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池……你早非——”
弦音响,割裂唐夜脖颈的同时,阻断了对方含在口中的话。
红衣人漠然转身,无丝毫留恋。
过去许多事他已忘记,而十二年后的金山镇似乎并无变化。
熙熙攘攘的街道,人来人往。
段雁池走向街旁小贩,指尖尚未触及,便听对方热情招呼道:“客官,这脸帕质料好,绣工精巧,姑娘家一定喜爱。”
指尖顿了顿,段雁池微弯唇角,“我无人可送。”
摊贩瞧他装扮虽可怖,然态度平和,便又壮胆奉承道:“客官品貌还怕无姑娘青眼吗?相信这帕子很快便会寻得主人。”
段雁池收敛笑容,小贩吓得立即止了声。
许多事他已忘记……因为想或想不起,没有意义。
人流如织,他等不到那个等他的人。
当年仅仅盏茶工夫,那人也不肯老实守在原地;如今十二个春夏秋冬逝去,他又要找多久?
无所谓四周目光,段雁池捏着龙型糖人坐在了离“家”不远的石墩上。
日头西沉,最终带走光明。
入夜时分气温骤降,他却仿佛与石墩融为一体,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侧首望向“家”的方向,似乎再等片刻就会有个少年朝他跑来,牵住他的手,满脸担忧又忍不罗嗦;他们手牵手走回,少不得爹的训斥,娘的铁掌,可桌上烛火温暖,饭是热的。他揉着屁股坐下,边吃边抬眼看看身旁,爹在,娘在……碗里伸进双筷子,是烦人鬼夹菜给他,“弟弟,这是你最爱吃的。”
弟弟,饿了吧?
弟弟,冷不冷?
疼不疼……
弟弟……你怕吗……
怕……段雁池动了动嘴唇,无声地吐出一个字。
他没有忘记,没有一天忘记。
他想他想得血已冰冷,他想他想得变成了最残忍锋利的武器,只为杀出血路,来到他身边。
“素……和……”
十二年间,段雁池第一次轻唤对方。
糖人被留在了石墩上,他起身离开,卸下最后“重担”,他脚下的路没有迟疑。
爹,娘,烦人鬼——那是属于英郎的回忆,与段雁池无关。
段雁池已懂得隐藏杀气,那和藏起真实的自己同样简单——他被仇恨杀死,因仇恨重生。
他立誓,报血海深仇,至死方休!
第五十一章
英郎坠落的悬崖,沈素和敢至时周围已无人迹。弟弟或许遭遇不幸,但如此假设沈素和甚至想也未想,他固执坚信,弟弟活着,活着。
绕过半壁山崖,寻见条陡峭崎岖的斜坡,沈素和借助枯藤野蔓攀爬而下。
道路泥泞,险险几次命悬一线,浑身不知被枝杈利石割破多少血口。雨夜漆黑,沈素和已瞧不清眼前景物,他松开只手想擦拭脸庞雨水,结果脚底打滑,他猛地下坠,双手只来得及揪住几束草叶。滚落间一阵天旋地转,随即后腰传来巨痛,他被斜生的老树所“救”,然紧挎肩头的包袱却不知遗落何处。
痛哼被隐入喉间,他极其缓慢地挪动手脚,再次摸索着向下攀行。
曾经,他仰望弟弟爬上高耸树干,他担忧对方安危,却无法否认自己的胆怯。他想救雏鸟,而未尝试便已放弃。谨小慎微,生怕一丝差池,生怕叶夫人悲伤……可怯懦换来弟弟自树顶摔落,换来此刻无尽懊悔。
他的命早不属于自己。
素若水的期望,叶夫人的牺牲,英郎的转身离去——无人过问,这些是否他所想要?
