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他们都喝多了。”丛展轶好像从怀里拿出几个花炮,“给你,蹿天猴儿。”
“哦,哦,好哦!”许山岚欢呼着点燃一个,远远地举开。嗖地一声,鞭炮直冲上天,啪地炸响。
“哥。”许山岚问,“S城好玩吗?”
“也许吧。”丛展轶说话总是很审慎,保留余地,“其实在哪里都一样,不过练功而已。”
“就是嘛。”许山岚笑,“跟哥在一起,哪里都一样。”
他们两个边说边走,要找个宽敞清净的地方好好放鞭,许山岚走几步就掏出个蹿天猴来放掉。
顾海平从大青石后面绕出来,眼见蹿天猴一个一个在前面飞冲而起,噼啪爆响。他忽然下了一个也许是一生之中最重要的决定。
顾海平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家去,他爹正在院子跟他娘里骂他:“你说这没出息的玩意,丛师父都要走了,让他磕头他还跑了!哎呀我今天可老丢脸了,别提了!”
他娘安慰他爹:“殷师父不也说了嘛,孩子那是太伤心了。”
“拉倒吧人家那是客气话,你这都听不出来?”
顾海平一把推开房门,目不转睛瞧着看过来的父母,他说:“爸、妈,我要跟师父去S城!”
14.乡下人进城(2)
顾海平的父母惊奇地瞪大眼睛,他爹骂道:“败家玩意你发什么疯?刚才不向师父好好磕头在这里胡说八道!真是欠揍!”说完扬起巴掌。
顾海平瑟缩了一下,随即一咬牙,迎向父亲愤怒的目光,大声说:“我要去S城。”
“混蛋玩意。”他爹伸手要扇他,被他娘挡住,“干什么呀你,谁不想往高处走啊?”她瞪了顾父一眼,拉过孩子,语重心长地说,“儿子,那是城里,咱是乡下,不一样。你师父师叔都是城里人,他们早晚要回去的。”
顾海平不服气:“那大师兄和许山岚为什么能去?他们能去我就能去!”
他娘叹息一声:“丛展轶当然要跟着父亲走,至于山岚,父母都不在身边,不一起去又上哪儿?你不一样,你家就在这里,去城里干什么?”
顾海平咬着唇不语,好半天抬头凝视着母亲,眼里满是诚挚和哀求:“妈,我想练武,我想跟师父和师兄一样。妈,我想离开这儿。”
“离开这儿你能去哪?你能干什么,啊?混蛋玩意你还嫌弃你爹你娘啦?嫌弃这个小村子啦?我告诉你,你别吃了碗里的望着锅里的,好好念书打渔才是正经!”顾父双手叉腰,骂得吐沫星子乱喷。
顾海平不爱听,把脸偏到一边,十分地不情愿。
他娘到底心疼儿子,拉着孩子的手:“海平,听妈的话,人和人生来就不一样。你好好念书,将来考上大学,也可以进城去见世面。”
“我不!”顾海平叫道,“我不,我现在就要跟他们一起走!”
“败家玩意。”他爹上来给顾海平一耳光,“滚犊子!”顾海平手捂着脸,眼中迸出泪花,颤抖着唇瞧着他的父母。他爹虽然脾气大,却很少打孩子,今天在村里人面前丢了脸,又喝了酒,没控制住自己。打了儿子一下,也有点后悔了,还拉不下脸来道歉,故意大声道:“养这么大一点也不懂事,去城里去城里,家里哪儿来的钱让你去城里?去城里干什么?捡破烂掏大粪吗?”
他娘一推他爹,嗔道:“说什么呢你?”过来护着儿子,“让妈看看,疼不?”
顾海平猛地拨开母亲的手,转身跑出家门。寒风呼呼在耳边掠过,刺激得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他抬起袖子抹一把脸,跑回丛家院子。
里面还在喝酒,勾肩搭背,面红耳赤。丛林酒量极好,几大碗下肚不过微醺,跟乡亲们大声说笑。殷逸喝多了,胃部隐隐作痛,让厨子做了点热汤饮下去,似乎好一些。他不敢再喝,慢慢走出院门透气,忽见顾海平远远跑来,脸上神色不大对。殷逸唤道:“海平,你怎么?”
