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山岚 上——沈夜焰

作者:沈夜焰  录入:01-26

顾海平等得不耐烦,瞅了一眼丛展轶:“穿这么多你不嫌热呀?”

“走吧。”两个孩子快跑几步,跟上丛林。

冯老师正在办公室闹心呢。她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上一半课孩子没了,还是开学第一天。她追出去在操场上没见人影,校园附近晃一圈也没发现,她还惦记自己那一个班的学生,总不能一直让别人代课。心里又气又急,坐在办公桌旁发怔,一点办法都没有,憋气委屈,差点掉眼泪,旁边其他老师给她七嘴八舌出主意。

正在这时,丛林把许山岚给送回来了。他规规矩矩地敲门,听到里面有人说:“请进。”这才带着几个孩子走进去。

“我找冯老师。”

“我就是。”冯老师一眼瞧见许山岚,小家伙半边脸红肿着,一看就是挨打了。冯老师失声叫道:“哎呦,怎么了,这是?”连忙把许山岚拉过来。

“我打的。”丛林毫不避忌,“还敢逃课,不能饶了他。冯老师,以后这孩子再有什么不对,该打打该骂骂,用不着手软。实在不行告诉我,我收拾他!”

冯老师捧着许山岚的小脸仔仔细细瞧了个遍,许山岚肤色本来就白,衬得红肿的指痕格外触目惊心。她从没见过这样打孩子的,心头立刻就软了,刚才的着急上火全没了,升腾起来的竟是忿怒,她转脸瞪着丛林:“你怎么能打孩子呀?”

丛林愣了:“他不是逃课吗?”

“逃课也不能打呀,还打这么狠,那怎么行?”冯老师拿出手绢来擦许山岚的脸,“哪个小孩不犯错误啊?说一说就得了呗?干吗打孩子呀?”

旁边老师也都凑过来瞧,一群女同胞,看着许山岚可怜的小样,顿时母爱泛滥,你一言我一语地埋怨:“哎呦怎么打这么狠哪。”“都肿了。”“可不嘛,快来我这里有消肿药膏。”“手真狠。”“怎么当爹的这是……”“好孩子别哭,让老师看看……”眼睛都跟刀子似的,每人剜了丛林一刀,仿佛他是个遗弃亲儿,罪大恶极的大混蛋。

丛林被这一帮女将围着,脸上汗都下来了,支支吾吾地说:“那啥,孩子我送来了啊。那个你们管吧你们管。还,还有这两个。”他笨手笨脚地把丛展轶和顾海平推上前,自己往后退,“那没事我先走了啊,麻烦老师了麻烦老师了。”也不等冯老师说话,逃似的跑出门去。

丛展轶往冯老师身边凑了凑,恭恭敬敬行个礼:“老师对不起,我师弟不听话,给您惹麻烦了。”

“师弟?”冯老师眨眨眼,“你们……不是亲兄弟吗?”

“不是,我是他大师哥,刚才走的是师父,我们习武的。”

“哦——”老师们拖长了声,都是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一个老师眼尖,瞧见了丛展轶露在外面的手臂上的鞭痕,惊叫道:“哎呀这是什么?他抽你们哪?”

另一个老师也瞧见了,拉住丛展轶的胳膊:“这是什么打的这是?”

其实那是丛展轶挨打时被藤条尾风扫到的,他若无其事地拉下衣袖,说道:“没什么。”顾海平在一旁瞧出了丛展轶的用心,心底冷笑一声,别过头去。

“哎呦怎么这样啊,练武也不能这么打孩子呀,哎呦……”几个老师无不同情叹息。丛展轶见时候差不多了,对冯老师说:“老师我们先走了,这孩子年纪小,刚上学还不太习惯。我就在初中三年级二班,有什么事您去找我就行。”

冯老师明白了,她才不敢再告诉丛林关于许山岚的事,那个家长太野蛮。她连连点头:“放心吧,我知道了,你们快去上课吧。”

顾海平吓唬许山岚:“不许逃课了啊,再逃课师父打你屁股!”丛展轶只摸摸许山岚的脑袋,没说话,却悄悄塞到小家伙手心里一块大白兔奶糖。

冯老师认真打量着许山岚,这小孩跟平常那些疯淘的渔村孩子都不一样,长得格外清秀而干净。她早就不生气了,轻轻拉着许山岚的手问:“你练了几年武术了?”

