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微笑道,“每过几个月,我都要来看看他们。”
她的神韵中已经满是为人妻为人母的温柔,当年那个恭顺又严谨的碧灵派侍女,也已不在了。
一路聊到碧灵派的废墟中,清平抬头望着残桓断壁,不忍叹息。
果然,还是变成了这个样子。
当年被破坏的院墙建筑依旧是十年前倒塌的模样,唯一不同的便是被茂密的植被与尘埃风化去了棱角,山野的藤蔓缠绕了当年的庄严,也许再过上多少个十年,所有的一切都会消失在苍松翠柏间,什么都不会留下。
可是他依旧辨认出了曾经的经阁,曾经的寝室,曾经的丹房。
甚至以前曾是连廊的地方,依旧开满了白色蔷薇。
凡依旧在向前走着,眼看就要走出了碧灵派的废墟,清平见她朝向一片茂密的树林,不由开口。
“那里很危险。”
凡回身,冲他浅浅一笑。
“放心吧,那片树林,早就不是曾经的样子了。”
清平跟在她身后,走过那片无比安静的森林。凡却突然跑向前去,小声唤道,“我来送些用度了。”
清平循着她的喊声望去,眼前的景象让他胸口一窒。
曾经那片浅蓝色的仙境般的龙泪池,如今变作一湾清浅的水塘。墨绿色的水草在池底摇曳,周围长了些寻常松柏。由于是冬日,松柏上罩着白霜,水面漂着薄冰。
不再空灵,不再神秘,只余下肃穆的静谧。
然而最让他心中震惊的,是那绕着池边的墓碑。前前后后,排列有致地坐落在一旁。
清平上前去,蹲下身,看着那些墓碑上的字。
每一个当年遇难在碧灵派劫难中的弟子,名字都刻在上面。而最前面的四座坟堆,像是刚被清扫过,格外整洁。
清平屏住呼吸,伸出手抚上墓主的名字。
入室大弟子清风。
游侠崔默。
入室六弟子清秀儿。
以及——执尘长老镜钰。
不知为何,清平盯着“镜钰”那两个字出神许久,直到远处凡的声音将他惊醒。
“您何必这样见外。一人生活在山上已经很冷清……对了,今天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人呢。”
清平站起身,愣愣地望着身后。
身后那人也愣愣地望着他,过了许久,才颤颤巍巍地开口。
“平儿……”
清平没有想到曾经的师父玄毅还活着。
只是他那样貌,如今与一个风烛残年的老者无异。蛛网般的周围笼罩了整张脸,双手如干裂的树皮,须发如纠结的杂草。脱去仙风道骨的道袍,穿着破旧的麻布。丢弃了锋利的巨剑,手持着满是结疤的木杖。双目浑浊,行动颤抖。
他如今只是一个守墓人,守着这青池山上只有他知道墓主的坟墓。清平不知道他是如何从那场劫难中得以幸存,又为何沦落到功力尽失。清平甚至不知道他是如何在十年里一步一步将这无数用作墓碑的石块背上山,一具一具地将尸体埋进土,再用锈迹斑斑的刀,将当年的名字刻在碑上。
清平不想知道,当玄毅小心翼翼地问他,是不是还恨他的时候。清平没说话,只是若有似无地摇了摇头。
已经不想再计算那些是非功过,因果报偿。至少曾经那些遭受莫名苦痛的人,如今得到了安眠。
他觉得,这便足够了。
清平不想久留。这里的静谧让他无法忍受,他拿起随身不离的血红长剑,告别了凡,要下山去。
玄毅却似是有些期许地望着他,浑浊的双眼中像是藏了未完的话。
“……请问还有什么事?”清平礼貌地问,自始至终,他并未再称玄毅一声“师父”。
“听说……”玄毅的声音时强时弱。“山下有户人家……家里有个孩子。”
“什么?”