顾海平眼里闪着泪光,呼哧呼哧跑到殷逸的身前,扑通一声跪下,说道:“师叔,你带我走吧,我要练武。”说完弓下腰,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一个头。
殷逸面色严肃下来,拉起顾海平,温言道:“好孩子,有什么事跟师叔说一说。”
顾海平满眼的热望:“师叔,我就是想练武,我想跟你们一起进城。”
“和你父母说了吗?”
顾海平点点头,又摇摇头,神色黯然。
殷逸沉吟半晌,很久没有说话。顾海平静静地看着师叔,渐渐流露出失望的神情,却见殷逸一抬头,坚定地道:“走,我跟你父母说去。“
顾海平又惊又喜,一颗心砰砰乱跳,跟在顾海平身后回到家里。
顾母正一句一句地埋怨他爹:“你再生气也不能打孩子呀?他说的那点不对?进城有什么不好?你不能把他送去是你没本事,你骂孩子干什么?”
顾父闷着头不说话,一口一口抽旱烟。他脾气跟所有乡下男人一样暴躁,但对这个好不容易娶过来的媳妇却真心真意地好,从来不顶一句嘴。
顾母正数落着,一抬头竟见殷逸领着顾海平走进来,她忙站起身:“殷师父,您好您好,快,快炕上坐。”顾父也跟着站起来,搔搔头,憨憨地笑。
“没什么。”殷逸摆摆手,“我来就是问你们一件事。”他把顾海平拉到身前,“这孩子腿长腰细,是个练武的好材料,我想把他带到S城去继续习武,说不定还要参加一些比赛……”
顾父顾母对视一眼,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殷逸继续道:“孩子的费用你们不必担心,由他师父承担。而且,说不定几年以后,我们能给他解决城市户口,成为S城的人。”
这对顾家父母来说,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遇到了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人。要知道在那个年代,城市户口仿佛进入天堂的入场券,多少人花了多少钱费了多少力甚至牺牲了一辈子,才弄到那么一个小本本。顾父激动得语无伦次:“这怎么好,这怎么好……”顾母热泪盈眶:“殷师父,真是,真是太谢谢你,太谢谢丛师父了。你们就是我们家的大恩人,这辈子都忘不了。”她按住儿子,“快,给你师叔磕头。”
顾海平跪下去,恭恭敬敬向殷逸叩了三个头。殷逸也没让开,这礼是不能废的,三个头磕下去,从此以后顾海平就由殷逸和丛林来负责了,他们有责任有义务把这个孩子教导成人。
等顾海平叩完了头,殷逸拉他起来:“这几天在家里收拾收拾东西,跟父母好好聚一聚,咱们出了二月二就搬家。”
顾父顾母千恩万谢,一直把殷逸送到院门外才分开。殷逸没有急着回去,他望着雪洗过似的夜空,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酒气冲上头顶,殷逸觉得有些头晕,他闭着眼睛沉思一会,这才慢悠悠地往回走。
院子里酒席已经散了,二十来张大圆桌盘残杯落,一片狼藉,人们三三两两醉醺醺摇摇晃晃纷纷告辞。殷逸回到西厢房,和衣歪在炕上,胃部痛楚又隐隐犯上来,他用手按着。
“不能喝还喝那么多,我拦都拦不住。”耳边响起丛林略带埋怨的声音,一双大手伸过来替下殷逸的,给他轻轻按摩腹部。
殷逸轻轻摇摇头:“我今天高兴……”他呢喃着,忽然睁开眼睛,按住丛林的手,“我要把顾海平带到S城去,已经跟他父母说完了。”
“嗯?”丛林卧蚕似的浓眉皱起来。
“行不行?”殷逸问他。
丛林没吭声。殷逸追问:“到底行不行?”他偏着头,一脸的不耐烦。殷逸喝了酒,面颊泛着酡红,衬着这样的表情,倒带着几分稚气。丛林苦笑,对醉了的殷逸他最没有办法,只好说道:“你都答应了我还能说不行么?”