一命抵一命,再不能更轻松……然而他雨下挣扎,忍耐痛楚,却是为了活下去。十岁少年,已懂得活着更难。
崖底,沈素和未能寻见弟弟踪影。他攥着把酸枣枝,吃着那果子,喝着蓄积石坑的雨水一路辗转金山镇。
路人眼里,他只是个小乞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穿着单脚的鞋子。夜幕时分,他会静静守在饭馆后的深巷,运气好总有残羹足以果腹。
久而久之,他对饥饱渐渐没了概念。饿个两三日,并不觉难捱。
直到与沈慕来相遇,沈素和穿着厚实新衣,坐在男子身旁,桌面摆满热乎乎的饭菜。
安静的饭馆里只有沈素和咀嚼吞咽的声音。
那些菜他看也不看,夹起肥腻的肉塞得满嘴都是。
“慢点吃。”
沈慕来的温和,在眼瞧少年扔下筷子,一只手探入碟中,抓起所剩无几的肉时立刻变成了惊愕。
“素和!”禁锢少年手腕,沈慕来眼里没有责备。
沈素和充耳不闻,另只手拣拾掉落的食物急切送进嘴巴。
沈慕来未及制止,却见沈素和忽而僵了僵,一低头将先前吃下的尽数呕出。
鲜红的肉酱,鲜红的血。
自那起,沈素和再不碰荤腥——最后一口肉的滋味无疑绝望,他不懂自己为何活着?他吃着这些,弟弟在哪,在哪里受苦?
跟随沈慕来身边不久,沈素和夜不能寐,即使短暂休憩也会额汗淋漓地惊醒。
医仙之名享誉武林,却对少年束手无策。半月后,沈慕来无奈带其前往拜会友人狄宾良。
狄宾良乃异族萨满,通会灵心之术。沈慕来前往北漠贺兰岭时与他相识,谁想剪不断理还乱,对方追至中原,从此常居姑苏。
狄宾良相貌惑人,但气质冰冷,世间能令他动怒的唯沈氏师徒!对方面前,他向来极尽尖酸刻薄,暗讽鸡窝飞出了金凤凰。
无心计较,沈慕来温言软语,诚恳相求;狄宾良嘴不饶人,可该做的一样不落。
之前沈慕来任何疑问,沈素和或沉默,或摇头,所以此行结果实在出乎预料。狄宾良同是震惊,望向被安神香催眠的少年,心想一语成谶,却是要命的“预言”。
五年前贺兰被斩九族,谁人不晓?
沈慕来惹的何止烫手山芋?
屋外,狄宾良立于细雪中,背对沈慕来道:“贺兰晔所犯重罪,大昀天子怎会善罢甘休。”
沈慕来沉默许久,久到狄宾良以为对方认同了自己观点。
转身同时,狄宾良耳闻长叹。
“人的自私往往在于甚少设身处地。”沈慕来踱步,绕过狄宾良边走边道:“我错不该将他带来,他内心秘密不愿人知;而我举动才真正使他无处容身。我救他,剖他往日伤口,最终弃他,与亲手杀他有何区别?”
“你想解他心结才来找我,何必说得如此不堪!”
“我初衷虽为他,结果证实不过一己之私。”沈慕来摇头。
狄宾良忍了又忍,愤然道:“他不是你该碰的人!”
“好友关心,沈慕来由衷感谢。”回望对方,沈慕来微笑道:“但我心意已决,无论他过往身世。”
两年好友,接下二十年,狄宾良清楚自己依旧只能身为“好友”。
院里梅树,枝头积雪“簌簌”落下。
少年伫立门前,赤着双脚。
沈慕来与狄宾良皆一怔,安神香竟然失效,对方比预期早醒足两个时辰。
少年面无表情,踩着冰冷地面走向沈慕来,片刻光景,乌发上便落了层雪屑。
“贺兰晔是我父亲。”沈素和抿了抿唇,仰望男子,任雪掩长睫,“你的恩情,我无以为报。”
狄宾良转眼提出双鞋,扔在了沈素和脚旁。
沈素和心知肚明地将鞋套好,深深揖礼,对着沈慕来,对着狄宾良。
沈慕来未发一语,直至少年离去。
寂静小院唯有窸窣雪音。
“他如此懂事,也省下我浪费口舌。”狄宾良观察着对方神色,步步靠近。
三步距离时,沈慕来骤然转身,即将跨出门槛却被狄宾良牢实地堵了去路。
狄宾良眉头紧皱,比那枝头晶雪更秀美的面庞铁青道:“你看不出他根本不想受你恩惠?你救他才是一己之私!”
