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为自己,而是为了身边那位已失了神智的凡人玄寂。
时光流回十八年前,冬日的夜。
临近新年,青池山下清池镇洋溢着一片祥和气息,即使不算富裕的人家,也卸下一年的劳顿,享受难得的安详时光。
城郊泥瓦匠的家里,女主人抱着一岁的独子走出屋子。院中积雪没了脚踝,女主人便将儿子放在门前石凳上,转身去后院扫除积雪。未有一炷香的功夫,待她浑身疲惫地返回时,眼前却是地狱般骇人的景象。
一披头散发的道人站在院中,正持着手中长剑,一剑刺穿了她独子的身体。一岁的男孩甚至还未哭出一声,便丧了命。
那道人似是神智不清,满身污血,捉过刚死的男孩,便要取他精气,突然从一旁闪出一个细瘦少年,用尽全力将道人推了出去。
那疯癫道人便是玄寂,那细瘦少年,便是雅乐。
彼时那玄寂刚因擅闯西方神域,与几个神族缠斗数日落败回来,身形俱伤。神族们打散了他的灵魂,因而疯癫不清的玄寂,如同一只受伤的兽类,四处寻找着可以用来疗伤的精气。
而雅乐明知他与神斗不可能有胜算,也被胁迫着去了。待到与玄寂被一同自神域中打出,望着玄寂那疯癫而虚弱的背影时,心中突然泛起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
不如趁此时,杀了玄寂,趁他最虚弱毫无防备之时。
也好了结此人八百年来所受的无尽折磨,快些寻了来生。
这个仿若背叛的念头让他惊恐,然而雅乐还是在手中凝了一把细细的冰剑,无声地跟在那摇晃不稳的身影身后。
一路穿过城镇的小径,雅乐不断顾忌着路上行人,终于跟到城郊几户安静的人家旁,玄寂在一个拐角消失不见。
真的就要在此了结玄寂?
雅乐将剑握在手心,迟疑片刻,才跟过去,却发现为时已晚。
再也耐不住伤痛的玄寂已经失去理智,出手杀了这户人家的独子,此时正提起男孩还未变冷的身子,想要吸了尸身的精气来疗伤。
细细的冰剑在掌心骤然碎裂,无声无息地散开。雅乐奋力冲上前去,一把将玄寂从男孩的尸身旁推开。
终究还是因为自己一时迟疑,害了无辜的人。
玄寂被他奋力推出丈余,本就虚弱的身体已聚不住被打散的灵魂。雅乐跑过去,伸了手,将溢出一片的破碎灵魂拢在掌心,转身跑回院子。
那男孩瘦小的身体孤单地倒在地上,在冬日的严寒下已经渐渐变凉,无可逆转的死亡正带着他的灵魂与精气,一点一点飘散在空中。
雅乐慌忙抱起男孩的身体,用自己的怀抱温暖着,不让那仅剩的精气再消散开去。
怀中的孩子浓眉宽额,鼻梁挺直,当真好看。却眉目紧闭着,胸前是干涸的血迹。
雅乐盯了片刻,无声地哭了。
世间这因他而起的罪孽,还要延续到何时?
