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和……”段雁池分不清真实与梦境,他挣脱束缚,血糊糊的指尖抚上了沈素和面庞,想将那泪水擦拭。
一遍一遍,泪未止,浸染上他的手指变成了血红的颜色。
沈素和上一次哭泣,已是十五年前。
身受重伤的叶夫人将他们送入密道——这密道是叶夫妇几年间一土一石挖出。
叶夫人将最后怀抱给了沈素和,在他耳边叮嘱,“素和,答应我,绝不可以报仇!”
沈素和没有哭,只当叶夫人掩闭石板时,他送出了声音,“娘!”
光线自眼底消逝,英郎却没看漏母亲唇边漾起的笑容。
走出密道,英郎拖着沈素和狂奔——叶夫人或许早有预料,所以并未对儿子隐瞒。
“人要知恩图报,若无义父仗义相助,爹娘活不到今时,自然也不会有你。”叶夫人拍着英郎肩膀道:“儿子,记住,无论何时都要护好素和。”
英郎哼道:“我才不管那烦人鬼!”
这句话的结果自然是一顿狠揍,可英郎家常便饭,眉头也不带皱的。
空天旷地,两个孩童一路奔走,然而蛊惑之音再起,谁人心中都清楚——爹娘挡不住了,爹娘死了。
铃声渐渐逼近,英郎突然拐入小道,跑了许远竟发现个不大不小的土坑。
二话不说,英郎将沈素和推入坑中,又连忙捡拾周围枯枝掩盖洞口。
沈素和怔了怔,立刻从坑中爬出,拉紧英郎的手又要朝前跑去。
英郎猛地将手抽回,再不客气,一脚踹上沈素和腰心,他力气大,竟踹得沈素和倒地蜷成了一团。
半拖半拽地将对方送回土坑,英郎卸下肩头沉甸甸的包袱,里面是爹娘攒了数年的积蓄,将包袱掷入沈素和怀中,英郎将枯枝尽数拨过。
“弟弟……”
沈素和忍着疼痛又要爬出,结果脸颊一痛,竟是被英郎狠狠扇了耳光。
愣了半晌沈素和才反应过来,他望向英郎,猛地抓住对方,死死不放,“我不怕!”
“你不怕我怕!”英郎抽了几次没抽回来,竟是有些发急。
铃铛声更加逼近,无论英郎如何推打沈素和都不松手。
“我以后都不理你了!”英郎压低了声吼道。
沈素和一怔,眼泪便唰得滚下。
英郎仿佛吓着了,可没有时间犹豫,他终于将手抽回,掩好最后一些枯枝,隔着层层阻碍,他小声道:“天亮了再离开,金山镇等我。”
这一等,便是十五年。
再见沈素和眼泪,段雁池一阵恍惚,他打小就不会哄这样的沈素和,每每心乱如麻。
“哭……什么……”段雁池无措地抹他眼泪,“别……哭……”
段雁池声音异常嘶哑,双唇也苍白干裂,显然许久没有饮水。沈素和收起眼泪,四下张望,在角落找到了水桶。他轻轻放下段雁池,刚要起身却被捉紧了手腕。
“喝些水。”沈素和拍了拍段雁池手背,安抚过后才将桶提到身旁。
桶里并无木勺,沈素和捧起含入口中,一点点喂段雁池喝下;末了又扯下片里衣,沾水擦拭起段雁池面庞。
绝口不问对方为何隐瞒,为何不告而别,甚至面庞上的烧伤,仿佛依旧同行的岁月,沈素和坦然与他目光交接,坦然絮语。
段雁池原本并无拘束,可当面容洁净后他侧身藏起了左脸庞,只用完好的右脸对着沈素和。
鼻梁上那颗痣让段雁池显得小了几岁,仿佛仍是涉世未深的少年。
段雁池也并不开口询问沈素和出现此地的理由,他几乎不说话,只想听沈素和多说些,哪怕是幼时荒诞可笑的故事。
沈素和轻轻梳理着他的发,追忆往昔。
当视线尽头出现李德馨的身影,沈素和点了点头,重新看向躺在怀中的人,他摩挲上那无暇的面庞,轻声道:“雁池。”
段雁池呆了呆,因为这是沈素和来到后第一次唤他此名。
“还记得曾经许诺么?”
