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女孩搓搓手,颇为认真紧张,恭恭敬敬地就把大河迎出去了,带到她的位置上——也不过是缭乱办公桌的一小角,搁着一台老旧电脑。
然后她哒哒地跑去泡了杯茶给大河,端正严肃地开了电脑,颇为认真紧张地问,“陈先生,您想写些什么?”
及到她得知了大河的来意,恍然大悟之余,十分惊讶。然而她并没有露出与信访办领导一般的古怪表情,而是认真地劝告大河,用山里有神仙这个理由,是不成立的。
然后她代为思索,挥毫泼墨,噼啪打字,为大河写下信访材料一封,是为一封政策建议书。内容大致为大晗山景区风景靓丽,动植物种类丰富,为环境保护之建议,请求工程改道,保护大晗山景区自然美景。
为了完善这封建议书,她问了大河一系列问题。因为对这件事情十分感兴趣,甚至连高老总那几张山神庙的照片,也拿去彩色扫描,留作备用,此为后话不提。
且说大河拿着那封深有环保大义的建议书,回到信访办,重新核查证件,安全检查,领取排号单,经过两日的排号,终于面对另一位和蔼可亲的工作人员。
那工作人员和蔼可亲地看完了那封建议书,和蔼可亲地表示会采纳群众一切“合理”要求,让大河回家耐心等候,处理意见书会寄回村里。
大河满怀希望与忐忑,打道回家。刚进村就被村支书逮住,一顿教育——多户村民因祖屋拆迁款分配事宜,兄弟反目,姐妹互掐,父子成仇,村支书正从中协调,忙得不可开交,大河还要在这个时候去添乱,破坏文明拆迁村的形象。再况且他从小看着大河长大,对这老实憨厚的苦命娃儿,一向颇为照顾。告御状这事水有多深?天朝人民都知晓。他不想看着这瓜脑壳的黑小子一脑袋扎进去再也爬不出来。
大河闷声不吭,任凭指点。等村支书走了,他煮好一锅红薯,背上山去,坐在那祭坛边,光是发呆。
他傻是傻,还是懂的。山神都已经那样说了,那块大石头他即便是躺上去,也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因此只是挨个剥好红薯,就陪在庙前发呆。
及到夜深露凉,腿脚酸痛,他一瘸一拐下了山去。而那黑毛的小畜生领着小姘头钻出来,将已经凉掉的红薯挨个啃了一遍,也不见谁来阻拦。
大山的神灵拢着袍子,也只是坐在庙顶上,对着大河坐过的地方发呆。
大河等了两个月,期间还曾无数次又到省城,询问结果,得到的回复都是正在处理中。
两个多月后一纸红头文件寄到他家。拆开一看,寥寥几语,瞧着都是人话,却绕来绕去看不明白。他打电话去念给报社的小陈姑娘听了,姑娘解释说,大意是此事是朝廷政策,不归省城管,找他们没用。
彼时搬迁队伍已经浩浩荡荡,村中绝大多数人家按照朝廷规划搬往其他城市,只剩下些不满赔偿的还在垂死挣扎,奋力斡旋。景区观光游客数量暴涨不绝,人们没日没夜地扛着长枪大炮一般的摄影摄像器材,赶往大山深处,只为留住大晗山残阳将逝的最后一页。
大河在那每日波涛汹涌的搬迁大浪之中,将秀秀屋里值钱的家具都送给了搬去临县的三舅老俩口,自己带齐所有积蓄,留下狼藉空荡的废屋数间——踏上了往京城的火车。
既然不归省城管,京城总该有人能管了吧。
两日三夜的火车硬座坐下来,他一身臭汗,满头尘土,从火车站汹涌的人潮中奋力拥挤而出,辗转寻到了京城信访局。
流程并没有太大区别,过安检,排号,反映情况,被要求等待消息。他焦急地询问工作人员消息究竟要等多久,按照村支书的说法,再过三个月,大水就要淹来了。
“你放心,你反映的问题将会被转送给有关地方政府,根据法律,一般情况下他们必须在六十天内办结。如果你对处理结果不满意,还有三十天时间提出二次申诉。你回去等消息吧。”工作人员带着公式化的笑容礼貌地送别他。
