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用了,我一看到耶语就犯头疼,那种像蚂蚁一样的字。」粱渠忙阻住他。
溪边大感惊奇,獬角的说法,竟像是看过的书都能背出来似的。没想到这看似奇貌不扬的残废大叔,竟有这种能耐。
「……所以竟是真的了。没想到世间真有这种事,那么陛下……」
「只是母树最后的意志一节,我并没有看过其他可考的资料。」
獬角像是在搜寻脑中记忆一般,闭目沉思了一儿,这才睁开双目。
「陛下既说炎家承继了母树的意志,但炎家后裔,并不仅止炎鸾和李凤二人。关于这点,陛下有说过什么吗?」
粱渠想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
「这倒是没有。不过陛下有说,历代后里不乏炎家人,但并非每个嫡子都能清楚感受到他所谓森精灵的意志,似乎并不是这么容易传承的事。」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或许真的是等了六百年的复仇也说不一定……」
獬角长长呼了口气,他背紧贴着椅靠,五指或松或紧地抓着椅把。粱渠有些迟疑地望着他,「可是獬角,陛下还是有公主不是吗?女性的后代就没有关系吗?」
獬角「嗯」了一声,沉思似地道:「就如李凤所说,他并不是不能与人类生育,只是不能留下男性的血脉,应该说,不能留下最后会姓李的男性血脉。粱渠,你知道重生之剑的传说罢?」
粱渠怔了怔,难得脸上有了表情,「你是说……」
「嗯,就是创王与重生之剑的传说。传说中创王在初始之地贺那松,也就是我们现在口中的颖城。」
獬角深吸了口气,「创王以自己的性命,赌上人类的将来,和一把叫重生之剑的东西定下了千年之约,约定从现在起九百九十九年内,人类将视体内流有李家血液的男性为王,日后无论人类的疆土如何变异、情势如何改变,只要在约定的时间内,李家都能平安无事地把王位传承下去,这就是人皇的天命。」
「我以为那是神话……」
「不是神话,虽说兴王以前的典籍如今多半散逸,但是崇史阁的那些碑文,如果你仔细解读过,就会知道那不是神话,而是史迹,只有史迹才能写得那样钜细靡遗。」
「……张错直,你连碑文都看?」
「碑文很有意思的,有时候比书还有趣,还有先民的图画,简直就是每个时代遗留下来的文化瑰宝,那比什么都吸引人。」
见粱渠一副「你这个阿宅」的眼神望着他,獬角不客气地反瞪回去。他轻咳两声,又道:「总而言之,我向来认为那不是神话。如果他不是神话,那母树只禁止李凤留下男性子嗣的理由,就很清楚了。」
粱渠深吸了口气,「……要断绝人皇的王位天命。」
「正是如此。方浩,你也是陪李凤那小鬼一路走过来的人,你不觉得吗?那家伙……一直无意识地在消灭李家的男性血脉。」
粱渠睁大了眼,拿着茶盏的手颤了一下,「你是说……」
「我一开始以为,李凤只是单纯的自保,加上他的生存环境,本来对家人没什么感情。但是现在弘和快四年了,陛下的男性亲族,你看看还剩下多少?」
粱渠的表情忽然有些恐惧起来。「陛下他……」
「武王李夔留下了一十四名儿子,连同李凤在内,嫡子就先死了一个,李麒殿下恐怕也是凶多吉少。靖乱年间,滇王李雍和、他的胞弟李肥遗都相继陨亡,协助怀王势力的七皇子李合虚则死于战乱,庶长子和四子皆已尽天年、三皇子出家,八皇子和十二皇子都在稚年夭折……」
獬角屈着手指,「再加上去年秋,红王李幽安于羽化仙逝,死前……并未留下任何亲骨肉,其他的皇孙辈不是来不及出生,就是莫名其妙死于恶疾,这样算起来……」