两人视线相对,段雁池眼底露出警觉之色。
“你许我三件事,余下两件我已考虑好了。”沈素和微微垂首,目光留恋着对方,微启双唇,道:“第二件,忘记仇恨。第三件……”
顿了顿,沈素和继续道,“答应我,活下去。”
第四十九章
冰冷的空气没有一丝风刮过,沈素和躲藏在狭小土坑,搂着包袱,蜷缩起了手脚。
铃铛勾魂,声声催命。沈素和直觉五脏六腑都将被揉碎,他双手捂住耳朵,死死咬牙,任那铃声忽近又逐渐远去。
牵着弟弟的手时,他忘记了害怕,此刻独自一人,恐惧像吐信的毒蛇爬绕上心头。
叶夫人最后神情,犹如素若水同样——承载着身为母亲的坚强,无悔。沈素和不由唤了声“娘”……那瞬间,叶夫人不再只是恩人。正因如此,沈素和没有流泪,他知道娘更不舍,更心痛。
五年前,五年后,两次生死别离,两道枷锁,成他一生束缚。
——人要向善,为自己积德。不要恨你父亲。
——答应我,绝不可以报仇。
记忆里,素若水的笑容日益淡去。十六岁嫁入将军府,温婉聪慧的少女,面庞已失当年灵秀,如潭波澜不兴的湖水,情感掩埋进了淤泥深处。
沈素和几乎未曾见过父母相守的画面,惟记得母亲房内许多奇珍异宝。而那些物件,素若水从不多看。
红烛垂泪,如烟似雨的美眸遥视远方,素若水轻抚爱儿,哼唱道:“正月里梅花开,哎哎呀二月里玉兰放,三月里桃花满园尽开放。四月里牡丹花儿斗芬芳,五月五日龙船会,来船野芳浜……六月荷花香,七月里七秋凉,八月里供斗香……哎呀九月是重阳,十月那芙蓉芙蓉花,花呀花开放。十一呀月里,雪呀雪花飞,十二月里腊梅花儿黄。哎呀四季好风光……说不尽的好风光……”
甜甜软软的江南小调,沈素和听过许多遍,虽然不懂母亲为何唱着唱着便哽咽了声音,不懂曲中寄托的思乡之情。
“玉奴。”素若水怜惜地亲了亲沈素和额发,轻声道:“替娘再去看一看江南。”
“娘?”沈素和懵懂地望向母亲。
素若水微微一笑,视线又送往孤零零烛火,“你爹心里装着家国天下,虽无暇与你亲近,但总牵挂于你。”
“爹是英雄!”贺兰晔功绩,素若水已对沈素和反复讲述,父亲在他眼中一如战神。而贺兰晔确确实实乃大昀神将。
眼底浮现欣慰,素若水温柔道:“好孩子。”
不出半月,素若水借前往城郊寺庙上香之际,密会了暗中抵达的叶氏夫妇。
厢房内,易容成比丘尼的叶夫人与素若水无言相对,素若水忽而跪地将头磕下。
叶夫人侠女出身,哪容此等举动,捉紧对方双肩便拥入了怀中,“你至我何地?!”
初见时,素若水豆蔻年华,视叶夫人天人一般。她自小受礼教约束,未敢想女子也能洒脱不输须眉。而叶夫人待她更是爱护备至。胭脂水粉,头簪罗帕,从不问津的女子事物,每逢路遇,叶夫人都要带些给她。
曾经“姐妹”无话不谈,而今素若水依旧坦然,“姐姐,你不怪我?”
