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栾蜷缩在苍衡长榻另一头,低着头自顾自摆弄手里的玩物,仿佛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
苍衡愉悦道:“既然小栾已然功成,我也该放他出去让他好好玩一玩啦。”
殷无寒道:“此言有理,圈养太久的猛兽,是不适宜在太狭小的空间里生存的,宫主意在何处?”
苍衡慢条斯理道:“东边英山为六山之首,距枭阳宫亦最近,过去几年我们已掌握其门派八分内情,若行动可保万无一失。”他扭头向叶栾伸手道,“小栾,我带你去英山玩,好不好?”
叶栾粲然一笑,爬过去搂住了苍衡脖子,点头应是。
10、
英山脚下。
方圆十里最大的酒馆莫过于这一家“鹤回”,鹤回在依傍英山的小镇上声名在外,行人如织时,鹤回酒馆内座无虚席,需得在门外空处多搭几个棚子,才能勉强应付得来。
这些赶往英山的人有前来与英山结盟相交的大小门派,有云游四海特地拜访的侠士,也有进香求平安的平头白丁。他们在鹤回住上一宿打点半日,就会一口气攀上险峻的英山。
英山派的长老和弟子倒不常来此,因为他们都是道人,门规严格,茹素吃斋。
故而鹤回是个五湖四海鱼龙混杂的地方,人多眼杂,形形色色。
此时时值正午,是鹤回酒馆的一天之内宾客最多的时候。
大家谈天说地,以酒会友,酒馆里人声鼎沸好不热闹,不少豪爽的侠士刀客借此机会能结交不少兄弟,今日也是如此。
唯有一点有些奇怪,与别日不同。
酒是好酒,菜肴可口,可是大家在喝酒吃肉吆喝闲谈的时候,眼睛都不由自主朝着一个方向瞟。
若顺着他们目光看去,能看到靠窗轩的一张桌上,坐着定如泰山的两个男子。
一名男子大概有二十六七岁,从进了酒馆坐下之后,始终没有抬过一下头,仔仔细细把玩手上青瓷的茶杯,那茶杯和每张桌上的茶杯并无区别,是中上的釉色。他的手比之茶杯泛青的淡淡色泽更胜了几分,他的眉和眼半低着,也是一派淡然俊美,却有凌厉的杀气隐隐透出。
另外一名男子虽然也很俊秀,长相却比他稚嫩得多,想必年龄也小了许多,比他更加阴柔,眼睛又大又黑,唇边若有若无的两个笑涡。他的眼睛虽然那样黑,却黑得像两口深深的枯井,空洞无神。不过了,空洞无神放在这个人儿身上也是美的,奇异的美。
他们只是坐着,就能让在场自以为年轻才俊的少年失了神采,鱼目混珠般黯淡无光。
所以承受了如此灼热一致的目光,他们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见他们的定力有多好。年长的那个是谙熟此道,年轻的那个是根本不在乎。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嘭”一响,一位少侠拍案喊道:“那边那位仁兄,在下请你喝一杯如何?”
说着一个酒杯随着他向下而拍顷刻跳起,那少侠当空一托,稳稳托起了酒杯就向那年长的男子送去。
很快很准,酒杯自是平平稳稳没有溢出一滴,而罩住酒杯的内力随时都能化为一道攻击的剑气。
那男子纹丝不动,倒是年轻的那个好奇地接过酒杯,去闻里面的酒。
“好臭哦。”少年扔掉酒杯,皱着鼻子道,说着转头问身边的男子,“兄长你说,这么臭的东西也能喝么?”
看到自己注入的真气被他轻轻一碰即刻化解,那少侠憋红了脸。
旁边正要有人为他们解围,酒馆门口突然出现一阵骚动混乱。
眼快嘴快的人从外面的茶棚奔进来,大声道:“雒棠少侠来啦!”
酒馆里顿时嗡嗡作响,喧闹声高了好几成,议论之声不绝于耳。
雒棠?
听到这个名字,窗边桌上的两个男子均是愕然,脸上出现了片刻震动。
“……听说雒棠少侠投奔了东南第一大派天擎府,此次正是带天擎府的人来英山商议屠恶大计啊!”