殷逸这才消停下来,低声说道:“大师兄,我今天很高兴……”
丛林眉峰一跳。
殷逸对上丛林的眼睛:“大师兄,我今天很高兴。”丛林轻轻揉着他的腹部,道:“嗯。”
殷逸靠近丛林,下颌放在大师兄的肩头,带着醉意的鼻息喷到对方的脖颈,他半闭着眼睛,仿佛享受着什么似的:“这么多年,你终于肯回去了。”
丛林仰头望着屋顶,幽幽地叹了口气。殷逸像是在说给丛林听,又像是自言自语:“你终于肯……肯回去了……大师兄,别再走了,行么?”
丛林揽住殷逸的腰:“你喝醉了。”
“是么?”殷逸突然低低地笑起来,笑得声音越来越大,随即又流下泪来,最后竟然哽咽:“我等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他身子软软的,目光迷离。
丛林把殷逸扶到炕上躺下,殷逸很快进入了梦乡。外面“啪”地一声响,爆起一片璀璨的烟花,映得窗前又红又暖。丛林粗糙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师弟脸上的泪痕。殷逸鬓边的头发有些泛白,眼角也添了皱纹。那个当年俊美儒雅,英姿勃勃的青年,终究还是上年纪了。原来,不知不觉之间,他们已经分开了这么多年。
丛林满腹辛酸,又满腹感慨,他不由自主低下头,想要吻一下殷逸的唇。忽然,外面响起脚步声,紧接着门开了,丛展轶走进来说道:“师父,听说要带海平一起走,是么?”他一边说,一边用目光在丛林和殷逸之间扫来扫去。
丛林心中一跳,不知为什么就有些心虚,有些不安,仿佛做了什么错事,被丛展轶捉到一样。他对着丛展轶那双酷似去世的妻子的眼睛,竟然觉得异常狼狈,忽地站起身来,斥道:“带不带他走我自然有打算,还轮不到你管,快去睡觉,明早起来练功!”
丛展轶深深地凝视丛林片刻,鞠了个躬,转身走出去。外面顾海平正满怀期待:“怎么样怎么样,师父也答应了吧?”
丛展轶皱起眉头:“答不答应师父自然有考虑,你那么操心干什么?快去睡觉,明早起来练功!”说完自顾自回东厢房陪许山岚。
顾海平一愣,眨巴眨巴眼睛,明早还要练功?那就是说还肯继续当自己师父啊,就是说同意带自己走啦。他兴奋地蹦起来转了个圈,伸臂一挥:“嘿!”
15.乡下人进城(3)
再舍不得该来的还是要来的,顾海平提着自己的行李,带着母亲的叮咛和泪水,带着父亲的期盼和希冀,和师父师叔一起,踏上了去往S城的路途。
毕竟第一次离家这么远,顾海平的心里,有对未来生活的向往和渴望,但也有对陌生环境的忐忑不安。他一路上都显得有些严肃,心事重重,望着火车外面飞驰而过的树木,默然不语。
许山岚还小,不懂什么离愁别绪,拉着丛展轶问这问那,还回忆一下两人一起逃出去坐车的经历。小孩子对周围环境的变化感受并不深,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孩子就是一个行李,被人拎过来拎过去,自己是没有多少决定自己命运的发言权的。幸好许山岚觉得这种情况也没什么不好,事实上,许山岚性子懒惰,对那些本来就不太看重,一辈子都是由大师兄丛展轶说了算,偶尔反抗一下,不过是小猫抬爪子撒娇罢了。
许山岚只是厌恶改变。他很小的时候离开家,跟妈妈去了职工宿舍,于是失去了爸爸;稍大一点又来到丛家大院,于是又失去了妈妈;这次离开渔村去S城,眼见又失去张鑫等师兄。当时发生这些并不觉得如何,但影响都是潜移默化的,等长大了一回头,才发现成长的轨迹就在那里,是它们勾勒出你的人生。