“我怪……”叶夫人稍稍后退,看着素若水,坚毅的唇角颤抖道:“怪自己眼看你跳入火坑……”
素若水抬手,捏着的丝帕仍是数年前叶夫相赠,轻轻拭过对方眼角,她道:“一切命中注定,姐姐不要为若水伤心。”
“我带你走。”叶夫人握紧那柔荑。
怔了怔,素若水缓慢摇头,挣脱束缚,走向床畔,望着入睡不久的爱儿,道:“我将他托付你,已属逆天,而姐姐应我所求,只怕今后再无平安。”
“天道叵测,或无人侥幸。”素若水回眸一笑,苦涩道:“可我仍希望他逃过此劫,做个平凡之人,度平凡一生。”
“玉奴我会保他平安,对妹妹,我同样——”
未说完的话被柔软指尖挡了回去。
“其中厉害,我不敢隐瞒。”素若水微微抬眸,一瞬不瞬望向叶夫人,轻语道:“君要臣死……子要父亡……”
语罢,素若水眼角已是通红,一滴泪毫无征兆地淌上脸庞,“姐姐,若水害了你……”
叶夫人心痛如绞,对素若水的感情并非受老员外救命之恩羁绊,她看她长大,已然如姐似母。
一言一语,沈素和听入耳中,能理解的,不能理解的都藏在了心底……如果没有自己,母亲不会向叶夫人求助,她清楚此举冒险,清楚姐姐或许要面临的危机……一个对背叛的丈夫尚且存有仁慈的女子,下了如何大决心才会将“铡刀”送向亲人?而小小年纪的沈素和又是忍耐多少,才沉默地接受命运,自此再不提生母。
雨终于落下,从枯枝缝隙飘入土坑。
雨势渐大,半晌后,沈素和双脚便浸入了浅浅泥水。
冷得浑身哆嗦,沈素和张阖着唇,无声唱道:“正月里梅花开,哎哎呀二月里玉兰放……”
唱过两句,他抿了唇,雨水顺着额发落满眼睫,让视线更加朦胧。
无星无月,甚至瞧不见三尺外的景象,可浮动脑海的画面却清晰地近在眼前——素若水将他送入叶夫人怀抱,叶夫人将他推入密道,然后是英郎……无人在他面前流露软弱……
——我以后都不理你了!
真正令沈素和绝望的是那句“以后”……他怕“以后”,所以当下恨不能将心掏出,做个再乖巧不过,孝顺不过的儿子,做个好哥哥……
——金山镇等我!
金山镇与弟弟离去的方向相反,那镇子上,沈素和买过块脸帕,弟弟买了龙型的糖人。
往事一幕幕如潮涌现,谁让他无家可归?失去所有亲人?
——太子像将军早非稀奇事。
——谁是你哥哥!
——君要臣死……子要父亡……
淅沥沥的雨声像把把利箭穿透胸膛,捂耳难掩。
爱与恨早已分辨不清,可比爱恨更强烈的是无尽悔恨,沈素和环抱自己,双眼大睁着喃喃道:“英……郎……我怕……”
不怕死,怕活着失去。
一次,两次,他选择背负,可加诸肩膀的重量已令他无力抬头。
拨开枯枝,沈素和爬出土坑,他忽然有了莫大勇气,眼前一片光明,他轻松无比,甚至雀跃期盼。
驻足岔路中央,沈素和毫无犹豫地追在了英郎消失方向。他没有丢下过他,不能丢下,无论生死。
脚底是阻绊的泥泞,迎面是兜头暴雨,少年无惧狂奔,任冷意如刀,雨丝如刃。
那雨声似乎交织成了一曲小调,回荡在沈素和耳边——正月里梅花开,哎哎呀二月里玉兰放,三月里桃花满园尽开放……十一呀月里,雪呀雪花飞……四季好风光……说不尽的好风光……
说不尽的好风光。
第五十章
阻挡眼前的不是高山,而是悬谷。铃铛声骤然停在身后,英郎回头望去,夜幕下隔着雨帘,只瞧清一道黑色轮廓。
黑影提线木偶般向他靠近,落脚无声。
英郎没有恳求,眼前之人杀害他父母,更无放过他的理由。
纵身一跃,英郎闭紧双眼,他已无气力跑动。急速下坠的过程,英郎想着——爬得起来,一定狠狠教训那烦人鬼!