“一年。”许山岚竖起一根胖乎乎的手指头。

“爸爸妈妈呢?你家在哪呀?”

“H市。”这个许山岚记得很牢,刚跟大师兄坐火车去过。

“啊,这么远哪。”冯老师又心疼了,跟着一众女老师唏嘘叹惋一回。几个人围着许山岚哄劝,又拿出一大堆好吃的给他。许山岚现在觉得老师和蔼可亲,一点不是坏人,上学似乎也挺好。

冯老师把许山岚带进班,对这个孩子特别多照顾一些。有时候许山岚忍不住趴桌子上睡着了,她也不忍心太严厉地管教。更何况许山岚就是不太爱学习,其他方面还是不错的,不捣乱不惹祸,还很爱干活。

冯老师不知道的是,许山岚爱劳动的习惯也是被丛展轶给逼出来的,其实许山岚值日的第一天就想逃跑。上学就上学呗,居然还得扫地,他在家里在丛林那里都没扫过地。小家伙不乐意了,趁大家收拾书包放学的时候跑到丛展轶那里。

“哥,老师要我扫除。”许山岚抱着丛展轶的大腿撒娇。

“那你就扫呗,学生都得扫除。”

“不去……”小家伙撅嘴了,一脸不情愿,眼珠一转,对丛展轶笑眯眯地,“哥你帮我扫呗。”

丛展轶抬腿踹了许山岚的屁股一脚,沉下脸:“扫除去,别废话。不好好干活我还打你!”

许山岚吐吐舌头,被狗咬一口似的跑了。

丛展轶又好气又好笑,他算看明白了,许山岚懒着呢,早被惯坏了,蹬鼻子就上脸,要是再这么下去可真别想有什么出息。师父心疼他年纪小,轻易下不了手,这孩子,还得自己管。

13.乡下人进城(1)

总体来说,许山岚的学生生涯度过得算不上愉快。那时对于学校对于孩子的评价仅限于学习成绩,成绩好你就是好学生,成绩不好就是差等生。许山岚成绩从来没好过,只是冯老师惦记他小小年纪就离开父母,又要练武,不忍心苛责罢了。当然班长副班长学习委员劳动委员什么委员他也当不上,就连年底第一批要佩戴红领巾加入少先队的名单里,也没有他的名字。

许山岚只知道疯玩、练功、睡觉,对这些东西没有多大感觉。有些事情就是如此,你拥有过才知道拥有的好,一旦失去了难免伤心,可从来没有过也就算了,不会放在心上。当官也是需要培养的,有些人从小就表现出极强烈的控制欲,希望所有的小朋友都听他指挥,许山岚明显不是这样的孩子,但他也不是肯听从指挥的孩子——他脾气上来连老师都敢顶撞,在别的小朋友眼里已经很了不得了,已经是“坏孩子”了。

每次考试出成绩的时候,就是许山岚最闹心的时候,因为需要家长签字,期末甚至要开家长会。幸好丛林对学习好坏从不在意,大笔一挥签完了拉倒。家长会一向都是丛展轶去,冯老师替许山岚遮掩,说家长太忙了没时间,让哥哥来。

许山岚语文82分,数学75分,思想品德64分,在班级四十二个学生里排行四十名,也就是倒第三。许山岚再不在乎也不高兴,撅着嘴,对丛展轶第一百四十次抱怨:“我不爱上学,一点也不爱。”

对这个问题就连丛展轶都没有什么耐性继续劝说了,他捧着武侠小说看得起劲,就当没听见。许山岚把下巴放在丛展轶支起的膝盖上,眨巴着眼睛:“哥——”

“不上学不上学,就知道不上学。”顾海平在旁边斥道,“到老了就成文盲,连名字都不会写。”

“谁说的?”许山岚不爱听了,他特讨厌这个二师兄,立刻拿起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写下“许山岚”三个字,“瞧瞧,我会写!”他写得“岚”字奇大,上下都分了家,变成山风两个字。

顾海平一撇嘴:“那你会写大师兄的名字吗?”