不久后他收到回复,朝廷政策岿然不动,且批复要求各级乡镇和谐处理搬迁工作。县城领导闻风色变,致电村支书要求对大河严加管教。
村支书俗事缠身,哪里来时间管教,气急败坏寻去大河家——又是人去楼空,大河包裹一打,又去了京城。
他的要求不切实际,罔顾朝廷政策,之后短短一月内四进四出京城信访局,冥顽不化,不依不挠,干扰正常工作,迅速地被列入“非正常上访”名单,一去被拒,再去再拒。
这一日他满心焦虑疲惫再次从信访局内走出,正与关心上访结果的记者小陈姑娘通电话——为了方便与“有关部门”以及小陈联络,他专门购置了一部廉价手机——突然听到熟悉的乡音。
“哎!这不是大河吗!”一个与他同样黝黑的汉子道。
他一看,原来是以前在县城开车时的工友,旁边还站了一位同样说乡音的中年女子。几个老乡还未寒暄几句,街边突然开来一辆面包车。打开车门下来一位领导——正是他们县城信访局里和蔼可亲的那一位。
领导与他们和蔼可亲地招呼,而那工友与女伴似乎也熟识这位领导,双方对话几句,领导便说是专门来安排他们住宿,要大家一齐上车。
大河有自己常住的廉价旅馆,原本并不愿同去,然而领导宣称住宿免费,且笑容愈发和蔼可亲。一行人便都依言上车。
然后领导在半路下车,便只剩下车上几位光头纹身的汉子。面包车摇摇晃晃,开到了京郊一个偏僻的院子里。
彼时山神正懒洋洋地倚在庙顶上摆弄几片竹叶子。几个随着父母来游玩的孩子围着低矮小庙跑来跑去,其中一个还弯下腰来把石像的红盖头揭开看了看,见到那张宽面长耳的脸,欢叫着“好丑哦!那个头好丑哦!”哒哒跑开。
神仙停下手里动作,偏头懒洋洋地看他们一眼。笑了一笑。他用手背触了触自己凹凸斑驳的半面焦容。丑么?
十几年前有个憨憨的小娃儿站在这里,跟他说,我觉得你好看。
而后那个小娃儿长大成人,而后离开,而后伤痕累累地回来。他跟另一个小娃儿说,你信他,他就在。他说他是我见过最好看的,最好的。
神仙指尖颤了颤,那几片竹叶的精魂便坠了地,散在了风里。他有些惶然地抬头北望,神州大地苍茫浩荡,看不尽的悲欢离合,他看不到他想着念着的那一个。
胸口骤然的紧缩,悲痛与不安袭上心头。
26
大河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喘息,半张脸沾了血。
打人的光头们已经散开了,骂骂咧咧地退出去,锁了门。
其他人赶紧围上来,七手八脚地把大河搀起来,用一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给他洗伤口——他被光头们狠狠打了一顿,其中一个把他的脑袋掼到了红砖的墙上。
他那工友的女伴坐在一边焦急地抹眼泪,“哎哟,哥老官,谢谢你啊!哎哟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得挨打啊!这可怎么办啊!”(注:哥老官,方言,大哥的意思)
她先前被收走手机的时候,说了一句能不能把手机卡拆下来还我,就被踹了一脚,大河冲上去阻止,被打得更厉害。
大河的工友,因为喊着让他们别打了,也被狠狠扇了一巴掌,半张脸都肿了。他扒着门缝往外望。外面院子大门紧锁,戒备森严。那几个光头大汉都坐在院子里玩牌,脚下一地的瓜子壳儿与吃过的方便面桶,横倒着几个啤酒瓶。
帮大河洗伤口的一个大妈操着西北口音压低声道,“小伙子,别看了,跑不了的。我们都被关了一个星期了。那边那个大爷,最早来,都被关了快一个月了。”