然而他再度清醒却是大半年后了。
崖下救他之人正是唐夜,唐夜非慈悲怜悯,只因对重伤至此却仍强撑一口气的孩童产生了好奇。
以“过桥禾”为交换条件,唐夜得以毒圣霍成君襄助。
两人本无交情,但过桥禾惟生长天蟾禁地,霍成君几次求而不得,恰逢唐夜带回英郎,彼此一拍即合,各取所需。
死马当了活马医,霍成君将“尸煞盅”种入英郎体内,想以尸毒使得对方“起死回生”。
足足三月光景,莫说睁眼,英郎左脸脸颊仿佛被火灼伤,皮肉竟渐渐萎缩。
唐夜气急败坏,赶走霍成君,下令此人若再踏足南海,定杀不留!
又过数月,天蟾坛迎来了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若说霍成君,唐夜无所谓结交;那沈慕来,唐夜便是无心结交。
天蟾琵琶的狠辣作风常为人诟病,可唐夜向来轻瞧所谓名门正派,哪怕沈慕来不染红尘恩怨,单凭“医仙”之名也够令他嗤之以鼻。可偏偏对方“清汤寡水”,长相也不及霍成君万一,倒让唐夜疑窦此人是否冒名顶替?
沈慕来瞧出对方眼底质疑,客气地呈上了一封信笺。
展信一读,唐夜更是气得不轻!
原来此乃霍成君笔书,内容颠倒黑白,言天蟾坛主有求于他,奈何自己分身无暇,只好“劳烦”医仙前往一趟。
唐夜几番试探,知晓沈慕来与霍成君仅一面之缘,却鸿雁传书了七、八载!凡霍成君难解之症必会“劳烦”沈慕来,目的绝非想看对方解此顽症,只为烫手山芋也能烫烫沈慕来掌心。
为护一丝心脉,英郎被安置在了坛中禁地,过桥禾生有灵性,将孩童团团包裹。
沈慕来踏足半月不曾步出;而被他留在唐夜身边的是收入门下不久的弟子。
唐夜瞧少年最多十一、二岁,样貌虽极标致,却无机灵劲,时常坐在屋外台阶愣愣发呆。要唐夜说,这对师徒“天造地设”,一样的呆头呆脑!
“尚需些时日观察。”
沈慕来留话隔天竟带徒弟走得没了踪影。
一掌击碎红木桌,唐夜冷笑道:“毒圣?医仙?当我天蟾坛是闲散之地,可随意来去?!”
擅闯天蟾禁地——唐夜颁绝杀令前,英郎醒了过来。受盅毒反噬,他面容损毁,声音沙哑难闻。
耗费精力救下孩童,唐夜自是不愿撒手,而对方也未令他失望,于六年后武林大会力挫各派,怀虚笛不敌天蟾琵琶天下有目共睹。
唐夜曾下战书于怀虚谷白青夏,奈何石沉大海;更早之前,他也收到西域银铃挑战,可银铃与寒山琴,一者无存一者匿迹。十九岁自前任坛主手中接下天蟾,满怀斗志却终不得志,唐夜最后期望落向了一人。
“你一日不能将我打败,一日不能自我身边离开。”唐夜轻描淡写地对上银色面具后的锋利视线,“你首要该学会的便是隐藏杀气。”
一切皆如料想,但对方偷习五拍情弦却令唐夜微微惊愕。此乃一击必杀的招数,无人能抵,但毁人亦自毁,每运内力等同承受重创。天蟾历任坛主唯两人练过此招,七年内具心脉尽碎而亡。
“你可知我败在何处?”手旁一把断弦琵琶,唐夜却无力举抱,因在琵琶不远处赫然是条血淋淋的臂膀。他面色惨白,神情却十分平静,“我对他人残忍,你是对自己……”
“宁愿如此也要回去的地方……”轻咳一声,黑红血液源源不断涌出口鼻,唐夜讽刺道:“可笑你永远回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