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逸停顿片刻,补充道:“山岚在这边,别的我不敢说,许家想要找到他带走他,恐怕就得难些。”他说的很平静,甚至柔和,但许母是知道这个表哥的手段的。他说是“难些”,其实就已是在保证,只要许山岚在这里,许家人就带不走他。
许母很长时间都没有开口,紧抿着唇,这使得她本来圆润的脸透出几分刚强。她抬起头,看落日在天边一点一点沉下去。好半天之后,许母直直腰,说了一句影响许山岚一辈子的话,她说:“那就这样吧。”
既已下定决心,许母心绪竟一下子平复下来,许山岚到底想跟谁,更爱谁,这种问题已经不重要了,反正他不在自己身边,可也不在许家那里。许母觉得舒心许多,把带来的零食和玩具又全都拿出来,到院子里逗孩子。
可许山岚说什么也不肯再跟她了,只紧紧攥着大师兄的手。许母劝了他好一阵,才乍着胆子从许母手里接过果脯,又“嗖”地钻回丛展轶怀里,弄得许母又好气又好笑,可也没办法。
太阳已经落下去了,院子里亮上灯,丛林的正屋却没有点,他刚刚冲过凉,正拿着毛巾擦拭身上的水。
殷逸慢慢走进去,见丛林浑身上下就穿了一条短裤,精赤的背脊正对着他。丛林习武之后从来没有中断过,即使现在已经四十来岁,但身上的肌肉线条仍然十分完美。水珠在肌肤上滑落下去,隐没到短裤中。
殷逸有些口干舌燥,忍不住凑上前,接过丛林手里的毛巾,说道:“我帮你擦背。”他的眼睛顺着手势向下游走,动作缓慢而轻柔,透着一股子说不清的暧昧意味。呼吸喷在丛林的后背,那里猛地一紧。殷逸再也遏制不住内心的渴望,一低头,炽热的唇贴到丛林紧绷绷的肌肉上。
丛林骤然转身,一把扯过殷逸手中的毛巾,生硬而急促地说道:“我自己来。”
殷逸没有再坚持,他眼瞅着丛林略略把身上的水擦干,匆匆穿上外衣。本来丛林是应该换换短裤的,但此时竟也顾不得了,直接套上长裤。
殷逸不由笑了一下,这一笑带了一丝讥讽一丝苦涩,他低低地说:“你还不肯原谅我么?”
丛林穿衣服的手顿住了,好半晌摇摇头:“不,不是不原谅,只是……没法忘……”
殷逸一抬眼睛:“她已经死了,化成灰了!”
丛林转过身来:“可我忘不了咱们抱在一起的时候,她正在泥石下面苦苦挣扎,也许我们早去一步,她就不会……”
“你明知道不可能!”殷逸毫不留情地打断他,“那只是个意外,意外你懂吗?我们根本不知道她会来……”
“殷逸。”丛林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这个唯一的师弟,眼中流露出几分悲哀:“她已经死了,我们却还活着。”
殷逸的脸色有些苍白,他突然很想问问丛林,如果死的那个人是他,如果是他被砸死在泥石流下,丛林会不会为了他而跟那个女人离婚?可这念头一闪就过去了,殷逸自嘲地笑笑,问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明知道结果会如何?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这一吸一呼之间,神色又恢复平淡,只道:“咱们出去吧,他们等着开饭。”
11.我去上学校(3)
许山岚到底还是留下了,许母走的时候小家伙还有点伤心,不过这点伤心很快就消失得一干二净,因为他就要面对更重要的学生生涯,新的生活方式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许山岚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上学,一直到他大学毕业,终于不用再走入校门。要不是大师兄丛展轶逼着他把书念完,他才不会去考什么大学,老实待在家里多好。许山岚上学第一天报到,也是丛展轶带他去的,还有顾海平。那天招生的老师还对小家伙考了一次试。其实非常简单,无非是你叫什么名字呀,今年多大啦,爸爸妈妈叫什么呀,算术会不会呀,会写几个生字呀之类的。老师笑眯眯的还挺和蔼。可无论她怎么问,许山岚就是不回答,低着头,小脸憋得像块红布一样。老师最后实在没办法,自己给自己解围,笑道:“这孩子,怎么这么腼腆哪,跟个小女孩似的。”
出来时顾海平使劲戳了一下许山岚的小脑袋:“真没出息!”
