“宫主,您若喜欢我弟弟,便好好待他,别让他再杀人了。”
他害怕有一天叶栾还会恢复嗜血心性,那样他之前所有的努力也都付诸东流了。
苍衡却不领情:“我怎样待他,你管不着!”
“我是他哥哥,亲生哥哥,当然管得着,”雒棠不卑不亢,“你又是他的谁?你说你喜欢他,却让他去做他本性不愿做的事情,这是占有的私欲而已!你敢说你真的喜欢他?”
苍衡这下不再反驳,而是垂下头去半晌不语,又露出痴颠的空茫,胡言乱语着:“我喜欢他……我怎么不喜欢他……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欢喜的不得了……好喜欢的……特别喜欢……我是他的谁?……我不想做他恨的人……他的仇人,我……”
雒棠静静听苍衡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却最真心。
雒棠笑着,双目却含泪了:“你知道你喜欢他就好,我保证他永远都不会恨你,只要你好好对他,不扭曲他的意志,他必定会回报你的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