「只剩下……五皇子、十一皇子,还有怀亲王了么?」
第八章:四牡(下)
「只剩下……五皇子、十一皇子,还有怀亲王了么?」
「五皇子李三驹从弘和元年就卧病到现在,怕是也快不行了。十一皇子……广文苑大火……是吗?」獬角长长呼了口气。
两个人沉默下来,彼此都在沉淀某些情绪。但比他们更惊疑不定的是溪边,总觉得自己似乎听见了很不得了事情,但以他贫乏的知识,却无法理解那些事有多重要,
「如果李鹿蜀……李凤是想留着慢慢折磨,那也不难理解。哪天李鹿蜀一死,李家的男性子嗣,就真的谁也不剩下了,哪天陛下两眼一闭,那么……」
粱渠忽然像想起什么似地,张口叫了起来。
「张错直,今年……是皇历九九三年不是么?」
他从桌边站了起来,「如果照你所说,皇历的纪年本是按照创王的传说,与重生之剑约定之日为皇历元年。如果那个传说是真的,那么九九三年,不,过几日就是九九四年了,那不就只剩下……」
獬角忽然不再走动了,他在房间那头停下来,定定地望着粱渠。
「方浩,我们说不定,生在了一个不得了的年代啊。」
他深吸口气,靠在桌边闭上了眼睛,「不只是时代,还跟了一个不得了的君王……」
粱渠和獬角良久没有说话,溪边见粱渠直起身来,好像在犹豫什么,看着獬角的侧影良久,最终才缓缓开口。
「错直,陛下他问过我,在病榻上。」
他润了润干涩的唇,声音又恢复平素在朝廷里,那样冷漠镇定。「他问我……如果皇朝道统的延续,和他个人之间,必然要选择其一的话,我会选择哪一边。」
「嗯,那你怎么答?」
粱渠吐了口气,眼神平静致远。
「我说,陛下是我认定的君王,如果不是陛下的话,一切就没有意义了。」
獬角望着他,溪边见他慢慢扬起了唇角,像是释然似地望向了远方。
「末代人皇的丞相啊……想到就让觉得突然有了干劲,你不觉得吗,方浩?」
溪边越听越是讶异,君王不留下子嗣,让王朝止于当代,这任何人、任何国家听起来都荒缪绝伦的事,这两个人却如此轻描淡写地就揭过了。看来刑天也好、娲羲身侧的那个婢女也好,都不是常识可以论断的人种。
「就是因为老是这样宠着那个小鬼,所以才会被说成『亲皇派』吧。」
獬角不屑似地撇了撇嘴,但脸上倒没多少恶感。粱渠也难得表情和缓,「亲皇也没什么不好,张错直,你觉得这事要不要和邬君他们谈?」
獬角沉吟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不必吧,邬杜衡那小子,一向自有盘算。」
粱渠同意似地颔首:「说的也是。」
獬角望着粱渠认真的表情,忽然道:「方粱渠……你难道不觉得这件事很奇怪吗?」
「什么奇怪?」
「我刚才听你说时便一直在想,李凤为什么会把这些事跟你坦白。子嗣的事何等惊世骇俗,就算你是个怪人另当别论,他就算要说,像他这种老爱故弄玄虚的人,会这样不厌其烦、钜细靡遗地解说,也实在太奇怪了。」
「……不要以为你混着骂我怪人我就会没发现。」粱渠瞪了同事一眼,随即认真地倾身向前:「依你的意思,陛下是……?」
「嗯,我现在心里想到可能的答案,至少有两个。」
獬角唯一闭目,沉思似地抚了抚下颚。粱渠一怔,急切地问:「两个?哪两个?」
「现下还不能说,因为都还不能肯定。但可以确定的是,李凤肯定在说谎。」
「说谎……?你是指森精灵的事吗?可是你刚才不是才说……」
「不,我没有说那部份是谎话。」