他没有再犹豫,将掌心那片玄寂的灵魂,慢慢融进男孩的胸口。
渺远的歌声响起,仿佛是召唤远方游魂的哀曲。雅乐一边哭一边唱着,直到整个世界都成为寂静。
曲至终了,他已泣不成声,甚至没有注意到怀中的男孩,已经醒转过来。
雅乐低头,见怀中的孩子朝他伸出肉肉的小手,扯着他的黑发,冲他软软地笑着。
如同融化严冬的春意,如同驱散黑暗的微光,雅乐觉得自己在这无暇笑容中无所遁形。他摘下束在身上的一片锁链碎片,用枯草系在孩子的颈上。抽泣道:“活下去罢。”
语罢,不敢再多看一眼,他轻轻地将男孩放在石凳上,掩面跑出院子。
随后雅乐搀扶起一旁灵魂已经残破的玄寂,与他一同回到山上。
自此他为玄寂疗伤,随玄寂奔走,却再也未动过杀死玄寂的想法。
他明白,自己种下的罪孽,只能自己迎来终结。他不能再逃避。
倒是那男孩,在死亡处游走一圈又返回后,茁壮地成长起来。
泥瓦匠的家道在没落,女主人因为那日夜晚的惊吓,已经疯疯傻傻,只会不停地叫喊自己的儿子。泥瓦匠养不起这样的疯子,便几个铜钱将她卖入最便宜的妓院,任人虐待,不久也便死了。
开春不久,青池山碧灵派的执剑长老下山寻徒,以十个铜板的价格买走了泥瓦匠家一岁的独子,带到山上,取名清平,收作入室弟子。
时间飞快流逝,转眼十八年过去。当十九岁的清平误打误撞闯进碧灵派后山禁地,出现在雅乐面前时,雅乐的心中,一时竟不知是惶恐还是欣喜。
不知这是否就是命运。
面前的人明明还是记忆中一岁的孩子,在他怀中软软地笑着,却眨眼间成了笔挺俊朗的青年。
雅乐想看看他的脸,却已不能。自十八年前那个冬夜犯下的错误,玄寂已经蒙了他的双眼,世间光芒,与他再无缘。
雅乐也不怨,他知道,这是他遭的报应。能再见到当年那个孩子,他已知足。
他听清平爽朗的笑声,听清平透彻无瑕的言语,在宁静的夜晚,任他坐在池边,揽着自己,孩子气地讲从师父那里听来的故事。
另一种情愫,不同于对玄寂的感情,瞬间在心底疯长起来。
雅乐听他认真地说着“喜欢”,知他因为担心自己,夜半不顾危险地跟随至寒冰祠,听他在后山抱着无知无觉的自己痛哭,将从饭桌上偷来的糯米团子认真地塞到自己手中,然后傻傻地笑。
原来这世间还有种感情,即使不需要被玄寂那样掠夺式地占有,也让人真心实意地想要对人好。
雅乐怕自己陷进去。
然而他还是陷进去了,陷入这根本不该产生的感情中。
他知道自己曾经对清平做过怎样不可饶恕的事情。
于是他拼命想要弥补,他教清平剑法,他教清平术法,他每日为清平疗伤,他将浸了自己鲜血的七叶藤系在清平腕上,希望有朝一日他遇到危险,能够佑他平安。
然而清平仍旧不断地被周围伤害着,他被同门师兄奚落,他被长老责罚,他下山却得知自己是弃子,他被心中日益抬头的玄寂灵魂折磨得失了神智。
雅乐疼在心里,却无计可施。因为他知晓这一起都由他而起。
他甚至怀疑十八年前的那个冬夜,自己根本就不该救清平。
一年未过,清平终是因为莫名的过错而被赶下山。雅乐几乎是没有犹豫地,在玄镜的帮助下也逃了出去。
彼时玄寂的意识已经被澐吞没,雅乐担心清平。
山下破旧的茅屋中,没有炉火的夜晚,他被清平抱在怀里,努力温暖着。
就像十八年前,自己抱着那个一岁的男孩,在怀中温暖一样。
他听清平说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心中却是说不出的苦涩。
他喜欢的人,他爱的人,无论在怎样的逆境前,都不屈地站立着。用尚未成熟的双肩担下所有的伤害。
他的双眼尚未经历世事的磨练,却在眼见那些冷酷残忍的经历后,仍旧单纯执拗地认为,这个世界原本善良。
自己的不辞而别阻挡不了他追寻的步伐,昔日的师门阻挡不了他为了保护自己而举起的剑。雅乐仍记得自己昏迷多天后醒转的第一眼,便是清平虚弱的笑容。
