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被元皓的样子吓得不轻,手忙脚乱地捡起一地的纸张,送到元皓面前。“听说隶先生最近身体不适,研墨誊写这种活,属下来做就……”
他瞥见元皓的目光,立刻不做声了,拔腿就向屋外跑。“属下这就把隶先生喊来……”
结果伙计没跑出几步,元皓又反悔了。
“罢了罢了,由他去吧。”他似乎忍下很大火气似地摆摆手,指着桌子上堆积如山的账目,对伙计说道:“既然你如此识时务,那么这些东西就由你来誊抄,抄不完不准回商会……”说着他正欲离开,末了又加上一句:“想要工钱就去找公河,他如果同意,这个月的工钱全部扣光记到你名下。”
语罢元皓嘭地一声关了门,留下欲哭无泪的伙计。
晌午的阳光将窗纱照成透明,清平被光线唤醒,一睁眼看到隶公河正枕着自己的胳膊安静地睡着。轻轻移动,怀中的人也醒了。两人相视片刻,隶公河随即微微一笑。
“为什么这种表情?”他轻声问道:“看起来像是做了错事一样。”
清平没有做声,他躲避着隶公河的视线。昨夜的月光太明亮,梦境太真实,以至于他不敢面对梦醒后的世界。
隶公河也没有恼,只是微笑着看他,半开玩笑的语气:“我就这么惹你生厌?”
“不,不是。”清平忙否认,“我只是……”
“好啦。”隶公河伸出一只手抚上清平的脸,“我们都是冠礼之人了,怎么还能像小孩子一样?”说着他用力将清平的视线扳向自己:“放心吧,有你这样在身边,我已经很满足了。”
清平觉得难受,他觉得公河言下之意是不会“纠缠他”,但是他从未动过这样的想法,就在他急急地想为自己辩解时,隶公河向前探身,轻轻吻了他。
“忘了昨晚吧。”他轻声说道:“也是我过分了。”说着他伸了个懒腰,从床上坐起,望向窗外:“今天是个好天气。”
“嗯。”清平心不在焉地应着,也随之坐起身。“身体不要紧吗?”他担忧地望着公河的脸色,“你应当再休息一阵。”说着就要把公河往床铺上拉。
“没关系。”隶公河婉拒,起身披了晨衣,站在窗前向外眺望着。
窗外传来充满鼎沸的人声,即使有洛城府的院墙阻隔,也能想象到街道上有多么热闹。愈发灿烂的阳光没有了窗纱的阻拦,毫无顾忌地落在隶公河肩上,照得他整个人都明媚起来。前些日子的阴郁也随之一扫而光似的,发丝凌乱地垂在肩头却没有任何违和感,瘦削的肩颈上是淡淡的红印,却不令人感到柔弱,被阳光一照反而透出些许力量。
“今天是灯节呢。”他在阳光中转过身,尽管赤着身体没有流露出任何不端感,“之前就说好的,晚上一起去看灯如何?”
清平小心地观察了他的表情,之后郑重地点头。
灯会在夜幕降临时开始,傍晚时分,趁着还未黑天,府中的几人聚在一起用膳。
元皓转着手中的白玉杯,隔着杯沿观察隶公河的神色。在略微忐忑地观察了许久,却只是看到隶公河与清平正常谈笑,似乎放下心来,拿起桌上摆了很久的筷子。
“城侯大人,怎么没见桃姬郡主?”隶公河突然问道。清平一听,也放下了碗筷。
洛城侯神色没有任何起伏,平淡地说道:“她后天就要启程去往盖臧的王宫中,现在正在行宫中接受宫中官员的指教,并准备陪嫁用品。”
“为……为什么会这样?!”清平有些懵,突然大声问道。
洛城侯瞥了他一眼,继续平静地吃饭,元皓咽下口中的汤,不紧不慢地说道:“桃姬郡主美貌绝伦琴艺非凡,在选秀大会上技压群芳而胜出,成为西羌的新王妃是自然的事情。”说着他看向洛城侯,“西羌王族血统高贵,王妃进宫需要诸多繁缛礼数,这都是按照规矩进行的,一切合情合理。”
洛城侯平静地听着,没再说话,似是默认。隶公河用筷子轻轻敲了敲清平的盘盏,似是警告他不要再失态。
清平垂头丧气地将注意力转回自己的碗,不由叹息,看来这些人根本没听明白自己的意思。
饭后,夜幕降临。清平和隶公河换好衣服,却在走廊上见到一脸歉意的元皓。
“洛城侯还有些事情要与我商谈。”他无奈地耸肩,“我在西羌待久了也不再新奇这灯节,所以就不奉陪了。”他冲隶公河笑了笑:“你们年轻人就好好赏灯去吧。”
“可是之前说好要一起带清平去看灯的……”隶公河有些失望,但随即露出管家的责任感:“老爷一个人没有问题么?如果是牵涉到货物的问题,那么我也……”
“没关系。”元皓摆手:“私人小事。不用费心,你最近身体弱些,我准你休半月。”说罢他便转身向着连廊深处走去。
隶公河见他的主人也无甚要事的样子,便拽着清平出了门。
“我知道你吃饭时想说什么。”到了街上,终于可以放声说话,隶公河便不再沉默。“你其实是在疑惑老爷和洛城侯吧?其实我也奇怪很久了,为什么桃姬郡主看起来总是一副受气的样子?”
