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番外——蛇蝎点点

作者:蛇蝎点点  录入:01-29

“哦?”山神抚着他脑后,“那你呢?”

“我在山上陪你,”大河说,“那个时候我没得力气下山了,我一直陪你……”

他话没说完,就被山神揪着头发拉扯了头颅,结结实实堵了嘴。神仙舔着他唇齿低低地说,“别说这些……还早,别说这些……”

大河温热的掌心捧住他冰凉的脸。

大河虽然愚钝,但是因为别无所求,所以有些问题,一早地就开始思索起来了。他强迫自己去明白那个山神一早就教给他的道理——生老病死,悲欢离合,这是逃不过的。他这辈子短短几十年,便只能陪他寂寥冷清的神灵几十年,再怎么挣扎不舍,他终究要离开,就像他的父辈们,在大山的恒古永恒中沉入寂寂,化骨成灰。他明白,只是舍不得离开。他舍不得离开,但还是得明白。

只是他没有想到,先走的那人不是他。

也就是过了那么几个月,突然有一天开始,赖大婶刘大妈三舅妈之流,再没有跟大河提起说媒的事。

原因无他——姑娘们都舍不得县城的户口,纷纷急着往城里嫁去了。

原本这户口问题并不算作什么,住在先富带动后富的县城,与住在齐心协力奔小康的山村,并没有太大区别。只是如今,这户口涉及拆迁。

一江春水向东流,亟需抽刀断水水更流。对着大好河山之中一条蜿蜒数千公里的大好河流,朝廷设想筹划数十年,宏图大略终归一纸报告。

一纸报告,数次会议,诸多争论,淹城镇百余,移居民百万,成就千年大计。

只是不知流芳千古,抑或祸害万年。

这辉煌宏伟的水利工程,原与大山深处两耳不闻天下事的大河毫无瓜葛。水淹城镇,原本只淹过临近城市的另一片流域。

只是有一天一纸红头文件突然下发。因工程后期调整,扩大淹没范围,将周遭县城村镇以及数座大山,统统划入这永存史书的丰功伟业之中了。

消息顿时在山水清丽的小山村里炸开了锅。这调整文件下得仓促,仅余了一年时间供十余个大小村镇搬迁。搬迁赔偿款折算方法又各有不同,个中定有微妙,天朝人民都懂得。

于是家家户户争着抢着询问赔偿。红头文件下来第二天,村支书带着浩浩荡荡一群人往县政府去了。

被留下来的村人们追着村支书的媳妇从村头走到村尾,“那到底怎么个赔钱法啊?那我们搬去哪里啊?!”

“哎呀!我怎么知道啊!哎呀你们稍安勿躁,他们不是去县里了嘛!等他们回来了就知道了!”村支书的媳妇被问的一脑壳子唧唧喳喳,索性躲回家里看新闻。

村人们继续聚在村口大坝子上唧唧喳喳。在被留下来的满村慌乱焦躁的人群中,大河是看起来最镇定的一个。

他镇定,是因为他大脑一片空白。

他惶惶然地站在那里,并没有关心他的赔偿款与他未来的归宿。钱对他来说没有意义,而归宿,他除了这里,还能去哪里呢?

及到村支书领着一帮人汗水淋淋地从县城回来,用大喇叭哇哇地在坝子上宣布了一通——宣布了什么内容,大河也丝毫没有听进去——并且耐心解答了村人所有的问题,而后散会。大河这才惶惶然地凑上去,问村支书,“是淹哪几座山?后山淹不?淹到哪里?”

“嗨呀!”村支书说话说得脸红脖子粗,不耐烦地一挥手,“后山当然淹!后山又不高!县领导说了,我们这里会淹得连山尖都看不到!所以什么都不要留,全部撤走!”

大河定定地站在那里,村人们唧唧喳喳讨论的声音不绝,而他只觉得万籁寂寂,而后轰然之间,一声惊雷炸响在他耳边。

他随着那雷声笔直地倒了下去。

醒的时候,是在三舅家的床上,他三舅吧嗒吧嗒抽着烟杆子,见他醒了,叫他三舅妈去倒了一碗白糖水。

“怎么了,你这娃?”他三舅问他,“好点没得?脑壳痛不?”