“雒棠少侠潜伏这么多年,终于有行动了?快哉快哉……”
“……真不愧是少年英杰,勇气盖世啊,老朽佩服……”
大家的话题一时间都集中在了雒棠身上,有按捺住激动的,有怀疑其实力的,有大赞不已的,也有心中妒忌表面轻蔑的,就等着雒棠出现,一定高低。
那两个岿然不动的男子也因此微微动容。
年少的问道:“兄长……真的是哥哥来了么?”
年长的沉吟不答,自觉得这事十分蹊跷。
虽然蹊跷,他的谨慎与聪敏也使他保持住不为所动,只有握着茶杯的手暗暗握紧,骨节发白。
若真是他,就说明他的耐性终于被磨光,他数年积累的怨恨、他性格里盘踞着的决绝终于爆发,他终于下定决心与他们、与枭阳宫为敌了!
他要昭告天下他是多么嫉恶如仇,他要血债血偿,他要与仇敌不共戴天!
这才应该是真正的雒棠,不是么?
他本不该对他们退避三舍,他本来就该以死相逼,而不是看着仇人站在眼前,还心存妄想。
在众人思绪的波动中,雒棠不失时机,带领十数位天擎府护卫踏入了鹤回酒馆。
酒馆里黑压压一片涌动,众人挤上去七嘴八舌的喊着雒棠的名字。
那年长的男子一愣,却兀自坐着哑然失笑了。
这个人不是雒棠!
他非但不是雒棠,他的样貌和气质也与雒棠压根沾不上边。可怜没见过雒棠的诸位,还真对他前倨后恭,一声声尊称其名。
有人殷勤地请这“雒棠”入座,为他上菜上酒,那“雒棠”倒也坦然,推辞一番取出自己的银两,坚决不劳别人破费。
众人看出来了,这个“雒棠”少侠果然堂堂正正,在追捧下也表现得宠辱不惊,气概恢弘,不卑不亢。
俨然一位进退有度的少年英杰。
窗边角落,那年少的男子道:“兄长,兄长~他不是哥哥啊,他为什么要叫哥哥的名字?”
年长男子还在笑,笑声不大可停不下来,嘴角弯出从未有过的漂亮弧度,仿佛他这一辈子也没有看见过这么大的笑话,听过这么瞒天过海的谎言。
“你在笑什么?!”适才在他面前丢了面子的少侠十分眼尖,一眼就注意到那个夺了他风头的男人。
那男子敛了笑,道:“我笑你们。”
“你笑我们什么?”
那男子道:“没什么。”
那少侠急了,口不择言道:“我看你是自知远不如雒棠少侠,怕他出尽风头,所以才来引我们注意的吧?一个男人,眼角下还刺了朵花,以为自己很高雅还是贵公子?”
那人一点都不恼,淡淡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那少侠原想激他,不想竟自讨没趣,于是又怒道:“你怕是籍籍无名的小辈,混在英山群侠中滥竽充数的吧?有种你报上名来!”
那人笑靥生妙华,依然稳稳端坐:“在下殷无寒。”
这种稳重中带了些磁性的嗓音,听者应有说不出的美妙之感,赞叹他的声音果然和他的人两相匹配,不失神采。
但那少侠的腿已经在发抖,和众人一起后退,众人中也有不少牙齿打架咬了舌头的。
那少侠颤声道:“你……你凭什么说你……你是殷无寒?”
殷无寒笑道:“不凭什么。”
那少侠的背已经快贴上他身后那个人,还在拼命后退:“你……你有什么证据?”
殷无寒道:“证据就是我到了英山。”
那少侠道:“来英山……怎么样?”
殷无寒轻描淡写道:“来英山杀人。”
话音刚落,那名假雒棠闻声夺步,两三下就跨到殷无寒桌前,将众人挡在身后。
假雒棠指着殷无寒怒斥,竟毫不畏惧:“你如果真是殷无寒那恶人,就和我们天擎府的人一决生死!”
殷无寒没有要动手的意思:“你不是雒棠,又凭什么用雒棠的名号来找麻烦?”