沈慕来直视对方,“请好友让路。”
“我若不让呢!”此情此景,狄宾良亲历数次,可又哪回,他当真阻挡得了……
打佯的街市店铺红烛高挂,温暖了雪色,以及那串孤单脚印。
“你想去哪里?”
身后传来温柔嗓音,沈素和走出几步才惊觉回头。
一高一矮两道人影间,“红雪”纷纷洒洒。
“你的恩情……我无以为报……”沈素和依旧那句话,他害死爹娘,害了弟弟;为口饭,他跟在男子身边,可明白终也会害了对方……
沈慕来走近,半蹲下身,握住了少年冰凉手背,“施恩所求并不为报,任何人都有无助之时,彼此援手乃人性之善。”
沈素和低垂脑袋,咬紧牙关。
沈慕来牵起少年,遥望远方,“你眼里的景象是什么?”
沈素和只见漫天飘雪。
“冬去春来,庭暖花开。”沈慕来垂首对着少年道:“师父想你所见同样风景。”
愣了愣,沈素和猛地抬头,“师父?”
“你愿做沈慕来的徒弟吗?”
那笑容永远留在了沈素和心底。
——他救你养你,十五年如父恩情,你便如此报答?
亏欠师父的他无以为报。
——同根而生,即使外表有异,其血脉相连。他之期待,无论登天入地,我以命奉陪。
这份期盼也终无实现那日。
至善,至性,沈素和皆未能做到。
他受制于人,再无选择。
一心寻找的就在眼前,而寻见后该做些什么,他始终没有想过。因为命可贵可贱,他为别人而活,身上承载道道枷锁,也可为别人而死,甚至对方与他毫不相干。
“答应我,活下去。”此言分量,沈素和担了十几年,他知道那有多沉重。
怔愣于眼底一闪而过,段雁池瞬间明白了对方意思,所有温情自面庞消逝,他硬邦邦吐出声音,“你……以为我会……感激?”
摇了摇头,沈素和同样收敛笑容,直起腰背,唇角含着冷意,“你以为我会感激?以为我想接受恩情?”
沈素和微微垂眸,望进段雁池眼眸,“当年你推我入土坑,今日你以一己之力复仇,甚至等不及送死成全我,是好让我活得安心?”
“原来,你也就只这点能耐。”沈素和闭了闭眼,起身步向囚牢外。
“我……不会……”段雁池艰难翻身,瞪大双目紧盯对方背影,“绝不……”
沈素和停下脚步,静默良久,道:“你最终选择我无从干涉。”
“你……”段雁池眼底血红,“不是……他……”
低笑回荡地牢,沈素和耸动肩头,“我从来就不是他,他到底是谁呢?”
明知父亲非奸臣贼子却无力澄清,是为不忠不义;身负血海深仇,不思报,是为不孝;对恩人子嗣情断义绝,是为不仁。不忠不义不仁不孝,他“无愧”贺兰血脉……
“雁池。”沈素和头也未回,继续道:“好言好语,你听不入耳,非要将话说开。欠你的,我于心难安,还清了,从此路分两头。”
“你还得清吗!”段雁池目眦尽裂,简直觉得面前之人陌生到极点!
“不试试如何知晓。”
“你……之前所言……都是骗我?”