许山岚不服气,轻而易举写下“丛”字,“展”写了一遍用橡皮蹭掉,想想又写一遍,稀里糊涂看不清笔划个数。“轶”字只写了个车字,另一半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似乎是个“夫”字,又似乎是个“去”字,他咬着笔尖皱着小眉头。

顾海平嗤笑:“不会写了吧?哥哥教教你。”抢过笔来几下子写完,“看清楚了。”

许山岚低着头,闷声不响地把屁股往凳子后面蹭。顾海平过来逗他:“怎么,生气了?”许山岚头一偏,眼睛看向屋顶。

丛展轶放下书:“海平说得对,你至少得把初中念完。”

“然后呢?”许山岚问。

“然后?”丛展轶也不太确定,思忖一会,说,“高中吧,然后考大学。”

“哥要考大学吗?”

丛展轶笑笑,摇摇头,那时大学生简直像金子一样珍贵:“我恐怕考不上。”

“怎么会考不上?”许山岚觉得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得了大师兄,“你继续念呀,我就能跟着你念啦。”

顾海平笑话他:“傻小子,大师兄考上高中,就不和我们在一个校园了,你还以为走不出这个学校啦?”

丛展轶说:“就算考不上高中也不会在一起,S城小学和中学都是分开的。”

顾海平心里打了个突,问道:“怎么,你们真要去S城吗?”

丛展轶点点头:“师父说,过完年就搬,师叔在那边都安排好了。”顾海平怔怔地呆了好半天,喃喃地道:“那……我可去不了。”

“嗯,你是去不了,远着呢。”丛展轶漫不经心地把小说捧起来继续看。

“我得跟着哥走。”许山岚举手表明自己的存在。

“当然。”丛展轶笑着摸摸他的头,“你不跟着我跟着谁?”

“我还得念到中学吗?”许山岚对上学这件事始终放不下。

“嗯,考不上高中就不用念了。”

许山岚松口气,安慰自己似的说:“放心吧,我肯定考不上。”

顾海平突然蹦起来,推开门冲进雪地里,一溜烟没了踪影。许山岚惊愕地问:“海平哥干什么去?”

丛展轶说:“不知道。”他也不抬头,看着书里金世遗正和厉胜男大打出手。许山岚望着屋檐下在阳光中璀璨生光的冰凌,问道:“哥,那还得多少年哪?”

“八年多吧。”

“这么久啊。”许山岚双手支着下颌,悠悠地叹口气,小小的心灵全被漫长的遥遥无期的痛苦而占据了,“什么时候才能到啊……”

时间说快不快,说慢可也不慢,转眼之间到了农历新年。乡下过年十分讲究,阴历腊月二十三就开始准备了,杀猪宰羊、掸尘做新衣裳、蒸馒头包饺子。孩子们一人提溜一串鞭,在村子里跑来跑去。鞭炮声此起彼伏,从过小年就没消停过。

丛林他们什么都不用准备,殷逸年前拉着一货车的年货来,光是净白猪就有五头,活鸡活鸭一样十只,鹅五只,其余香肠鸡蛋面粉豆油蘑菇白菜不计其数,看得村里人个个眼馋。要知道在这时候什么都得凭粮票买,有钱都没用,能弄来这么多吃食,那得是有很大本事才能做到。