他爱的人总是牢牢守在他身边,为他战斗到浑身伤痕累累。
雅乐终是怕了,终是迟疑了。
雅乐怕清平的爱只会伤了他自己,他不忍这般好的一个人,因为自己这个已经风烛残年的妖怪,失了美好华年。
他开始对清平恶语相向,开始装作放浪不拘,开始努力将清平从身边推开。
他甚至编造了一个十八年前的故事,只为了能让清平厌恶他,恨他。
清平有了朋友,有了兄弟,有大好年华和恋慕着他的人。
而雅乐,只有一个守又守不住,毁又毁不得的东方。
在洛城,他以为这是最后一别,却仍旧装作冷若冰山。他知道清平正同和他一样般配的人站在一起,站在低处,看着自己走向澐,走向死亡。
这样的结局,干净彻底,倒也少了牵挂。
然而他终是来了。迎着冰神的恶煞,毫不畏惧。
他将自己搂在怀中,唤着自己的名字,一如当初。
他将自己护在身后,任热血抛洒在地,一如当初。
一如当初。
雅乐终是认了。
八百年如同虚度的时光,换来一年爱,和一个爱着的人。
仿佛一颗沧桑的心,在走向破碎之际,突然得到了春雨的滋润。
真的值了。
醒转的一瞬间,他看到了清平的脸。
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英俊神采。
十八年前的那个孩子,终是长成。
雅乐满足了,知足了。
踏入虚空的一瞬,他在清平眼中看到的尽是痛苦与不舍。
我爱你。
不后悔。
夜空中的歌声仿佛凝固了时间,化作亘古不变的旋律,逐渐远去。
第一百零四章:冬日之雨
夜空下的歌声在远去,仿佛在耳边绵延不绝,随着最后一个尾音淡去。
一切都知晓了。
一切都记起了。
然而那记忆中的人,却在自己面前,说着永别,纵身跃入无尽虚空。
清平觉得自己全身每一处的感觉,都在慢慢飘走。直到身后的脚步逐渐接近,冰冷的剑锋出现在眼前。
澐摆脱了巨浪的阻挡,却见雅乐已自祭龙台上跃下。不由怒火瞬起。
无法亲手结果雅乐,便得不到青龙的灵魂,这复活仪式便已告于终止。
费劲心机布局,冒着被诸神剿灭的危险,才走至今天的局面。眼看就要到手的东方,随着那个少年的纵身一跃,皆化为了泡影。
那么至少也要将眼前这个搅局者除掉,以解心头之恨。
四溢的杀气伴着蓝色的寒冰剑刺出,正对上面前清平的脸。澐愣了少顷。
清平眼中怒意更胜,斗志同他并无二致。
且他的手中,不知为何又多出一柄血红色长剑,只一格在面前,便将寒冰剑的攻势化为乌有。
“你……你的剑……明明……”澐盯着挡在面前的红光一闪,终是讶异。
清平没有犹豫,握剑一跃而起。
“莫要再挣扎了。”澐瞬间恢复了镇定,“这世间强弱,力量大小,早由天定。”
力量,强弱。清平听着这些熟悉字眼,心底不由浮现良多。
他周围的人们,无一不在寻找着强大的力量。
然而结局又如何。
师父玄毅,为了不知为何的约定,而屈从于澐。不惜残害自己的弟子,不惜与玄镜反目。
掌门玄寂,为了力量,为了长生,着了心魔,最后落得身形俱失,基业心血毁于一旦。
师兄清风,为了力量,为了回忆,中了澐的圈套,不得不与同门刀剑相向,变作鬼怪样貌,灰飞烟灭。
原本就不该属于自己的力量,得到又有何用?除了害人害己,还有何用?
清平握了手中的剑,那剑上流动的温暖,仿佛是对他的回应。
回忆在眼前掠过,如同穿越时空的画卷。眼前莫名浮现,曾经站在习武场上,与清风师兄面对面。
“你们缺少的,是杀意。”那时师兄如是说。“不杀人,何来好的剑法,又怎会有力量。”
清平眯起眼睛,看对面的人影举起剑。
师兄啊,可这剑法,本就不是用来杀戮。
这碧灵剑法本就是为了守护而生。
当眼见心爱之人陷入危难,当心中的担忧化为勇气,当周身的勇气化为利剑,当那利剑伴着决意划破空气出鞘向前时,才是这剑法的归宿。
可是师兄,你还能明白么?