“是啊……”清平听公河说出,也叹了一口气,“小桃姑娘总是一副很伤心的表情,如果不是在府中见她被侍女簇拥着,穿着华丽,我根本看不出她是个郡主。”
“最奇怪的是那洛城侯。”隶公河一语道破:“桃姬郡主明明是洛城侯的独女,在外尊贵无比,可是我们在府中却看不到这两人有一点父女之情,吃饭时老爷说郡主在行宫中待嫁,他连一点反应都没有,有哪个父亲在女儿就要嫁人的时候会这么冷淡?”
“而且……”清平沉声说:“此前有个晚上,雅乐故意割伤了郡主的手,洛城侯也是冷冷的样子,连伤情也不曾问过……这是为什么……”说着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我在太皋国地界从崔默手下救出她时,她似乎不太想回西羌的样子……这又是为什么……”
“谁知道呢……”隶公河很怕他提到“雅乐”而心里难受,赶紧转移话题。“看啊,那边有卖泥兔子诶!”
清平被人群推挤着,勉强跟上隶公河的步伐。
原本染上星光的夜空今晚已显得黯淡,街道两旁装点的花灯将整个城镇照得灯火通明,衣着光鲜的人们在街上摩肩接踵,摊贩叫卖的喧嚣中不时听到来往的贵族女性悦耳优雅的笑声。
隶公河拽着清平在人流中穿行,踩过一段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后,两人停在一片有些冷清的小店旁。
“就是这个。”隶公河跑近,一脸开心。小店在门前支起凉棚,摊子上摆了不少看起来像是兔子玩偶的东西。但是从周围零散的路人来看,似乎并不受欢迎。“看,泥兔子。”他拿起一个玩偶捧在手里。
“喜欢这个?”清平忙向老板问了价钱,发觉价格便宜后,便索性将所有形状的兔子玩偶都买了下来。泥巴玩偶很沉,他便脱了外衣将东西都裹在里面,拎在手上。
两人沿路返回,一路上遇到不少阻力,手持小灯笼的孩子在街上跑跑跳跳,沿街的小吃摊上飘散出各种香气,让人馋涎欲滴。
“真的很繁华呢,这里。”清平左右环顾着,明显应接不暇。“这么多生活在一个城镇里的人……这么美好的生活的气息……”
隶公河侧过头,看着清平眼中的神色,有些欣慰。“等过段时间王爷归来,我们就可以真正地开始一起闯荡天下了呢。”
“清逸师兄?”
“王爷本姓宇文,是西羌皇族。”隶公河也不介意纠正他,“很快敏之少爷也会从南疆赶来,分散很多年的大家终于又可以在一起了!”
“听起来很厉害。”清平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也没有去探究敏之是谁。“那个是什么?”他指着不远处一尊很高的点了灯的雕像,无数的人们正朝圣般地向那个方向涌去。
“是天狼的雕像。”隶公河的声音平淡了一些,“西羌族人的神明,要去看一眼么?”
清平忙摇头:“不必了,我知道你们都厌恶这个。”说着他拐向一条僻静些的路。
穿过两条巷子,眼前便是洛城的护城河了,似乎是来自斐河的支流,并没有全部用城砖环绕。两人坐在河边,隶公河铺开清平的外衣,让里面的兔子玩偶滚到河边草地上。
“这东西有什么来历吗?”清平好奇地捡起一个在手中把玩,“逛灯会也没见你买什么吃食,就只是喜欢这泥兔子?”
“其实,不是买给自己的。”隶公河跪在地上将玩偶一个一个摆好,“是想买给老爷的。”
“买给元皓?”清平奇怪。
“是啊。”隶公河依旧在忙活,“知道吗,这泥偶兔子,是月兔。”说着他回过头来,认真地说:“是月神望舒,是老爷这辈子最爱的人。”
“想必是火神提到的那位最美的神明了?”清平听闻便放下手中的兔子,帮公河一起恭敬地摆在草地上,“那元皓为什么不去见那位神明?泥偶本身并没有什么意义不是么?”