獬角忽然勾起唇角,望了粱渠一眼,「你知道么,粱渠,最高明的谎话,从来不是从头到尾都是假的那种,全部虚构的谎话容易被拆穿,要凭空捏造一件事情也没有想像中简单。最高明的谎话,往往是大半都是真话,其中只夹着一两句假话的那种。」
獬角眯起眼睛,望着窗外的瑞雪。
「而也正是这一两句假话,就足以将对手置之死地。」
粱渠有些迷惘,「你的意思是,陛下的话里有部份是假的?那是哪个部份……」
「我不知道。我说过了,我现在人在这里,什么情报都不足够,李凤有意要断绝我的讯息,子嗣的事,或许只是一部份而已,顶多就是一个围。其他的在这里瞎猜也没用,而且以他的个性,搞不好早就派人从哪里盯着你我,乱猜回去还会被他笑。」
溪边闻言一凛,不自觉地往窗后缩了缩。没想到这个独臂人如此敏锐,粱渠被说得也是一颤,还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外头。
「不过,李凤他肯定知道你会来找我这事。」
他叹了口气,又道:「他知道你绝对会按捺不住,跑来这里问我,而放眼整个皇朝,能够向你解清那些疑惑的,大概只有我这爱看怪书的半残老朽了,而我又被幽禁在家里,没有比这更机密、更理想的讨论环境了,他根本犯不着担心秘密外泄。」
「张错直,难道陛下褫夺你的相位,是为了……」
「啊,不管怎么样,那小鬼一定又像以往一样,孤军奋战地在策画什么事情罢?」
獬角放开拢住颏下的手,悠悠地道:「那个人总是这样……做什么都是孤军奋战,他是谁也不信的。弘和二年红王的事情也是,靖乱年间,一个人跑去找卓文茎那变态的事也是……」
粱渠忙伸手阻住他,表情变得有点难看。「……拜托别再提那件事了,我胃会痛。」
「嗯啊,我比较在意的是陛下到底怎么让那个变态投降的,这我百思不得其解。」
溪边不禁大感好奇,听两人说得长嘘短叹,不知道这个卓文茎是何许人物,还真想见识一下。半晌獬角收起叹息,眼神变得幽深。
「方粱渠,你要小心。」他忽然语焉不详地道。
粱渠一愕,「小心什么?」他问。
但獬角没答他的话,他沉吟良久,溪边见他透过烛光望着粱渠,像在思索什么复杂的事情。听他一通言语下来,溪边对这个古怪的宰辅已然有几分佩服,甚至夹杂几分敬畏。粱渠说的没错,这人和娲羲骨子里有几分相像,都是令人备感压力的角色。
「错直,还有件事……」
沉默半晌,粱渠将杯中茶饮尽,忽道:「是关于一个人……」
「嗯啊,是那个叫溪边的小鬼头侍卫吧?」
獬角闻弦歌知雅意,溪边一愣,没想到他们会忽然聊起自己。
獬角吐了口气,续道:「是为了赭虎贲吧?其实一看就明白了,我和他说过几次话,像那样的人格特质,李凤八成不会放过,做为暗卫的继任者,那个小鬼也没什么不妥。总之那是陛下自己的事,我们干涉不着。」
「这么说来,陛下对赭虎贲……」
粱渠的眼神略微一黯,没有接口。獬角抿了一下唇,眼神忽然变的有些五味杂陈。
「弘和四年吗?也该差不多了。」他意味深长地道。
溪边越听越是惊疑不定,赭共工?暗卫的继任者?这是他从来没听过,也无法理解的事,而且听獬角语带保留的说法,竟像是那个叫共工的人,会因为自己的出现,遭遇到什么不测一样。
「有一天,我也会和赭共工一样也说不定。」
獬角眼神一沉,嗓音又淡漠起来,「方浩,我不像你,我这个人,是做不得良臣贤将的,我宁可当个佞臣。」
「张错直……」
「不管怎么样,善始善终这种四平八稳的人生,不合我的性子。端正朝纲、调和鼎鼐、过劳死这类的事情,就只能交给你这种死心眼的三朝重臣去做了。」
「为什么我觉得你混了一个多馀的词进去……」
「总而言之,你不能输。你是那家伙唯一可以拿到台面上摆的棋子,你要是不振作的话,就算上了刑场我也会嘲笑你的,方浩。」
