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情不得所偿。
或许并非不得偿,而是一生短暂。
当耳闻那句,“欠你的,我于心难安,还清了,从此路分两头。”
段雁池不假思索反驳,“你还得清吗!”
沈素和的“欠”与他的“还”,究竟不同——一条命,一份情。
笃定的颌首,冷漠道“不会干涉”,早该察觉的异样,段雁池此刻才真正省悟,沈素和能够进入大牢似乎只说明一件事……
“素……和!”朝那愈行愈远的身影,段雁池撕裂了喉咙喊道:“回来!回……来!”
铁链哗啦啦的声响回荡空旷地牢,听得人绝望。
——救不了眼前之人,何以扬言去救其他人?
——我此行的目的也在寒山门,不知段兄愿与我同行么?
——我与你,道不同不相为谋。
——若是不得不死,沈素和也没有怨言。
——实不相瞒,沈某年幼时家中遭遇变故被迫与弟弟分开,至今已有十余年。沈某一直在寻找他。
——我想救你,没有理由。
——担心无用,任何事面前都需一尽全力,我相信总有一条路适合我们同行。若到万不得以之时,我尚有段兄所许诺的两件事,那时恐怕便要为难你不得不与我同行了。
——还记得曾经许诺么?
——答应我,活下去。
铺天盖地,似耳语似咒语,一波波击碎心防。
“啊!!!”紧握双拳,暗哑的悲吼响彻天地。他满身伤痕,犹如困兽,心中向往却远在囚牢之外。隔着冰冷枷锁,那道风景可望不可及。
曾经,他手握幸福,从不沉湎。他料想到了结局,却料想不到是如此结局。
束缚他的铁链名为“仇恨”,无论如何奋力地挥舞双臂,他再不能靠近那人……承担所有,斩断退路,也将最珍惜之人送上了断头台。
第五十三章
睡着哲哲的屋子,看似朴素,然而沈素和幼时锦衣玉食,仅一眼便知道晓屋中摆设价值不菲。且为此人招揽天下名医,罪及无辜,他于赵秀心中必然分量不轻。
来前,沈素和仅存侥幸。若无医仙弟子身份及狄宾良引荐,恐怕半步也难踏入。他使得师父与狄先生身涉险境,相对也要付出同等筹码——承认赵秀“兄长”,沈素和用意是令对方满足。他“逃”了二十年,也“逃”累了。
坐在床边,沈素和低头看向哲哲,目光渐移,对方手腕处安静地躺着银铃,仔细观察,那镯子似的银铃仿佛缝进血肉。
哲哲杀害了叶氏夫妇,哲哲不过赵秀爪牙……
不知不觉,沈素和手掌来到对方颈项,轻轻地,轻轻地攥住。
他眼底平静如水,唇角微抿,未笑也是个温柔神情。
良久过后,沈素和若无其事将手挪开,正襟危坐,直直地望着桌上半截红烛。
烛火朦胧视线,思绪渐飘渐远。
——我儿,人要向善,为自己积德。不要恨你父亲。
那时他尚不懂。
——素和,答应我,绝不可以报仇!
他开始懂了,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意义。
——我徒,学会去爱人。
他始终谨记,希望不负师父期许。
可他终究愧对了他们。
仍有无尽感激,不及对师父诉说;仍有满腹担忧,再无机会与英郎道来。
沈素和不信鬼神,不信轮回,他只信死得其所,无愧天地……可此生,他欠了太多。
热水一桶桶提进,器具依次摆满桌面。
挥退下人,李德馨守在了屋中。
铜镜前,沈素和袒裸上身,穴道埋入银针。他手持锃亮短刃,剖开胸膛。
被五拍情弦所伤常人早已没命,哲哲凭深厚内力才勉强维续着一口气。
刀痕极深极细,竟无血渗出;沈素和放下利器,右手紧贴伤痕,运气同时,一条肉眼可见的红线随掌心缓缓抽离身躯。
救哲哲并非唯此途,但对方仅三日活命,便只余此途。
锦盒里搏动的筋脉带着体温,沈素和草草缝合伤口,从始至终面无表情。
李德馨大惊,万万料想不到所谓“非一般可治”竟是如此……他皇命在身,监视对方一举一动,可面前景象仍令他不由惶恐。
眼瞧沈素和吞下丸药,开始镇定地挑选器具,李德馨脱口而出,“你想做什么?”