他昏沉地爬起来,要往屋外走。

他三舅拉住他,“把糖水喝老再走!你慌到做什么去?我晓得你恼火,晓得你喜欢山里头,不想走,但是不走也不得行,明年子就淹完了。”

他仍是摇头,像中了邪一样,挣脱他三舅就往山上去了。

天色已经晚了,山下的旅游区护栏早早地上了锁,大河绕小路翻栏杆上了山。两手空空地,便去躺倒在大石头上。

神仙出现在烟雨朦胧的秀丽山水画境里,捧住他惨白的脸,“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大河惶惶然地,将他白日里的听闻说了出来。而山神神色微滞,竟是有些不可置信。

“淹山?这山这么高,要怎么淹掉?山上飞禽走兽这么多,他们是要丢下不管了?”

这点就是神仙孤陋寡闻了。人都可以不管,飞禽走兽算什么。

然而低头思索一会儿,他却是平静下来,摇头道,“我料他们是不能淹了整座山的,顶多是山脚的村落,百多年前山下大涝,我见过。”

大河竭力摇头,“村支书说会全部淹掉,山尖都没有!”

山神沉默良久,“……如果到时候真是如此,那便是天命了。挣扎不得。”

大河愣愣地看着他,突然拽住他的袍子,激动地瞪大眼睛。

他不管什么天命,只是想问,“那怎么办?那你去哪里?村支书说要全部搬走,我把你的庙一起搬走!”

山神看着他,淡淡笑了一下,揉搓着他凌乱的短发说,“瓜娃子,我能去哪里?我是山神,不管有没有庙,我都要守着这座山。”

大河抓住他的手,急切地道,“那我陪你,我留到山里头。”

“你这是什么傻话?”神仙笑得让他觉得有些陌生,“你当然要跟村里人一起搬走,留在这里做什么?”

“我不走!”大河红着眼吼道,“我不走!我跟你一起!他们要淹山,就让我死在这里!”

神仙突然一用力挣脱了他的手,退后一步,皱着眉头看着他。

“你要死?这么年轻就要死?我为了救你遭受天罚,失去大半神力,将我的脸害成这样——就是为了你这样糟蹋自己性命?”

“不是糟蹋!我不想你受罚!我,我不是!我想跟你一起,不是糟蹋!”大河语无伦次地辩解着。

“哦?”神仙皱眉冷笑道,“你这个意思,倒是我当初不该救你了?任你死在我庙前,就地刨坑一埋,可不就是跟我一起么?横竖你都是死,原来是我白受了罚!”

他这伶牙俐齿,大河哪里辩得过来,慌得满脸涨红,追上来抓着他的手要再诉衷肠,却被神仙一拂袖扫了开去,“你走吧!该搬去哪里去哪里!反正这里都要淹了,你以后都不用来了!”

这骤然变故,大河完全地猝不及防,惊恐地瞪起眼睛,他那脑袋里哪里是一声炸雷,简直是天雷滚滚轰然不绝——他实在不明白怎么短短几句话就变成了这样!

没等他组织好言语,山神又一拂袖子,他胸口剧痛,骤然脱出了梦境!

噗通滚落大石头,他在周遭一片灭顶的黑暗中昏沉地睁开眼。

近处悉悉索索,是那黑毛兔子摁着它那小姘头在胡搞。被压在下头的小山猫受了惊,往兔子肚皮底下缩了一缩,被兔子搂住,两只畜生便一上一下趴着瞧热闹。

大河并顾不上他们,挣扎着爬起来,扒着石头嘶声大吼,“山神!山神!”