这屋里统共十几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是各地前来告御状的老百姓,在走出信访局的时候“碰巧”遇到了自己当地的领导,接着便被各种手段骗到了这里,收走了通讯工具,锁在这间小屋里。
一群人或坐或躺,挤在三十平米大的屋内,低着声音偷偷地聊天,都说着自己家的冤屈。有的被占了地,有的被吞了款,有的倾家荡产,有的坐了几年冤狱,有的被打死了爸爸,有的被玷污了女儿。当问到大河,这个刚被众人见证了勇斗光头的英雄事迹的高大青年,他却只是闷声不吭。
他捂着头上的伤口坐在角落里,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光是看。众人当他身体不舒服,也没有多问,又悉悉索索聊了没多久,便都各自寻个地方休息。
半夜的时候大河试图弄坏门锁出去,被守夜的光头大汉听到声响,几人开门冲进来将他又一顿毒打。
那是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所有人都无比绝望地习惯与麻木着。他们将他扶起来收拾妥当,便又各自寻了角落萎缩起来睡去,浑浑噩噩,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来自西北的大妈一边睡一边低低地哭,她梦到她的女儿,俏生生的年纪,被人侵犯,还污蔑她是卖身女。
大河在那逼仄的黑暗与催命一般的低咽声中,沉默地昏睡过去。
他们被锁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小房间,吃喝拉撒都在房内,每日只分得一点水和一点吃的。最早来的大爷每天在墙上划道道,算着他来这里的时日。他的儿子在煤矿事故里惨死,至今没有被刨出来,死不见尸。他每天都数墙上的道道,从东数到西,再从西数到东,就像在数他儿子被活活闷死在矿井下的每一分一秒。
大河学着他在墙上划道,从最初浅浅的两道划痕,到几乎深入墙体的密密麻麻的沟渠,到第二十道深沟的时候,他扣着石片的手指全渗了血,他划得那样狠重,那是绝望的恨意。
在这二十天里,他试图与光头们谈判,试图偷逃,试图打闹,最终都只换来一顿又一顿毒打。其他人都劝他不要再去闹,耐心地等,总有被放出去的一天——光头们只是收钱办事,不可能将他们活活关死,闹出人命——他什么都不理,他一言不发像头蛮牛,他被命运加诸给他的冰冷刀刃一片一片削去了全部的语言,只剩最后歇斯底里的挣扎。他要离开。他要争取那虚无缥缈的一点点可能,他要拯救他的山,或者,让他与他的山一起沉没。
他划下第三十二道深沟的那个夜里,正是春末。干枯的夏意携着风从门缝里吹拂至每一张神形枯槁的脸上,饥渴的蝉群在院外树荫里抵死地嘶鸣,此起彼伏,撕扯着每一个人的耳膜。
他刚挨了第数不尽多少次的毒打,正皱着眉头沉沉地昏睡。长期的消耗终于令他的身体虚垮无力,他发起了高烧。
他在那昏昏沉沉浑浑噩噩的燥热里,突然听到了风吹竹叶的瑟瑟低鸣,周遭燃烧到炙热的空气被林中轻柔的凉风卷走。
秀美恬静的画境入了他的梦,几乎是刹那间,掩盖了他所有的伤痛与焦躁。竹林里簌簌地起了风,翠绿的叶子一片一片脱落下来,那虚无的幻境里飘起了漫天纷飞的竹叶雨,像极了他幼时那场爷爷的葬礼——
那场雨是那样的温柔,那个温柔而清俊的神灵就那样出现在雨里。
翠绿的袍子在他身前缓缓地重叠,大山的神灵俯下身跪在地上,微凉的指尖覆上他伤痕累累的脸。
他颤抖得无法抑制,竭力地睁大眼睛,无力的手指努力地抓紧他轻薄的袍角——它是那样的缥缈与虚幻。
神仙捧着他的脸,慢慢地拭去他眼角的灰土,他叹息着,像是责怪他对自己身体的不疼惜,“瓜娃子……”
“山……”他嘶哑地发声回应,他努力地抬起沉重的头,“山……神……”
