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推熟铜短枪,正要上前救人,但下一刻却更令他大吃一惊。
粱渠竟把一支手伸到身侧,朝他悄悄摇了摇手。
溪边这一惊非同小可。原来粱渠早就知道了?这么说来,这一月以来,粱渠都知道有人和他共处一室,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还如此不动声色。溪边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实在太过小看娲羲这些近臣了。
粱渠打完招呼,依然平静地端坐椅上。身着夜行衣的刺客举高匕首,眼看就要往粱渠后颈刺落。那瞬间粱渠却忽然站起身来,回过头来直视着行刺的刺客。
溪边屏住了呼吸,那刺客也未料到粱渠有此一着,举高的手停在半空。
粱渠的表情严肃,眼神带着几分凝重,只是这样看着刺客,刺客便像是被蛇盯上的青蛙般,僵着身体动弹不得。
这时粱渠开口了,「如果你要方某的命,方某也无力反抗。但我希望我们能先谈谈。」
刺客全身一颤,粱渠也不多看他一眼,返身坐回书桌前,竟就这样背对着刺客。
「那里有椅子,今晚我让长随和方福他们都先去歇了,不会有旁人进来,我们可以慢慢谈。从长昌茶馆的事开始……你应该是半兽吧?」
粱渠的话令溪边也吃了一惊,刺客似乎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溪边见他身材纤细,瞧来竟有几分眼熟,心中正一动,刺客已慢慢绕到粱渠桌前,声音颤抖地开口了。
「你……为什么你知道……」
「自从上回陛下遇刺后,就一直有人暗中打探此事。他们猜想你们的目标应该是我,所以我的周围其实一直有人戒护着。」
这话又让刺客和溪边都同时吃了一惊,溪边还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梁柱间,确定没有其他人在暗处躲着,他不确定是粱渠虚张声势,还是那其实就是指他。
那刺客也惊慌地看了一眼四周,粱渠就淡淡地道:「你不要担心,我不出声的话,没人知道你在这儿。我也不会为难你,只要你愿意好好谈谈。」
这话半带威胁、半带怀柔,溪边承认自己要是那刺客,恐怕也招架不住。
刺客退了两步,似乎终于放弃抵抗,拿着匕首的手垂了下来,抬头揭下了覆面巾。两只长耳露了出来,果然如粱渠所料是个半兽。
令溪边吃惊的是,那半兽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在东漕河畔遇见的,狐狼的挚交白兔。
「我……我非杀死你不可。」
白兔那双毛绒绒地长耳垂着,但很快又竖直起来。溪边从小就识得她,这半兽女孩有双我见犹怜的淡红大眼,溪边第一次见她眼神如此悲伤。
「我……我一定要杀了你,他们说,如果不杀了你的话,姊儿就不会回来了……」
她说着说着,眼泪竟然从眼眶里滚了出来。「我、我非救姊儿不可……」
粱渠似乎也有点意外刺客竟是这么一个小女孩,迟疑了一下,才开口问:
「『他们』是什么人?」
溪边见白兔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们也威胁咱家帮主,就是贪狼哥儿,他们抓走了姊儿,说是帮主不替他们做事,就要让帮主再也见不到姊儿。姊儿已经失踪快把月了,帮主整天吃不下饭,要、要是姊儿有什么三长两短……」白兔的嗓音又哽咽起来。
「为什么会不知道?『他们』并不是亲自来和你们传话的么?」
白兔拭了拭眼泪,「都是蛇帮的人来传话。可是山猫哥儿同我说,蛇帮的人也不是主事者,他们也是被人指使的。」
「你的意思是,要你们来杀我的人,和你说的蛇帮有接触?」
「嗯,蛇帮的帮主青竹姊儿,和人类比较熟,她们……有时会和人类做些生意,所以消息也比其他人灵通。」
白兔双颊微红。溪边知道她指的是娼妓,东漕的半兽女子为了生活,有时也会卖身给人类,有些官宦人家的老爷专好这调调,而蛇帮又是其中大宗。
「之前秋分时,因为义仓没有开,往年大家都是靠义仓的米捱着过冬,没有义仓,再加上那场大火,大伙儿都快活不下去了……再加上上回蛇帮的人被人皇捉走,一直没有回来,恐、恐怕也是凶多吉少。蛇帮的人说,是人皇要赶走我们半兽,才不发米给我们,还找人烧了我们的老巢……」
溪边专心听着,心口泛起一丝丝凉意,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逐渐在脑中连结起来,贪狼还有半兽、甚至娲羲,说不定都被卷入一场足以覆国的阴谋中而不自知。
白兔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眼前沉静端坐的粱渠,有些迟疑地续道:「他们还说……蛇帮的人还传话说,人皇身边有特别讨厌半兽的人,都是他出的主意,所以人皇才会忽然想赶走半兽 ……」
「他们说的那个人,就是我吗?」粱渠平静地问。