“我自认劝服不了你,若无花言巧语如何令你乖乖听话?可惜你终究冥顽不灵——”
话音一落,沈素和转身,指尖捏紧对方下颌抬了起来,“你所求无非报仇,可这副凄惨模样只会教仇者贻笑大方。”
沈素和演绎着最拙劣的角色,段雁池明白,可与那冰冷视线相对的刹那仍止不住一阵寒战。
瞬间迷茫,段雁池发觉自己或许并不了解对方。
温柔,善良,甚至软弱,虚幻的影子驻扎心底,而失去这些的人,还是否他心中挂念?
“我不是……阿迪亚……”段雁池被迫仰起下巴,倔强道:“我死而无憾。”
目光渐渐柔软,柔软中隐含无奈,沈素和缓慢将手抽回,“你要报仇?”
坚定的视线透露肯定的答案。
沈素和点了点头。
段雁池却在这简单动作里察觉不安,他可以死而无憾,却不代表能忍受沈素和落至同样下场,“我……的仇……无需你干涉!”
从不承认沈素和哥哥身份,也不承认他是家人。段雁池始终不觉爹娘之仇与沈素和有何关系,即使娘说——素和乃贺兰将军之子。他想得太简单,他仅仅是饵,赵秀以此钓得的才是真正所求。
“我不会干涉你。”再无留恋,沈素和推开牢门步出。
第五十二章
钉入墙壁的锁链被抻得笔直,即使如此也不足够段雁池碰触那道背影。他咬烂舌根,血水丝丝渗出牙关,他眼底有熊熊燃烧的火焰,仿佛要将视野里一切烧成灰烬。
数月前,段雁池自寒山返回,甫一落脚便收到密信。按信中所示,他马不停蹄赶至苏州,于“第一楼”会见了那人。
对方端坐桌后,一身鹅黄劲装贵气难掩,此刻正执杯浅酌,另只手把着玩云形玉佩。
自武林大会初遇,转眼十年,段雁池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优雅地将玉佩收入怀中,赵辞亲手斟酒,眼眸微垂,曳出淡淡阴影,再抬眸,那颜色由深渐浅,竟似无限春光,“这杯酒为你接风洗尘。”
段雁池举杯饮下,唇角冷酷的线条与对方柔和笑容仿佛两种极端。
“此行尚算顺利?”清澈如水的声音饱含关切。
点了点头,段雁池话锋一转,“云梦山庄——”
立掌制止,赵辞起身,背过只手于屋中踱步,讽笑道:“说天真也未免是抬举了他。”
言归正传,赵辞抬手轻轻按住段雁池肩头,“此事,你当真无悔?”
“王爷鸿鹄志气,我誓死追随。”
“好!”坐回段雁池身旁,赵辞与他共饮一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本王绝不会亏待你。”
与虎谋皮,焉能全身而退?可若无此“虎”,又如何知晓当今天子微服江南的隐秘行程。
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赵秀“引君入瓮”,严刑逼供未能自段雁池口中听闻想要答案,却收获了另一个意想不到的名字——贺兰晔。
仰头大笑,赵秀如何辨识不出玉奴形貌?眼前人宁死顶罪,身份不告自破。
当时玉奴年幼,赵秀尚不忌惮,可救走玉奴的人必然留不得!过紧追逼只怕“鱼死网破”,而几年暗中搜寻终得蛛丝马迹。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一场屠戮,哲哲带回仅叶夫妇首级。
自称贺兰晔之子,为其报仇者,除了玉奴,唯那名同时失踪的孩童。
突发意外却正中下怀,贺兰余孽卷土重来刺杀天子,消息放出,立刻传遍大江南北。
二十年前的玉奴,二十年后的沈素和,不负赵秀所望,自投罗网。
段雁池并不知沈素和与赵秀曾亲密无间,不知……他们乃异母兄弟;他承担所有,斩断退路,一心报仇,一心希望此事有个了结。若命仍留,他只愿跟随那人身旁,天涯海角,餐风饮露……他弹响琵琶,再无关血恨……若命无,他也不后悔,哪怕对方悲痛欲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