众人惊呼,目光又齐刷刷落在那个假称雒棠的人身上。他假借雒棠的名义召集人手已有数日之多,竟没有一队人马怀疑过他!
假雒棠的面色沉郁,凛然道:“雒棠本就是个召集正义之士鹊起云集的名号,只要大家同心协力对抗宵小,无论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区别?”
这句话听得在场群侠热血沸腾,心下赞许这个年轻人言辞间的刚直不阿,和他敢作敢为的勇猛,暗想他们要的的确不是一个雒棠,而是有担当的人为他们身先士卒。
于是不少门派有了底气,立刻站出来声援那假雒棠:“少侠若是有等会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我派在所不辞!”
一人高呼,众人响应,不管愿意不愿意,那些人都不再退怯,纷纷亮出兵刃,看样子是要与殷无寒誓死相抗了。
殷无寒如同观赏闹剧一样看他们的情绪从兴奋转为吃惊,再从吃惊转为信心百倍,对那假雒棠摇头道:“可惜,你再有勇气,依然不是雒棠。”
他手中的茶杯往桌上一顿,高声道:“就算真是雒棠,下场也会一样!”
这一顿好像形成某种暗号,酒馆外立刻有了动静相应,霎时间无数紫黑色服色的人纷纷飞出,在地上和屋顶上晃过一大片阴影,其速度之敏捷,人数之巨大,竟没有人想得通他们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殷无寒终于站起来,退后一步道:“叶栾,动手!”
叶栾空空洞洞的两只眼睛猛地迸出银光,作为对殷无寒命令的极其自然的行动反射,这两束光不是对杀人的反感,反而透出别样的欢喜来。
鹤回酒馆在毒辣炙烤的正午后的阳光下,陡然陷入一场劫杀!
酒馆外暗处伏着两个血腥之外人影。
看到形势突变,有人在混战中身负重伤,有人狰狞表情着被杀死,那两个影子中的其中一个沉不住气了,从隐蔽处探出身来。
刚探出半个头,他就被另一个人拉回去重新按在地上。
“单儿,万不可过去!”他压低声音喝止。
单儿气愤不已,看了雒棠一眼,快要哭出来了:“外面死了好多人啊!”
雒棠苦笑:“你若出去,不过多死一个人罢了。”
他真不晓得自己怎么还笑得出来。乐极生悲,难道悲极也能生乐么?
单儿是怒火攻心的悲愤,雒棠却是悲从中来的心痛,痛彻肺腑,将他的五脏搅成一团。
11、
单儿是怒火攻心的悲愤,雒棠却是悲从中来的心痛,痛彻肺腑,将他的五脏搅成一团。
不消说是假扮他的那个男人,如果是真正的他站在殷无寒面前,殷无寒怕是也会毫不犹豫地动手,将利剑刺入他胸膛!那一刻,不知道他会不会想起,想起他们曾有过的,哪怕是转瞬即逝、恍惚掠影的片刻温存?
雒棠深深吸一口气,呼入胸腔的空气里只有透骨的苦涩。
更可悲的是,他甚至没有勇气这样贸贸然出现,直面殷无寒。他还不如那个假借了他的名号,胆大莽撞的假雒棠,至少,他还能问心无愧地与枭阳宫拼死相抗。哪怕是匹夫之勇,哪怕死在殷无寒手下,他也死得其所了。
而如果他死了,叶栾该怎么办?叶栾的余生,都要活在浑浑噩噩,失去灵魂的境地任人摆布么?
雒棠拉住单儿衣袖的手攥紧了,都快陷入手掌里。
他现在还不能死!
单儿被他钳制住,退不能退,进不能进,只能低低呜咽着。他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孩子,而且自幼便生活在恬静安详的山林中的单儿,哪里见过如此血腥残忍的场面?