神仙低下头去凑近他,轻轻地,用指尖压住了他的唇,止住了他的声音。
“瓜娃子,”神仙贴着他鼻尖低声道,“答应我,不要再做傻事,对你自己好。答应我。”
他慌乱地要张嘴说什么,却仍被神仙捂住,神仙将脸埋在他耳后,温雅而淡然的声音带上了颤音,“不要说别的,只要答应我,不要再做傻事,好好地活下去……你的命是我救的,不要糟蹋它,答应我……”
他颤抖着哭出声来,被冰冷掌心覆盖的嘴里发出唔唔的低语,他竭力地点头,他想要抱住他瘦削又虚幻的神灵,却无力抬起他的双臂。
神仙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接着便笑起来,放开他的唇,退开一些仔细地看着他,看了一会儿,又牵唇笑起来,低下头去轻吻他,“瓜娃子,你长大了……”
“你长大了……我以为我能看你到老……”
一滴冰冷的泪水坠在了他的脸侧。然后就那样冰冷地,缓慢地,滑落到他的耳际。他蓦地一颤,脑中陡然嗡鸣,像是什么东西在炸开。
神仙摸着他的脸的指尖越来越透明,更多的泪水一滴一滴坠落到他伤痕累累的脸上,他笑着吻他,像是吻不够,又像是来不及,“瓜娃子,不要伤心……只要你信,我就在……”
轻灵的竹叶在山神的身后盘旋,神灵翠绿的袍子随着凉风而飘拂起来,像在空中漫溢的水波。
“你记着我,我就一直都在……”
“有一天你走了,没有人再记得我,我也就不在了……”
“我是你的山神……”
“所以,你要好好地,好……”
神灵的声音突然一顿,满是泪痕的脸被翻飞的袍子遮掩。大河瞪大眼睛,一片枯黄的竹叶蓦地掠过他的眼前。
然后他脸上冰冷的触感突然隐去了,那抹翠绿的影子骤然之间,在风里支离破碎,被飘飞的竹叶雨一卷而吞噬,瞬间消散得不留一丝一毫的痕迹!
竹林里只余簌簌的风,和大山尽头无穷无尽的黑暗。
然后天空陡然昏暗,燥热袭身。然后那温柔的幻境,颓然倾塌……
那一切都发生得那样残忍的快速,快得连眨眼的时间都没有,快得像骤停之后又快速运转的心跳。大河呆呆地躺在那里,维持着双手朝天的姿势。透过自己脏污的指尖,他看见昏黑的房顶倒垂下的巨大蛛网,黑暗而沉重,就像他永远无法挣脱的苦难而孤独的宿命。
他的两手之间只余虚无与空洞,像抱着一个从未存在过的童话。
他蓦地张大嘴,发出一声漫长而无声的嘶吼。
……
半月之后,光头大汉放走了最早被囚禁的大爷,因为他家乡的领导没有再支付费用。虽然被威胁一旦泄露就害他全家,大爷还是立刻报了警——因为他早已家破人亡,再无所惧。
一群人终于被解救。劫后余生,庆幸之余,有人更加愤怒,有人更加绝望。而警察一方,对于光头大汉们的调查却迟迟拿不出一个结论。
省城报社的小陈姑娘专程往京城跑了一趟,与京城一家报社的几名记者明察暗访,还电话采访了几个据说“骗访民上车”的各地领导,都被告知绝无此事,拒不承认。
有关这次事件的新闻报道引起了多方的转发与关注,小陈姑娘,因为新生牛犊不怕虎,因此报道一炮打红,赢得总编的青睐。两年之后,她酝酿良久的另一篇深度报道《最后的山神》,因为揭露大江工程中的各种弊端与造成的恶果,以及反映大江移民的残酷生存状况,而再受各方关注,虽然无法正式公开发表,却在网络上不断地流传,广为人知。
而她报道中的主人公,曾经在大山深处巧手编艺的“竹林小哥”,早已销去手机号码,与她断去联络,再无人知道他的下落。
……
多年以后。
“我没有骗你们,我小时候真的在这里看到过神仙!”一个头上戴着草莓发卡的小女生对她的同伴们大声地争辩道,“我家里还留着那只竹兔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