许山岚嘟着嘴不吭声,等顾海平走开去自己班上,才小声地对丛展轶说:“哥,我不上学。”他这时已经明白了,上学说是跟大师兄在一起,其实就是一个校园。丛展轶在初中部,他在小学部,还隔着一个大大的操场呢,根本见不着面。
这个问题他们纠结过很多次了,丛展轶把脸一沉:“必须上,每个小孩都上学,你不能例外。”事情看样子是没什么商量余地了,许山岚蔫头蔫脑,一点也不开心。
丛展轶把许山岚带到小学的班上,给他放好书包,又叮嘱他:“听老师话,有什么事去前楼,我和你海平哥都在初三二班。”他怕小家伙记不住,特地用圆珠笔把 “初三二班”几个字写在塑料的文具盒上。丛展轶在物质上从来没亏过许山岚,连文具盒都是最先进的,跟普通的铁制铅笔盒绝对不一样,转笔刀、放大镜、橡皮、格尺一应俱全。旁边一排小按钮,按下去一个弹出来一样,让许山岚晚了一下午。就这么个东西能叫许山岚对上学这件事有点兴趣。
许山岚没办法,只好乖乖地坐在椅子上,等班主任来上课。
班主任是个年轻的老师,姓冯,刚参加工作没几年,把上一届小学生送到四年级,正是心气儿足要表现的时候,看上去很严厉,叫孩子们背着书包按大小个儿先站在走廊里,再男生女生搭配,一对一对地进去。
许山岚个头不算高,也不算矮,坐在第四排,旁边是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小孩子们都很听话,稳稳当当坐到刚分配的座位上,一个乱说话的都没有。
冯老师挺满意,在前面对全班的学生交代几句,然后按部就班地上课。她又教语文又教数学,这个班一天大部分的课程都是她来上。
上午倒还好些,下午许山岚就受不了了。也不能怪他,大早上五点半就起来练功,跑了八百米,蹲了十五分钟马步,还踢踢腿下下腰,折腾完了匆匆忙忙洗漱吃早餐。幸好学校离得还不算太远,走五分钟就到了,但真累。更何况一个生字跟着老师念五六遍,还要组词,又念五六遍,太没意思,跟在家里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虾没法比呀。再说了,以前他中午是要睡午觉的,这午觉是要睡到下午两点的,这时正是该他睡午觉的时间。
结果,冯老师在黑板上讲“人口手上中下”,许山岚在底下一个劲地犯困,小脑袋跟鸡啄米似的,眼皮子直打架,到最后实在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呼呼睡着了。
冯老师正在黑板上讲得起劲,一眼瞥到许山岚,十分诧异。小学生不同于大学生,她教了三四年课,还真没见过敢在课堂上睡着的,更不用说这才是上学的第一天。
起初冯老师没想到许山岚是困的,她以为这孩子不舒服了,有病了,就停下讲课,看看点名册,叫道:“许山岚。”
许山岚没动静,小脸埋在胳膊里,看不清模样。冯老师只好走过去,敲敲课桌:“许山岚,你怎么了?”
所有的孩子都不说话,睁大眼睛看着。
许山岚被打扰了,皱皱眉头把脸扭过去。冯老师这才看明白,敢情这小子睡着了!她气极反笑了一下,随即板着脸提高声音:“许山岚,你给我站起来!”
许山岚迷迷糊糊转头瞅了老师一眼,见不是大师兄也不是师父,就没理会,换个姿势又趴下继续睡。他认出来这位是老师,可老师是谁?干吗的呀?该睡还得睡。
这下冯老师可生气了,她从来没见过这样嚣张的学生,竟敢明目张胆挑衅老师的权威。当下一推许山岚:“你快起来!不许睡!”