沈素和动了动唇角,却听不见丁点声响,李德馨自那简单口型猜测其言——无碍。
一句无碍却不知说自己,亦或哲哲?
准备妥当,切开哲哲胸膛,黑血汹涌。沈素和换了把钝刃,撑起裂口,另只手是精巧小刀,探入后一番动作,竟挑出团碎肉。鲜血立刻喷溅,他抬眸望向李德馨,对方怔了怔,随即摆了布巾擦拭起血渍。
李德馨经过大风大浪,可仍腿根发软;难怪先前那些大夫无用,将人开膛剖肚,脖上几颗脑袋都显多!
拿起盒中筋脉,沈素和似有迟疑,但转瞬即逝,将之完好无损地接在了哲哲体内。他双手染红,是仇人之血……
李德馨与他交谈,他皆无声应答,或点头,或摇头。
当晚哲哲便有了清醒迹象,即使未睁眼,也知人在耳旁低语,眉头时紧时松,甚至发出了细微呻吟。而他完全清醒是五日后了。
月上柳梢,荷塘间一座小亭,亭中石桌珍馐佳酿,桌旁赵秀藕色长衫,越发清俊儒雅。
哲哲醒前,赵秀从未去探望,只有沈素和与李德馨寸步不离地照看。
将酒盅递向沈素和,赵秀宽容大量地微笑,“这几日辛苦了你。”
沈素和接下酒盅,没有喝,他已经不能进食,丰润的双颊深深凹陷,嘴唇毫无血色,远看简直像个幽魂。
“何苦。”赵秀神情自若,起身步向亭廊,对着池中一弯明月惋叹,“你可知他离开前说了些什么?”
心知对方无力回应,赵秀自顾自道:“他说……不会放过朕,亦不会原谅你。”
“他对你之恨,似乎不比对朕的少。”轻笑一声,赵秀走回沈素和身旁,居高临下地盯着对方道:“如今,你仍认为值得吗?”
沈素和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段雁池是否当真被安全送走,他无法确认,赵秀也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但该说的,已都说了——狄宾良狄先生是好人,萝卜暂寄在了他处。沈素和希望段雁池自由后,能偶尔想起这句话。
“玉奴,他心里有你,却并不了解你。”赵秀弯下腰,蛊惑似的柔声道:“你的‘懦弱’难能可贵,是他不懂珍惜。”
沈素和勾了勾唇,将桌上盘碟端至眼前,剥落糯软的点心,他捏起那把竹签,站在了赵秀面前。静静凝视对方,他抬起手,松开掌心,竹签洒落一地。
无声的反驳,仿佛无形巴掌扇上赵秀脸颊。
“朕赐酒,是你之荣幸。”脸色变了又变,赵秀压抑怒火,似笑非笑。
沈素和依旧默然无语,他偏首看去,动作不急不徐,握住了酒杯端到唇边,低垂眼帘,仰头谢恩。
一滴不剩入腹,沈素和尝不出酒中“滋味”,转念想,皇帝的酒,少不了“大费周章”,虽然他自觉不需对方煞费苦心。
但紧接一幕却令沈素和怔在当场。
随赵秀令下,一人被带至亭外,十步距离,那人跪地叩首,头颅几乎紧贴地面。
沈素和愣愣地朝前走去,赵秀并不阻拦。
三步距离,沈素和猛地跪了下来,嘴唇颤抖半晌竟呕出血水,那血色稠黑,衬得他面庞苍白如纸。
对面之人登时抬头,眼底布满震惊!