雒棠叹口气,拉过他用手捂上他的眼睛。
他低声道:“单儿,我们现在不能走,等会儿叶栾出现我会告诉你,你定要看清楚他的情况,待我们回去,还要找出对付他们操纵傀儡的法子。”
单儿在他怀里哽咽着点头。他本来就是个安静话少的孩子。
多年前,楚家将临遭难时,他也差不多是这个年纪啊。
雒棠心头不忍,视线转回到鹤回酒馆,远远盯视。
一炷香前,身着各样服色的群侠尚能招架得住枭阳宫的来势,而当下,一眼望去,满目尽是紫黑色紧身衣袍的枭阳宫杀手。
正派之士的惨叫声不绝于耳,那些黑衣杀手却一个个都像哑巴一样,闷不吭声的踢开横在地上扭动的躯体,手起刀落,就在喘息之间。
鹤回那个还能称得上气派厚实的深色漆门也缺了半扇,向内望去,厅堂的楹柱将倾未倾,颤悠悠晃动,眼看整个鹤回酒馆就要毁于一旦了。
假扮雒棠的年轻侠士,就在此刻被一股强大的冲力撞上那晃悠的半扇门,连带着门板飞出两丈远,门楣噼里啪啦乱响一阵,轰然坍塌。
那少侠就在尘埃里挣扎着支起身体,鲜血黄土污了他端正的脸,他刚勉强爬起,一个人影就向他飞过去。
人影飞出的同时还掣过一道剑光,凌厉、狠辣、疾若惊虹,弹指间,剑光贯穿了那年轻人还热忱跳动的心脏。
雒棠的捂住单儿的手一紧,差点失声而喊。
单儿察觉他不对劲,正要抬头去看,便听雒棠道:“快看叶栾!”
叶栾一剑结果了那假雒棠,他鲜活涌动的血仿佛激起了他的杀意,他回身去砍杀残余的人马,以凡人无法想象的快和狠痛下杀手!殷无寒就在危如累卵的鹤回酒馆屋檐下,欣赏着叶栾令人胆寒的表演,不动声色。
两个时辰后,英山山脚小镇的黄昏来临了。
黄昏似乎来得早了些,残阳如血般涂满了碧空。
雒棠静静坐在小客栈的客房里,斜照入房中浓重的余晖,在他周身镀上了一层古旧色的落寞。
单儿正在案前翻阅他从易廷的草堂里,找到的仅剩的两本书卷。
那天夜里殷无寒带人袭击草堂时,顺手毁去了易廷苦心孤诣的籍册,和一切可能会造成威胁的机关和物什,而这两本书卷易廷收藏极为隐秘,是事后单儿寻出来的。
单儿的表情凝重肃穆,像是在默诵一部上古的祭文,为死者超度。
雒棠明显发现,他单纯的模样在短短的时日内迅速老成,脸上总是带着一种受了惊的不安和怒意。
所以他从发生变故的那一天起,就想要保护这个瘦弱的孩子,如同保护小栾一样。
可是此刻,雒棠不想单儿的事情也不想叶栾。
他在想殷无寒。
他想殷无寒的时候,痛楚依然从心底深处刺伤他的神经,冷却了他的血液,英山早早暗下的暮色让他不胜寒意。
那个雒棠,那个替他死了的雒棠,他的脸在弥留之际是仰面朝上的,雒棠能看到他当时的表情,他放大的瞳孔里印出了悠悠长空,满含着绵绵恨意。
他就像看到另一个自己。
殷无寒看都没有看一眼那个人,随他曝尸于荒野也无所谓的冷漠,在雒棠的心上狠狠插入一刀,焚毁了他痴心妄想的一丝丝奢望。
殷无寒的眼里只有一个血腥的屠场,只有鏖战酣畅的杀人机器叶栾。
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能够这样完完全全摈弃一颗人生而自有的悲悯之心?
他究竟是以何种心态,去算计他曾疼爱如手足的叶栾,让他陷入无尽的杀孽之中?
雒棠苦思冥想,无从解答。
他只知道,如果真的放手任枭阳宫如此下去,那么很快,所有站在枭阳宫敌对一方的门派都不能幸免,将面临着血洗满门的惨状,待河流如血、万门绝迹时,枭阳宫会踩着万人的尸山,攀上睥睨天下蝼蚁的山巅。
凭他雒棠的一人之力,是无法阻止这个事实的发生的。
可是他也绝不能眼见叶栾和殷无寒步上万劫不复的末途,至死都无法再回头。
既然不能回头,那么只有他自己,陪着他们一起沉入无涯的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