殷逸已经在S城安排完了,就让丛林住在他的祖屋,也是当年师兄弟一起习武的地方。日式二层小洋楼,独门独院。屋里铺的全是暖色的松木的地板,院子里种着枣树、梨树,还有一株紫丁香,西屋甚至还有个小小的游泳池。这在那时,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顾海平一进院子,眼睛都看直了,他在渔村里都没见过楼房,哪能想得到还有这样的好地方。别说多加他一个,就是把那几个师兄弟全都拉过来住,仍然绰绰有余。电灯是一点就亮的,水是一拧就有的,厕所是一拽绳子就能冲水的,墙边的铁管子还是热的,一摸直烫手。
许山岚却司空见惯,以前也总去爷爷家,条件不比这里差多少,所以也不觉得如何,很自然而然的样子。顾海平不愿意像没见过什么世面似的让人笑话,只是行动拘谨一些,远没有乡下那样活泼。
不过这里也有许山岚没见过的,比如客厅里那个三洋的黑白电视机,拧开开关居然能出人影,一个一个地在里面演戏。
于是许山岚又多了一个比睡觉更好玩的事情,就是看电视。他尤其喜欢每天六点的评书联播和六点半的动画片,雪孩子黑猫警长九色鹿哪吒闹海葫芦娃等等等等。新闻过后还有电视剧,特别爱看小鹿纯子的绝命扣杀,有一阵子差点就不练武术改去练排球。当然这些都是后话,现在的许山岚,正沉浸在对新事物的兴奋当中,拉着丛展轶的手,不停地问这问那,把股海的兴致都给勾了起来。
殷逸看着三个孩子凑在一起乱摆弄东西,无奈地摇摇头,对丛林说:“走吧,看看你的房间。”
两人上了楼,来到最顶头的一个房间,殷逸打开门:“请进吧。”
丛林拎着行李走了进去,里面还是老样子,什么都没变过,甚至连窗帘都是旧时的模样,只是洗得有些褪色了。墙头写着模糊不清的几个字:丛林大混蛋!笔划又长又深,似乎写的人当时颇为愤怒,但后来又后悔,用小刀子刮掉。
丛林轻轻抚摸那几个字,失笑道:“我以为你能先粉刷一遍呢。”
殷逸悠悠地道:“明知道去不掉了,又何必?”
这句话太有深意,一时之间丛林竟不知该怎么接口,二人一个坐一个立,相对无言。多少天真无邪的童年往事,多少意气风发的青葱岁月,多少手足相抵的温情时光,都在这静默当中细细的,缓缓的,无声无息的,却又难以挽留的,渐渐流逝。
也不知过了多久,丛林站起来说:“我收拾收拾东西。”
“我来帮你。”两人一起把带过来的行李整理出来,其实也没有什么,无非一些衣物而已,还有乡亲们送的各种鱼干蟹肉干之类的土特产。殷逸把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却见到一个蓝布小包裹。他刚要问一句是什么,丛林立刻抢了过来:“给我吧。”
师兄这么重视,倒让殷逸上了心。他是什么人,仔细一瞧丛林的脸色,就立刻醒悟过来。犹豫一会,终究还是问道:“是师嫂的……”
“是。”丛林点点头,但没有打开蓝布包,而是轻轻拂了拂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把它妥帖地放在床头的柜子底层。
殷逸目光黯然下来,那个蓝包裹,象征着大师兄和师嫂之间最难以忘怀的记忆,那是他永远也触摸不到的地方。本来,他和大师兄,才是最熟悉最亲密的……
殷逸望着屋子里的混乱,一下子失去了兴致,连大师兄终于肯搬回来这件期盼已久的事情成为现实,也似乎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值得高兴。他放下正在整理的东西,起身道:“我去瞧瞧展轶他们。”
“嗯。”丛林关好抽屉,想起一件事,道,“你晚上在这里吃饭吧,带来的鱼还是新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