林子里一片死寂,神仙一如十几年前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平日里千般万般的温柔,眨眼便能翻脸绝情,狠心决绝,当真是再不相见。

大河惊恐绝望,徒然地又喊了一阵,喉咙都嘶哑了。

他蹲在大石头前,嘶哑地喘息着。在最初的激动失措之后,终于意识到自己再不是十六岁时那个少年。

他从未褪去骨子里天真的质朴与愚钝,然而外界风雨残酷地打磨,终究令他血肉撕扯着痛苦地长大成人。他有他想要坚守与维护的,再不会茫然无措的,在山神的冷清决绝中转身惊惶地跑开。

抱着头沉默地发了一会儿抖,他心中有了盘算。颤巍巍地伸展着僵硬的关节,他站起来收拾了竹摊子,一瘸一拐地走下山路。只是终究不舍,一步,仍是一回头。

他知道山神在那里看他,那个把所有痛苦、辛酸和孤寂都独自吞下,所有雷霆万钧的惩罚都独自承担的神仙,必然是偷偷地站在他身后,偷偷地不舍地看他。他知道。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地消失在山路上,绿袍的神仙终于从虚空中现出身形。

他神情凝滞,独自森冷寂寥地站在那里,便像风中一株细瘦坚挺的竹,竹身屹立不倒,只是枝叶都婆娑着发出凄冷的叹息。

黑毛兔子跳出去,因为觉得神仙这模样令兔爷它极为不适,于是拽着神仙的袍子啃了一口。

神仙弯下腰去揉了揉它的脑袋,又看看它蠢笨无邪的小姘头,突然就叹息了一声,“你们还是……”

他突然生生止住了话音,竟有些哽咽住。天机不可泄露,未来或许会发生什么,他不能改变,亦不能替这些山中生灵编排命运。

他叹息着,轻轻地揉了揉黑毛的耳朵。

“生死有命,你们好自为之,但求逃过此劫罢……”

那黑毛的小畜生打了个喷嚏,十分事不关己地转身露了个白毛屁股给他。蹿回去摁着媳妇啪啪啪啪去了。

25

大河多方打听,先去了县里的信访办公室。

县信访办的工作人员,因为见他老实谦恭,面目和善,是故相对热情地接待了他。与他同时被接待的,还有临村的几位不满拆迁赔偿的村民。

然而当他说出来意,几位工作人员愣了一愣,那神情便不太热情起来。

“恐怕是个瓜脑壳,”坐在他后面的几位村民窃窃私语。

“同志,你这个问题不归我们管。你先回去跟你们村领导先说说。”工作人员道。

“村领导管不了。”大河说。

“你还知道村领导管不了,”那工作人员乐了,“我们也管不了。”

“那省里管吗?”大河问。

“那不知道,那你得去问省里,”工作人员一挥手,“下一个下一个。”

那几位邻村村民一回去,便将此事当乐子说了一说。田间地里闲言碎语,连耗子都会传话。一来二去,这消息很快进了大河他们村村支书耳朵里。

正热火朝天的组织搬迁工作的村支书,头疼脑热的带了一群人找到秀秀家的祖屋——却是门锁高挂,大河连夜收拾行李,已经登上了往省城的巴士。

“哎哟!哎哟这个娃儿!真是中了邪啊!”村支书跺脚道,“从小就让人不省心!造孽!”

县城到省城的巴士终点站,就是当年那场死伤二十余人的惨重车祸发生的地方。大河从车上踩落地面时,腿脚几乎都发了抖。

这个他至死也不会忘记的地方,除了事故之后新修的栏杆,一切都还与当年一样。那些切骨的疼痛深深地刻入他的脊梁,让他的每一步都似走在刀尖。

他一路问询,到达省信访办公室。核查证件,安全检查,领取排号单,在候接大厅等候。至此一切都算顺利。

只是他在那漫长的等候的时间里,渐渐地觉得口干舌燥。他的肩膀越来越沉重,重得就像他早已离去的小女儿坐在他的脖后,重得就像秀秀死不瞑目的鬼魂压迫在他肩头。他焦躁地望向车水马龙的窗外,禁不住又去回想当年的每一幕每一幕。他的妻子与他的女儿,那个给予了他十分稀薄的温暖的一个不成形的家。

他已经失去了。

而现在,他一定不能再失去。

哒哒的脚步声惊醒了他,两双黑皮鞋冷硬地踩踏到他的面前。

“陈大河?”一位领导模样的工作人员,后面跟着一位保安,和善可亲地对他道。

他没有被叫号,径直被带入了角落里一间布置简陋的办公室。那领导熟知当年事故,早已把他们这一批人列入警戒名单内。因而紧闭房门,开门见山地与他说,“同志,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赔偿确认书和保密条例你当时也签字了。你还有什么事情?”