殷逸给每个孩子一兜子鞭炮,随便放,还每人一个五元钱的红包。丛林每个孩子给了十元压岁钱,又多给许山岚十元。

许山岚的母亲没来,只写了一封信,说是不想在工厂里做了,组织关系和档案都不要了,孤身去南边一个叫深圳的地方。这些许山岚都听不懂,更不清楚深圳在哪里,似乎挺远的,反正不能一起过年就对了。丛展轶怕他伤心,特地买了几个能像小老鼠一样在地上蹿来蹿去的花炮玩。许山岚却不怎么太在乎,还没听丛展轶念完来信,拎着花炮跑出去放。

大年初八,丛林特地在院子里摆下席面,请渔村的乡亲们都过来喝酒,杀了三口肥猪,菜肴十分丰盛。丛林是个极重感情的人,当着村民们的面,一番话说得很动情:“我丛林最落魄的时候来到这里,大家能够收留我们父子,实在是感激不尽。如今我们要走了,回S城,但这段日子我这辈子也忘不了,也忘不了在座各位的深情厚谊。这碗酒我干了,别的不敢说,有什么事需要我丛林帮忙的,去S城找我,我丛林一定竭尽全力,在所不辞!”他一仰脖,一大海碗酒顷刻见底,大家纷纷叫好喝彩。

殷逸面带微笑站起来,相比丛林的慷慨激昂,他显得有些温文儒雅:“感谢各位乡亲对我师兄的照顾,大家有缘相识就是朋友。借这碗酒,我祝在座各位家庭美满幸福,永远开心快乐。干了!”他把酒碗虚撞一下,仰头一口气喝干。丛林伸手没挡住,不由自主皱皱眉头。

乡亲们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划拳喝令,个个满面红光。

顾海平、张鑫等跟着丛林练武的孩子父母,带着孩子一起过来给丛林敬酒。

顾父拉着顾海平,说:“快,给师父磕头。”

顾海平不吭声,眼睛瞧着脚尖。顾父拍他一下:“干什么呢?快点磕头啊!”

顾海平咬着下唇没动弹,大家都等着给丛林磕头,都瞧着他们父子。顾父没了脸面,抬腿踹了顾海平一脚:“你傻啦?快点磕头!”

顾海平猛地抬起头来,瞧瞧站在前面的丛林,又瞧瞧在一旁默默拉着许山岚的手站着的丛展轶,转身就跑。

“哎哎。”气得顾父在后面大喊,“败家玩意你跑什么你?!”匆匆向丛林行个礼,神色极为尴尬,“对不起对不起丛师父,我这孩子……”

“没事。”殷逸温言说,“可能是师父要走,心里舍不得。”顾父叹口气,酒也顾不上喝了,出去找孩子。

其余弟子在父母的带领下一个一个给丛林磕头行礼。大家师徒一场,得感谢师父近十年的教导和栽培,虽说不能跟着去S城,但这么多年,感情也已经很深厚,家长们千恩万谢,孩子们都流出了眼泪。丛林也很感慨,拉着孩子们的手多嘱咐几句。

顾海平其实没走远,跑出院门就躲在大青石后面,眼瞧着父亲气冲冲地大步离开。他一下子跌坐在地上,胸口堵得慌,又酸又涩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他已经不小了,明白丛林这一走是个什么意思,这辈子也许就再也不回来,再也见不到了。S城是个大城市,他们是个小渔村,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平行的两个世界,那里有他永远也触及不到的生活。不知为什么,顾海平突然想到了鲁迅的《闰土》,那个幼年时亲密无间的同伴,许多许多年之后再见面,彼此只剩下陌生和疏离。在大师兄眼里,他会不会也像闰土一样,变得木讷而迟钝,笨重而呆板?

顾海平在刺骨的寒风里打了个冷战,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噼噼啪啪不一会又沉寂下来。只剩下院子里传出的呼喝声,吆五喝六嘈杂不堪。

以往顾海平对这些是没什么感觉的,而今天听着却格外粗俗,无法入耳。他把头缩到衣领里,茫然地望着被行人践踏得泥泞肮脏的残雪。

这时,院门口响起一阵咯吱咯吱的脚步声,紧接着是许山岚孩子气的童音:“哥,咱们偷跑出来,会不会挨骂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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