许山岚一下子被老师推醒了,撅着嘴小脸气得鼓鼓的,干吗不让睡觉啊。他在家只有练功的时候不许睡,午休是可以随便睡的。
冯老师一瞧,哎呦这孩子拧着眉毛瞪着自己,脾气还挺大。她立刻命令道:“站起来,你站起来!”
许山岚慢吞吞地站直了,还张大嘴打个呵欠,问老师:“干什么呀?我困了。”
冯老师沉声道:“上课不能睡觉你懂不?”
“我不懂,干吗不让睡觉?”许山岚来了倔脾气,“你不是好人。”
那时,不是好人这四个字已经是很严重的指控了,更别说是个小学生在骂老师。冯老师浑身发抖,一张脸气得通红,一指门口:“你给我出去站着!”
出去就出去,你以为谁爱来呀?许山岚甩给冯老师一个白眼,把自己东西收拾收拾,就要离开。冯老师吓坏了,她没想到真有这样的孩子,居然还真敢走。他想走她不能让他走啊,上课时孩子走了,出事怎么办?那是有责任的,那是要犯错误的。
冯老师一把把许山岚扯住,喝问道:“你干什么去?”
许山岚仰着小脸,回答得理直气壮:“回家,我回家。”
冯老师一手掐着腰,面对这么个学生,她都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一班三四十个学生都瞅着他俩呢。这么个孩子她要管不住,以后怎么管别的孩子?怎么带这个班级?
冯老师毕竟还年轻,毕竟还经验不多。其实这种情况老师该缓一步,该换另一种方式,可冯老师着急了,她一着急就有些口不择言,她厉声对许山岚说:“你上课睡觉违反纪律,还敢跟老师顶嘴。你想干什么?小小年纪这么有主意,一看就是坏孩子!你再敢捣乱,我就不要你,学校也不要你!你回家去当一辈子盲流,要饭去吧你!”
许山岚从来没被人这么骂过,就算是师父和几个师兄,也从没这么骂过他。小家伙当时就觉得委屈了,他也没干什么呀,他不就是睡觉吗?怎么就坏孩子了?怎么就要当盲流了?怎么就得去要饭了?许山岚眼泪在眼睛里打转。但他在丛展轶面前肯哭,在别人面前是绝对不能哭的,抿着小嘴咬着牙,一脸倔强,硬把泪水给逼了回去,对着冯老师吼道:“你是巫婆!是大坏蛋!我才不要上学,我去找我哥!”把书包甩在背上,扭身就跑。
冯老师上去想要拉他,但许山岚练过几天武功,比同龄的小孩都要灵活得多,这一拉居然没拉住。许山岚跑得飞快,一溜烟没了踪影。
冯老师急得团团转,好不容易安抚住班上几十个小朋友,把班级交给同事帮忙照看,自己出去找孩子。
许山岚没跑远,直接奔着操场对面的初中部就去了。他记得真真的,大师兄就在初三二班,绝对错不了。
这堂课正是物理课,老师还在前面讲电池的正负极,忽听门口有动静,像只小狗扒门的声音。老师仔细瞧了瞧,隔着门上的玻璃看见一个小孩的头顶。他过去打开门,许山岚一下子扑了进来,瘪着小嘴张望着教室里的学生。
丛展轶没想到竟是小家伙跑过来,和顾海平同时站起来,唤道:“岚子,你怎么过来了?”
许山岚委委屈屈地叫道:“哥,我不要上学,老师骂我,我要回家。”
乱套了,全乱套了,许山岚的课没法上了,连丛展轶和顾海平的都没法上了。三个人一起跑到走廊上,顾海平又气又急,连声问:“怎么啦?你出什么事啦?”
丛展轶先不问,给许山岚擦眼泪:“没事,咱先回家。”
顾海平犹豫着,他不敢逃课,但又离不开这边,最后跺着脚叹气:“完了完了,今天等着挨打吧!”丛展轶对他说:“你回去,没你事。”
“什么没我事?”顾海平不乐意听了,“我跟你说丛展轶,大许宝是你师弟,可他也是我的,看不见我管不着,既然看见了我能放着不管吗?你以为就你会当哥呀?”