玄毅有些忐忑:“那孩子……生下来,便是一双蓝眼睛……”
清平像是突然被打醒。
“告辞。”
他辞了故人,飞奔下山。
第一百零九章:尾声
清平没花多少工夫,便找到了玄毅所说的那户人家。
人家就坐落城郊一隅,而那地方,便是清平幼时居住的茅屋旧址。
自己曾居住的茅屋早不在,原址上盖起几间瓦房,然而看起来依旧不是什么富庶人家。清平敲了门,道明自己的身份。
主人得知清平是此前的旧宅主人,也热情相迎,他告诉清平,这处被烧毁的房屋的废墟上原有的坟茔,已经由一位老者迁到了城外。
想必是自己亲生父母的坟墓了。清平想到,突然瞥见窗外的一抹雪白,便问:“这院子里可还栽了蔷薇?”
“诶,是啊。”主人笑道,“当时买下这块地时便有了这树蔷薇,四季花开不败,原想一并砍了,但这蔷薇就算在冬天里也不曾谢过,当真神奇,于是便留在了院子里。”
听闻窗外一声树枝折断的声响,主人站在屋门处,无奈道,“那是家里的幺子,疯疯傻傻的,闹出动静,让客人见笑了。”
清平几乎是跑出了屋子,当他停在院子中间,望着那蔷薇树下时,几乎要停止呼吸。
那树蔷薇下,漫天花瓣中,站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满脸泥污,手里握着蔷薇花枝。
那黑色的长发,那清秀的脸庞,那双蓝色的眼睛,在清平梦中夜夜出现的样貌,如今又真真切切落在他的眼里。
清平蹲下身,将男孩慢慢拥进怀里。
男孩不哭不闹,只是茫然地站着,目光里里没有焦点。
“这孩子生下来便是这个样子。”主人无奈地说道,“原以为这蓝色眼睛是天赐吉兆,可谁知却是瞎子,什么也看不见。体弱又多病,一天到晚痴痴傻傻。”
“可曾为他寻了大夫?”清平轻声问。
“寻了。”主人摊手,“可是大夫说这不是病,是天生落下的报应,根本医不了。我们小户人家,也没有这么多银钱来养病人,也就任着他一天天拖着,能不能养活,也要看……”
清平顺着男孩的脖颈向下看去,破烂的衣服下,男孩的胸前,心脏的位置,有一道如同伤疤的胎记。
像是打开了记忆的闸门,情感如流水般不能自抑。
“我来养他。”清平果断道,“不知……主人可舍得?”
“有人愿养,自是舍得。”主人喜出望外,“只是……”
清平抽出一张银票,塞到他手里。未等那主人说嫌多,便抱起男孩走出院子。
“——雅乐,我们回家罢。”
此后清平便在青池山附近,寻了一处僻静住所,同男孩住在一起。
男孩有着与雅乐一般的样貌,有着与雅乐一般的双眼,有着与雅乐一般的,柔软清澈的声音。
只是,不再有雅乐的记忆,不再有雅乐的悲伤,不再有雅乐的才华与力量。
可是清平根本不在乎。他知道,这都是命。
这样的命,他认下了。
他将雅乐的名字给了男孩,喂他吃饭,替他洗衣,教他说话,给他治病。
雅乐在他的精心调养下,也一天天好起来,只是仍旧看不见,偶尔犯病,而且痴痴傻傻的。
清平教他的话,他总是记不住几句,唯一能流利说出的,只有清平的名字。
以及“喜欢”。
他最爱的事情便是在午后,依偎在清平的怀里,手里攥着清平的白发,在阳光下沉沉睡去。
然而每当身体不好时,他便攀到清平怀里,一手勾着清平的肩,一手指着自己胸前。认真道:“清平,我这里,好痛。”
每当此时,清平只是无言地将雅乐揽在怀里,让他的瘦弱的胸膛与自己的贴在一起。
透过那处伤痕,他能感受到雅乐的心跳。
好痛,就像那伤痕长在自己心上一般,就像十年前,那尖利的碎片剜进了自己的胸口,连带着把心也一起剜走。
可是,又好幸福。
雅乐被他搂的紧了,便仰起头,他伸出小手,沿着清平的下巴向上摸索。
被岁月削刻得得如同雕塑般坚毅的脸庞,挺直的鼻梁,雅乐慢慢地摸索着,小脸上露出笑容。
“清平真好看。”他用失去焦点的蓝眼睛望着,好像真的能看到清平的脸一般。
清平听闻,眼神一颤。
十年前的夜晚——“我想看看你的脸。”
最终如愿,只有一瞬间。
“清平?”小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清平?清平?哭……了?”