獬角说完这话,就从椅上站了起来,作势走出书阁。
粱渠也跟着站了起来,望着他的背影。「……我不会让你上刑场的,错直。」
獬角似乎勾了一下唇角,张唇似乎要说话。但溪边还来不及细听他说些什么,蓦地身后风声遽起,溪边吃了一惊,短枪也不抽出布包,抽起枪尖就是一挡。
只听闷闷一声钝响,对方似也没料到溪边反应如此迅速。溪边却已双手握过枪柄,偷袭者用的是长剑,溪边便以剑侧为轴,短枪一摆一扫,架在对方的脖子上。那人张口像要惊叫,溪边一个箭步上前,单手便将对方的口堵了着实。
「不准出声!出声你颈子就断了。」他沉声道。
他绕到来者背后,用枪柄勒住了来人纤细的颈子 .那人也很识相,溪边看着她指间的长剑,又道:「放下武器,安安静静的。」
那人犹豫了一下,手上一松,长剑便安静地没入雪地里,溪边这才安下心来。往房内一看,两人还在交谈,似乎完全没发现书阁外的骚动。
「你是……什么人?」
偷袭的是个女子,穿着白色单衣,似是从寝房直接出来,立在溪边胸前低低喘息。溪边识得她,那是上皇来颁旨时,自称是獬角妻子的女人,好像叫马兰。
「我不是坏人,也不会对你的男人不利。」他压低声音说。
马兰一听之下忽然脸上一红,不知到哪来的力气,右足往后一踹,竟挣脱了溪边的挟制:「谁是谁男人了?」
溪边退开两步,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算我拜托你,不要出声!」
马兰狐疑地望着他,大约是溪边刚才那手令她有所忌惮,她仍不敢轻举妄动。
「你到底是谁?来中丞府做什么?」马兰冲口就问。
「嘘!」溪边又瞪了他一眼,心想獬角的女人还真是泼辣,好在书阁里的二人似乎始终没察觉:「我是来保护这两人的安全的。」
他含糊地道,企图先减低她的戒心。马兰表情仍是疑惑,但神色显已没那么紧绷。
「来保护他安全?为什么?有谁要对他们不利?」
溪边还没回答,猛听书阁那头伊呀一声,房门竟是开了,出来的是獬角。溪边忙往后一退,还顺势掩了马兰的口,把她一起揽回墙角。
「唔!」
马兰又惊又怒,溪边触及她柔软的唇,似也吓了一跳,反射地放松五指。马兰便恶狠狠地低声警告:「你再敢碰我一下,我就大叫了。」溪边忙举高右手以示清白。
这时书阁内传来叫唤,似是粱渠叫住了他,獬角停在门口,粱渠便追了出来。
「张错直!」
他在门口站定。獬角望着他,「还有什么事吗?方浩,我想你得在天大明前回去,要是给人看见方尚书单骑在大路上潜行,还以为你是来会情妇咧。」
粱渠对獬角的笑话毫不领情,表情严肃地沉忖半晌,方开口,「张错直,你认为……神话里的那个重生之剑,到底是什么东西?」
獬角似乎没料到他有此一问,怔了一下。
「……不知道。不管在哪里的文献,都只说是『重生之剑』,在西地典籍里有时又叫『王者之剑』,关于他的形体却没有多做解释。那有可能真的是把剑,也就可能是指一个人、一位初民时代的神只,唔,也有可能是个地点也说不定,谁知道呢?」
「错直,如果照你所说,创王是和重生之剑订下千年契约,因而换来皇朝千年道统的话,你觉得……那个契约,有没有可能再订一次?」
獬角还没有回答。粱渠低下头,表情复杂地道:「我是想……依你所言,六年之后就是约定的最末年。也就是不管陛下做了什么努力、皇朝的治绩是好是坏,陛下都会在六年后失天命,如果是这样的话,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