对面的身影在迫近,挟着冰霜与寒气,澐的身影。
师兄,你终是不幸,爱上这般不贤之人。
一前一后两柄利剑,墨绿色的巨剑龙麟,和冰蓝色的长剑寒冰。
清平跃起,迎着对面的剑锋。
细长的泛着血光的剑尖径直穿过龙麟的剑身,顷刻间将巨剑纵斩为两半。
迎着剑气向前,是澐那冷若冰霜却带了些讶异的脸,清平叹了口气。
握剑的手腕突然横转,斜斜地刺向澐的手腕。下一刻,闪着蓝光的寒冰剑旋转着飞向空中,被清平接在手中。
“回到你原来栖身的地方去吧。”他平静道,将手中的寒冰剑毫不犹豫地刺入澐的胸口,前踏几步,直到那冰神被钉在青龙神像的底座上。
神界中的空气是流动的微凉。清平在祭龙台上慢慢地走着,脚下的石沙被鲜血润得湿滑。
身后的澐已经没有了气息,夜空下是无边的寂静。雅乐的歌声早已消散远去,清平无知无觉地向前走着,身上衣衫破烂,他也毫未察觉。
夜空中的青龙七宿依旧在变幻莫测地流动着,仿佛这荒废的神界中什么也未曾发生。清平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向前挪着。
面前是祭龙台一侧的尽头。清平艰难地走着,几丈远的距离在他眼中,仿佛千万里之遥。
地上的碎石尚沾着雅乐流下的鲜血,清平跪在地上,慢慢把手抚上去。
他已无力哭泣,却感到脸上滴落了液体。用指尖拂去,冰蓝色的水滴。
清平没有再犹豫,他站在雅乐消失的地方,伸开双臂,一跃而下。
无数的冰蓝色水滴正从流动的星空中降下,一滴一滴打湿了脚下荒芜的石地。
东方的冬日,降下了春雨。
仿佛泪滴。
第一百零五章:离别的海
身体在虚空中坠落着。
扑面而来的是流动的风,滴落脸颊的是温润的雨。
严寒中迎来的春雨,绵延如纺丝,滋润如甘露。
下落着层层穿越的云遮雾绕,清平却在其间,隐约看到了些什么。
一身白衣的元皓骑着耀眼的白马,在黑暗的荒野中飞速躲避着追击者,直到东方的天际浮现出微光。
双胞胎兄弟搀扶着凡,隶公河背着清逸,在寒冷的山道上艰难地前行,直到落下的春雨融化了积雪。
黑夜的阴霾被东方的一丝晨曦照亮,寒冬的坚冰在春雨的润洗下,慢慢消融。
千里之外的国度西羌,一队豪华的车马正行进在从洛城通向都城盖臧的道路上。华盖的马车中,即将嫁入皇宫的洛城桃姬郡主掀起面前的薄纱,看着手中的信。
这信是在洛城选秀那日,雅乐写成,由清平交到自己手中。清平说,这信要到上路时才能看到。
于是在马车中,手中的信笺徐徐展开,并非寻常墨迹写成,工整娟秀的字体闪耀在纸上,发出美丽的蓝光。
“致郡主殿下:您读到此信时,想必我已不在人世间。所着此信,并无他意。只是为此前割伤郡主玉手一事,深表歉意。”
工整的字迹延绵出现,小桃盯着信笺,微微讶异。
“神怪之事,原本不足为道。然而在下并非凡间人类,故能察知些许。那日选秀,因遭邪神暗算,琴师已遇害,以殿下尊贵之躯不能直面。于是在下只得确保郡主殿下因伤无法参加,情非得已。望殿下见谅。”
小桃看着那句尾,字迹平稳,不卑不亢。正欲折起,却发现后面还有一页。她翻到右面,纸上只有一句话。
“若此后还有机会遇到清平,无论他境遇否泰与否,望郡主好生待他。雅乐。”
不待她再将手中信读第二遍,那两张薄薄的信笺便慢慢融化,化作雾气消散在手中。少女盯着空空如也的手心半晌,哭了起来。
可是那哭声太细微,细微到淹没在荒凉的大道上,无人听到。
风声在耳边呼啸,再也看不到任何人的身影。
不知下落多久,周围突然涌现的柔软让清平睁开眼。他摸索着脚下,慢慢站起身。
目光可及之处是溢满视野的红,绯红的云朵如同晚霞般飘在天际,赤色的沙地之后,朱红的槭树叶燃烧在枝头,而清平正站在齐胸深的温热液体中,被那如同鲜血般红色的液体浸染。
“这里是……哪里……”他迷茫地盯着自己被染红的双手和衣服,脸上写满不知所措。
“朱雀神界。”
他吃了一惊,没料到会有人回答他的疑问。抬头望着突然出现的岸边的身影。那身影黑发黑眸一身黑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