小手摸到清平的眼睛,指尖是冰凉的水滴。雅乐慌乱地用手去擦,那水滴却止不住般沿着坚毅的脸庞流下,滴在自己脸上。
“清平,不要,不要哭。”他学着清平安慰自己的样子,拍着清平的肩。
“我喜欢你。”他絮絮地说着,把嘴唇贴到清平耳畔,“清平,不要哭。”
“雅乐喜欢你。雅乐喜欢清平。”
像是得了解脱的咒,萦绕在耳边,挥之不去。
复又十年。
雅乐已经出落成一个清朗少年,清平的生命也在这年开春走到尽头。
太过激烈的燃烧燃尽了他的年华,让他未等踏入不惑便撒手人寰。
可是清平觉得,这一生,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后悔。
他原想将雅乐托付给同住清池镇的凡与铸剑师,之后便安静地离开。
可他没料到,自己即使死去,也无法平凡。
葬礼那天,镇上的人都赶来了。
受过他帮助的人数也不尽,还有不少远道而来的慕名者,乃至遥远的太皋都城,君王念这侠者保国御敌,特修了一封悼书,派人送到清池镇。
甚至有一只乌鸦,也一直守在他的遗体旁的树上,任是送葬的人驱赶,也不飞走。
他被迎入一口上等杉木棺中,上面盖了金丝锦缎,四角绣了青龙与流苏。
据说这华丽的棺木,是千里之外的大宛国国师,命人不辞劳苦,日夜兼程送到东方的。
围观者纷纷猜测他与那国师的关系,猜遍不得,只得感慨,这人的神通广大。
他被葬在青池山顶,同他昔日的师兄师妹并肩睡在一起。那里苍松翠柏,人迹罕至,倒也是个安眠的好地方。
作为唯一养子的雅乐,自始至终,都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身着孝服,手拄着白幡,不哭不闹。
人们笑他果真呆傻,连自己亲人去世了也不知道伤心。
下葬之后,凡按照清平嘱托,将他接回自己家中,待之如亲子,他也淡淡地应着。
然而头七那日,他却从家里跑出,不知所踪。
人们找到他是在三天后,恰好是清明。
彼时刚下过一场春雨,青池山上满是雾气。
上山祭扫的人们在碧灵派后山的坟墓间发现了雅乐,他趴在清平的坟头,双手搂着新刻的墓碑,没了半点气息。
他手中的一枝白色蔷薇浅浅地插在坟上,清晨的露水挂在花瓣间,反射着光芒。
那光芒里,他睡得安详,像是依偎在什么人的怀里,攥着那人的白发,晒着太阳。
时光飞逝带走所有物事,直到有一天,就连那墓碑上的字也模糊不清时。
一只乌鸦落在墓碑上。
“神君大人。”轸飖刨着爪子,自顾问道。“如雅乐那样,被吸走了精气的残缺灵魂,也能再聚为人么?”
“有何不可。”我倚着一棵松树,笑道:“他若执念不忘,定能再回到清平身边,只不过因灵魂残缺,只能做个没有记忆的痴儿,身上带着前世的伤痕,等清平去寻他罢了。”
轸飖愣了片刻,嘲讽一声,听起来活像是乌鸦在叫。
“莫要嘲笑。”我摇头,“雅乐才是当真聪明。他前世长清平八百年岁,无缘相守,而转世再聚时与清平同死,想必他们此后生生世世,都会在一起。这样的相守,同那玄寂的强留,岂不是幸运百倍。”
于是这便是那两个孩子的结局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