“无人能解之毒,朕以此为条件,沈慕来若寻得便可带你离开。”笑盈盈走近那对师徒,赵秀直视前方,“天子无戏言。”
为带自己离开,沈慕来将“无人能解之毒”献上,而此毒被投入了酒中……无须如此,沈素和活不过三、五日;为何如此?因沈慕来曾救过他。
赵秀离去,寂静菏塘只剩隐忍的呕血声。
沈慕来维持跪地姿势,颤巍巍伸手,指尖搭在了沈素和掩口的左腕。
眼睫眨动瞬间,沈慕来扯开沈素和衣襟,白净的胸膛赫然一道伤疤,四周泛红,痕迹仿佛尸斑。
“素……和……”沈慕来脑袋一片空白,展臂想将徒弟拥入怀中。
沈素和朝后仰靠,躲避开来,他知道自己身上气味难闻,一颗丹药吊着条苟延残喘的性命,胸腔里早是腐肉,连吸口气也疼痛难忍。但更让他心痛的是沈慕来表情……十五年如师如父,这便是他的回报……
他不恨爹,甚至不恨赵秀,只恨自己懦弱无能。那些希望他活着的人一一离去,这世上他仅剩英郎……
平平安安,无灾无厄,是沈素和对英郎唯一祝福。他不舍,不忍,但两者选择其一,沈素和愿扫除前路。他以最卑劣的手段复仇,必须付出同代价。
端正身体,沈素和对沈慕来磕了头,面庞全掩在黑暗里,“师父恩情,素和无以为报。”
每一个字便是更多毒血溢出口鼻。
“施恩所求……并不为报……”沈慕来视线渐渐模糊。
“师父。”沈素和缓慢阖起双目,轻声道:“徒弟就此拜别了。”
双眼大睁地望向身前,瞳孔空荡荡一片,沈慕来静默许久,弯腰将沈素和揽入怀抱。他仿佛被人挖空胸膛,茫然地环顾四周,芙蕖开得正盛,一朵朵像一张张美人笑颜……
——冬去春来,庭暖花开。师父想你所见同样风景。
——我徒,学会去爱人。
“素和?”沈慕来轻抚他后背。
失去生机的躯体毫无反应。
月色笼罩,将沈慕来鬓角生出的白发照得更加刺眼,年仅不惑……短短月余……
沈慕来不知疲倦,一路奔波,终于抵达苏州,却得知狄宾良引荐沈素和面会了赵秀,他第一次生气,气自己。
“他心意已决,当我面前磕破头!你教我如何做?!”狄宾良拳头发颤。
沈慕来心急如焚,却勉强镇定道:“你不懂。”
“我不懂什么?!”
“我与他即使分隔两地,他哪里痛,我感受得到。”沈慕来按上胸口,隐忍道:“他融入我之骨肉。”
——我徒,我儿……
沈慕来一生心血,以爱浇灌……为徒弟,他将致命毒药奉予赵秀,结果竟是如此……
“素和……”再难克制,沈慕来几乎哽咽,“看……看师父……”
可沈慕来却不敢望爱徒一眼,他仰视夜空,心中坚固的壁垒逐渐崩塌。五指揉入沈素和发中,他绝望得闭紧眼睛,“素和,师父来接你了。”
抱起爱徒,沈慕来一步步向前行走,他时不时低头看怀里的人,对方安静犹如睡去,仿佛当年乖巧少年。只是口唇的毒血仍涓涓流淌,如何也止不住。
“随师父回昆仑吧。”沈慕来面露慈祥的笑容,轻语道:“师父年纪大了,跑不动了……”
沈素和一声不吭,只是阖起的眼角突然淌下颗清澈泪珠。
第五十四章
春去秋来,四季变迁,转眼三年已逝。
厚厚的积雪反射出耀目白光,冰冷空气仅吸入一口便教人鼻腔刺痛。
三年前一场大雨阻断了雪峰与外界通道,只因那场雨引发了百年难遇的雪流沙,原本寂冷之地更是失去生机。
踩着松软雪地,前两次,他无功而返,若仍寻不见……摇了摇头,青年皱眉远望,狐裘围出的脸庞竟胜雪白。