丛展轶跟他说不明白,只道:“行了走吧,先回家再说。”
丛展轶抱起许山岚,小家伙紧紧搂着他的脖子,说什么也不下地。顾海平哼道:“就会撒娇耍赖,一点不像个男子汉,没出息。”说来说去,他就是看不惯许山岚总缠着丛展轶,他七八岁练武的时候,天天跟大师兄比着挨累比着吃苦,哪有这么娇气?
许山岚把丛展轶搂得更紧了,嘴里嘟囔着:“反正我不上学,就不上学。”
12.我去上学校(4)
按顾海平的意思,他们先去别的地方躲一躲,师父就在家,这时候回去摆明就是逃课,肯定得挨打。要跟师父撒谎,他俩还都没这个胆。
但丛展轶不同意,不回家又能去哪里?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等老师找到他家去,那就晚了,丛林更得生气。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还不如顶风上。有自己和顾海平扛着,师父就不能对许山岚怎样。丛展轶对许山岚一直都心软,尽管后来事业有成了,在小师弟面前总沉着面皮,有时太动怒还打他两下,可骨子里那份疼惜从来没变过。
果然,丛林正眯着眼睛坐在摇椅上扇蒲扇喝茶,看见他们三个人走进院,两条粗重的眉毛挤到一起去了,问道:“不是上课吗?回来干什么?”
丛展轶和顾海平低着头,都不说话。许山岚年纪小,还没看清形势,说道:“师父,我不上学了。”
“不上学?”丛林扔下蒲扇站起来,上前一步,“不上学你想干什么?”
许山岚被师父迫得后退了一步,求救似的瞧瞧大师兄,丛展轶面无表情。小家伙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好像自己做错了,但这时候只能硬着头皮道:“我……”忽然想起一个极为正当的理由,大声道,“老师骂我!老师不是好人,是坏……”
他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丛林一个大耳刮子就抽过去了。这一巴掌打得许山岚一个趔趄,差点摔跤,他小手捂着脸,吓得连哭都忘了,惊恐地瞪大眼睛。
丛林叉着腰,狮吼一样的咆哮:“小小年纪不学好,你还敢不上学?!不上学你干什么去?要饭吗?当盲流吗?混蛋玩意!再说一句我打死你!”他再一扬起手臂,丛展轶和顾海平不约而同一起迎了上去。顾海平叫道:“师父——”丛展轶说:“师父,岚子小不懂事,您说两句就行。”
丛林心头的火一拱一拱地,指着丛展轶的鼻子骂:“你给我闭嘴!他小你也小吗?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过了一个假期脾气见涨啊,还敢逃学了,胆肥了!”他手臂一挥,“去,都给我趴着去!”这是老规矩,犯错误就要挨打。丛展轶和顾海平把上身衣服脱了,走到水泥台子边,双臂撑着边沿,整个身体呈一个斜面,静静地等着。
丛展轶从桌子底下抽出藤条来,先走到丛展轶那边,照着他的背脊“啪啪啪”一连抽了十来下,又到顾海平那边抽了五下。两人都咬着牙硬挺着,别说躲了,胳膊弯一弯都是不行的,都得重新打。
许山岚在一边早就吓傻了,浑身哆嗦得跟落水的小鸡仔似的。丛林打完了,一把揪住许山岚的后脖领子:“走,我跟你一起去学校,我告诉你许山岚,老师骂你打你那是对你好,你给我老实受着,再敢逃学我打断你的腿!”许山岚眼里噙着泪,被丛林揪得跌跌撞撞往前走。
顾海平都被打惯了,挨几下不在乎,对丛展轶使个眼色,意思是:我说的吧,得挨打吧?丛展轶背上火烧火燎地疼,见丛林带着许山岚先走了,捡起半袖衬衫穿好。想了想,跑回屋子里取了一件长袖衣服套在外面,把袖口挽到臂弯,又拿了样东西,这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