大河摇着头,用他简单直白的语言说出了来意。而那领导打量着他,神情古怪起来,“你是说,你要求不淹山?同志,你是否不满你们村的拆迁政策,还是有人强占了你家的拆迁款?你跟我说,我帮你沟通解决。”

大河摇头,“就是不要淹山。领导,那座山不能淹。山里有神仙。”

领导基本判定他在失去亲人的悲痛中精神失常,于是松下口气,只要不是再闹车祸的事,一切都好办。他往沙发上一靠,一挥手,官腔便流畅自如,“这样,同志,你回去写份‘言简意赅’的信访材料,再到外面排号。我们会安排人员听取你的建议,啊,这个,只要是‘合理’的要求,都会得到解决。你放心,啊。”

他仍是那般和善可亲的模样。不喑此道的大河瞧不出真伪。只是觉得他一开始说话的模样——像极了和蔼可亲的工地老板提防民工闹事时的模样,而他现在的模样——则是和蔼可亲的老板连续几月拖欠民工工资时的模样了。

接着大河便被请了出去。按照“流程”,他得写一份“盐简衣盖”的申诉材料。只是他短暂的读书时代距今甚远,几乎只会写自己与山神的名字。于是便翻查电话簿,找到他已经在省城工作的弟弟。

他在他弟租住的套房门口等待一日,及到夜深,他弟弟一身廉价西装,满面酒气,姗姗来迟。与他抱怨说,今日又陪客户饮酒。他弟弟大学刚毕业,投身保险销售行业,正是醉心销量,奋发向上,为事业努力打拼的时候。

可待到他说明来意,他弟弟却是连连摇头,“哥,不是我说你,你这样子去,要被人当瓜脑壳的!淹不淹我们那里,哪里是你说了算的嘛!而且你又没得理由,光说山头有神仙!哪个信哟!我都不信!”

“你帮我写一哈。”大河仍是说。

他弟还是摇头,“哎呀!我帮你写了都没得用!我说哥啊,你还是回去问一哈拆迁的事情,秀秀姐那间屋不晓得要赔好多钱!还有,村支书今天也打电话来问你,说有事情跟你讲。你在我这里睡一晚上,明天赶快回去吧!”

他弟弟死活不帮忙,大河在他弟弟不足十平米的租屋内打个地铺应付一夜,第二日打点收拾一切,又去寻了第二人。

几年前,曾有这么一位能书善道的文人墨客,带着扛炮的摄像师,千里迢迢入山,来采访一位竹林小哥与他的山神庙。

他偱著名片找过去,那位当年的高名记,因为才华横溢,短短几年,已在报社当上了中层干部——是为副总编之一。

这位高副总编戴着一副崭新的金丝眼镜,仍是皱巴巴的衬衫,在满是笔墨气息的办公室里接待了大河。并且努力在一堆泛黄的文件夹里翻找,找到了当年冲洗的几张照片,交给大河。

“哎呀,不好意思,当年要寄给你,结果报社搬迁,一来二去就给忘了。”这位新上任的暂且还官腔微弱的副总编道。他往外头招了招手,叫了个实习生进来,“小陈,进来。”

不多时慌里慌张地跑进一个戴着大框眼镜,皮肤白皙,额头上长着几颗俏皮青春痘的年轻女孩子,手里还抱着一叠材料,“哎!高总。”

“小陈啊,这位是我几年前的一个采访对象,也姓陈。他有些文字工作想让你帮忙。也不长,你就帮他打打字,他说,你录入,然后打印出来。先给陈先生泡杯茶啊。”

推书 20234-01-29 :这样我是不是更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