去年的这里尚是断崖,他尝试数次未能翻越,只好放弃。而今崖壁被积雪掩埋大半,如此高度以他轻功足可应对。
灌注内力,碧玉笛自青年手中飞出,“锵”得一声入壁三分。
轻盈身姿跃起,借助玉笛攀上了顶峰。方稳脚步,青年却微微怔愣——银色天地间一点新绿,正是他哭苦寻觅,然而出乎意料被人捷足先登,对方同样诧异地送来视线。
君子不夺人所“爱”,若眼前是支名笛,他拱手相让;但此物……绝无可能。
镇静地走上前,青年先抱拳一礼,出言客气,“朋友——”
直至这一声,对方仿佛猛然惊醒,抬手便捂住了青年口唇,目光落向不远处。
青年隐隐恼怒,却也不由随他望去,只见半开的嫩绿花瓣忽而合起。
眼底流露失落,那人朝青年摇头,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才将手松开,以指代笔,于雪面写道:它喜静,需等完全绽放方能摘取。
青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想必书中记载存有缺漏。
抱歉地弯下腰支,紧挨那行字旁,青年回道:在下白靖芳,为雪莲而来。
那人温和一笑,神情并无责备,又续写道:三日。
接下时日,两人便沉默地守在了雪莲旁。
白靖芳自幼修习怀虚心法,耐性极佳,可关心则乱,难免急躁,静坐片刻就忍不住来回踱步。他也曾猜测雪莲对那人的重要不亚自己,但为救人便无孰重孰轻,自然有能者得……杜梦楼将赤血弘侯引入体内,虽不致命,却饱受其苦,当年决定,白靖芳早无心追究,他饶赵辞一命时,根本料想不到之后的天下大乱,江山异主。
两年前,大昀景兰帝赵秀突染重病,贴出告示招揽坊间名医,甚至霍成君也被自怀虚谷“请”入皇宫。
白青夏毕生离谷五次,每次都与霍成君不无关系……再度身染红尘,三个月后,白青夏带回半条命的霍成君。
白靖芳与杜梦楼前往探望,只见霍成君虽伤势沉重,然而精神极佳,唇角笑容几乎温柔,一双眼恨不能贴住白青夏。白青夏却是看也不看,将房间留给儿子、“儿媳”转身离去。
走了白青夏,霍成君故态萌发,盯着帐顶冷笑,“好个沈慕来!”
论医术,霍成君不及对方,可“毒圣”之名哪有作假?赵秀身中之毒,霍成君一眼便瞧出端倪,只因此毒是他亲手研制,天下间除了沈慕来该无第二人知晓!两人长年书信,霍成君但凡突发其想便会告之沈慕来,可对方回复每每令他怒火中烧,不仅解开他的“毒”,还总费尽口舌长篇大论。惟独一次,沈慕来只书道:此毒过于阴损,望毒圣三思。
霍成君兴趣并非“伤人”,他得意沈慕来也有吃瘪的一日。
既然世间知晓者唯他与沈慕来,那胆敢犯上的究竟是谁,显而易见……
霍成君始终记恨着商家之事,若非为与沈慕来一较高下,又怎能遇见今生“煞星”;虽然错在他以貌取人,但霍成君岂能承认?所谓十几年交情,他将问题一个个丢给沈慕来,沈慕来逐一化解,无半句怨言;结果沈慕来第一次返还的,便险些要了他命。
赵秀如何中毒,霍成君百思难解——“两心绵”以心头血为引,伤敌一千,自毁八百。但更特别处在于,若非近身者,此毒行同虚设。
霍成君好奇无非这“心头血”来自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