“老爷并非不想,而是不能。”
隶公河严肃地摇头,“神与人的隔阂是永远无法打破的。自从老爷与望舒大人分开后,他便每年灯节都来买泥兔子。可今年他没来,我便要带些回去。”
“可为什么是兔子……”
“望舒大人初遇老爷时,便是以月兔的样子出现的。”隶公河脸上露出向往的表情,“而两人相许的时候,则是在一年灯节——你知道吗。”他伤感地说道:“西羌禁止白虎图腾,白虎座下所有神只的塑像皆不准出现,那年当老爷在灯节上看到这泥兔子时,简直哭成了泪人……”
“是这样……么。”清平想象不出一向严肃谨慎的元皓会露出公河所说的表情,也不知道原来元皓还有这么一段未知的故事。他默默地看着公河将一个个玩偶摆好,对着做出祈愿的姿势。“在许愿么?”他问道。
“嗯。”隶公河微微闭起眼睛,“希望望舒大人能快些与老爷重逢,老爷只有这一生……我不想看到他有遗憾。”
清平挑眉,略显吃惊。“不愧是元皓的管家,我还以为你是在为自己许愿呢。”
“我?”隶公河也有些吃惊:“我没有什么愿望。”
怎么可能没有愿望。清平望向隶公河的眸子,在城内灯火的映照下,星星点点的智慧光芒下,也有些略显昏暗的望不到的地方。
“我现在什么都有,有你在,有老爷在,有王爷的大业要效忠,还需要别的愿望吗?”隶公河扳着手指数着,“人要知足。”
清平听他说着,突然笑了起来。起身走到离河岸近了些的地方,与隶公河坐在一起。“想听我以前的生活吗?虽然同你们相比简直平淡无奇。”
隶公河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轻轻靠在清平肩上,安静地听着。
洛城府中,高元皓在门前送走了出门看灯的两人后,转而走向了连廊。
连廊的最深处,连月光也照不到的屋子里。高元皓推开门,空旷的房间里,小桃安静地跪在屋中唯一的桌案前。“老爷。”她见元皓进来,恭敬地行礼。“城侯大人。”这时身后的门打开,洛城侯宇文荣晟也进了房间。
“都准备好了?”洛城侯开口,语气无比的冷淡。
“是。”小桃恭敬道:“按照城侯大人与老爷的意愿,后天就要进宫,小桃一定不会辜负两位大人的恩情,至死不忘。”
“不错。”高元皓严厉地说道:“要记住,你此次进宫的任务只有二,一是监视西羌王及其身边人,二是陪伴王爷的母亲梅姬大人。此二任务缺一不可。如果——”他似是想到什么,接着说道:“不要以为进了宫便可为所欲为,如果我察觉你有二心,下场你也明白。”
“你上次试图逃离,所幸被元皓带回。”洛城侯冷冷地说:“只饶恕这一次,如有下次,你便死无葬身之地。”
“是。”小桃抖了一下,但还是点头说道:“小桃不敢再逃,入宫后一心一意陪在梅姬大人身边,直至西羌灭亡。”
“很好。”高元皓点头:“你自己的身份应当清楚,当年替你报仇,让你以郡主的高贵身份生活这些年,如今又风光地嫁入皇宫,这其中的代价,并不算高。”
“无事的话,我们便回去了。”说这话的是洛城侯,元皓已先一步离开房间。小桃在身后俯身跪拜着,听到洛城侯也要离开时,突然轻声道:“请等一下。”
“还有何事?”洛城侯停下脚步,脸上掠过一丝不悦。
“虽然自知身份卑微无此资格。”少女伏在地上,认真地说:“但是小桃还是无比感恩城侯大人将在下收作’养女‘,在此一别,恐怕此后再无法见面,但是城侯大人的恩情,小桃永远无法报答。”
“哼。”洛城侯不屑,“好在你有自知之明,作为郡主的这些日子也算安分守己。不过我提醒你,入宫之后你便是桃姬,除了任务,其他一切皆应抛弃,也就不必再想着那个人。”
少女不语,伏在地上的肩膀明显僵住。
“莫要抱怨自己的际遇。”洛城侯严肃道:“这条道路是你自己所选,作为复仇工具的道路。我猜那个清平也没有想到他从太皋将你救回其实不过是送回一个工具罢了。”突然他的声音温和了一些:“如果你真的是我的女儿,说不定我会考虑把你许配予那个叫清平的青年,但这毕竟不是现实……”
“是。”小桃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哀伤:“小桃不敢奢求更多。愿王爷与城侯大人早日成就大业……恭送城侯大人。”
门外的脚步声很快远去,夜的黑暗再次笼罩房间。少女久久地跪在地上,朝向门的方向。
时间缓缓游移,明月已经升至头顶。占据夜空的白虎星宿在天狼星的光芒下也有些暗淡。河岸边相依而坐的两人,静静地看着岸上的灯火与人烟。
灯会持续到深夜也未有停歇的迹象,待两人拍了身上的尘土,沿着城镇那不平的砖路返回时,街上依旧热闹非凡。
“这东西可真够沉的。”清平将一大包泥兔子背在身上,半真半假地抱怨道:“也只有你这种怪人才会在灯会上不看灯,只买奇怪的泥偶回去吧。”
隶公河有些不好意思,便拉着清平向路边去,“你若累了,我们休息一下再回去也不迟。”
小吃摊的摊主正在热情地招呼客人,隶公河也拉着清平顺势坐在一张空桌子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