溪边见白兔咬住了唇,半晌叫了起来,「因为……难道不是这样吗?如果只是空口无凭,咱们半兽也没这么笨的。可他们说半兽入作坊的事情,就是你给人皇出得主意!就是那个『良民令』,不知害惨了多少半兽!难道那不是你的政令么?」
「良民令确实是我出的主意,但我的本意,是希望能协助半兽,让他们能得到作坊的雇用,进而有份正经工作,也好过在街头流窜。」粱渠安静地道。
白兔恨恨地摇了摇头。
「良民令里规定,作坊必需固定雇用几个半兽。但同时以后没有工坊证,就不能在街上靠手工艺营生。工坊证要作坊主人认可才拿得到,可那些主人又全是人类,哪里会认同咱们这些半兽?就算雇用了半兽,三天两头不是打就是骂,明明犯一样的错,就是半兽学徒罚得忒重。山猫哥儿也去过作坊的,只不到三天就逃了回来。」
白兔拭去脸上的泪珠,脸都涨红了。
「本来贪狼哥儿,还有兽帮很多手艺很好的人,都是靠着刻几件小饰品、绣几条汗巾子,在街头讨口饭吃的。但这良民令一下,我们一出来摆摊子,就给巡卫赶跑了,摊子还给砸了,还叫我们要做这些进作坊里做!这不是要逼死咱们吗?」
书房里一片沉默,溪边见粱渠支着下颐,像在专心思考什么事。白兔又开口了:「人类不喜欢咱半兽,这个我们一直是知道的。」
她哽咽着道:「可是咱们世代都住在京城,再怎么苦,咬着牙根也就撑下去了。可如果人类要逼得咱们死,那白兔也忍不下这口气。反正都一样要死,不如……不如就拚个鱼死……什么破的。贪狼帮主也说,绝不给发明这恶令的人好过。」
粱渠忽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绕过长桌走到厅心。白兔警戒地退了一步,手上的匕首又紧了紧,但粱渠只是在她面前一步站定,望着她微红的颊。
「我不认为我的政令是恶的。」他开口。
白兔吃惊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愤怒起来。
「你——」
「但现在听来,即使政令的出发点是良善的,假使忽略了百姓的人性和想法,那德政也会变成苛政。宰辅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除了上皇之外,是导引国家政事的舵手,如果不能见微知着、深思熟虑,即使一点小小的偏差,也会酿成大祸。而我忝居其位,思虑竟如此轻率,终究累得百姓为此受苦。」
白兔怔怔地望着他。溪边看见粱渠面对着她,竟深深一躬到底。
「这是宰辅的过失,也是国家的过错,我代皇朝还有我个人,向你们半兽道歉。」
溪边吃惊地看着这一幕,白兔似乎也惊讶不小,粱渠维持那动作好半晌,这才抬起头来。他平静地望着她,脸上终于有一丝动容。
「我和半兽并不熟悉,我自小出身贵胃世族,从不曾和任何一个半兽交谈过。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会铸下大错,如果你愿意的话,欢迎常来方府作客,我乐意和你多聊聊你们兽帮的事。」
他迟疑半晌,又补充道:「我想人皇也是同样心思。他从不曾把半兽当作外人,他自己也常说,自己也算不上是人类。」
「算不上是人类,怎么说?」白兔似乎已完全卸除了对粱渠的敌意,讶异地问道。
粱渠摇了摇头,「说来话长。只是陛下为了东漕失火的事情,也忧心得五内俱焚。我想陛下知道你们半兽的事情,比我理解得多的多,他知道那是你们的老家。 」
白兔「喔」了一声,随即天真地笑起来。
「这倒是不用担心,有人替大家找了新家,虽然只是暂居之所,但提供的人是好人,还会定期送些食水给咱们,活下去不成问题。现在到处有人在搜补咱们,但贪狼哥儿说,人类绝找不上这个地方,现在我和哥儿们都住在那里。」
粱渠一愣,「人类找不到的地方?什么地方?」
「我不能说,贪狼哥儿说无论如何不能对人说。」
「你说的兽帮的人,全在你说的地方吗?祈父桥下好说也有数百半兽,京城哪里找地方藏匿这许多人?」
白兔闻言,脸上露出小女孩得意之色:「这你就不知道啦!京城可以躲人的地方多着,半兽们都厉害得很,什么地方都能当作窝的。不过咱兽帮也不是全都参与这次的行动,有老弱的、生病的,贪狼哥儿都让他们先避难去了,剩下的都是帮中的好手。」
溪边见粱渠低头沉思,他也沉吟起来。白兔能像这样潜入府中行刺粱渠,肯定也有人帮忙,而且能在宰辅府数次来去,证明贪狼等人的落脚处,离宫城并不远。
他想起那天和贪狼短暂会面的情况。他知道以贪狼的智慧,要他策动一场火烧宫城的计划,贪狼一个人肯定做不来。而且分离前,贪狼除了邀他一块走,还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好像要告诉自己什么事情,又难以启齿似的。
他久未回东漕一带,实在不知道半兽圈里发生了什么事。上回秋分时去探访义仓曾,明明一切还挺正常的。
他又忽然想到,杜教头也许久没有写信来了。
「你……你是好人,咱不杀你。」
白兔看着静立沉思的粱渠,忽然低下头道。她把落地的匕首拾起来,收到靴筒旁的剑鞘里,又站直了身,「别看咱们半兽这样,咱虽没念什么书,但好人坏人还是会分辨的。我……我想,贪狼帮主要是见了你,一定也不想杀你的。」
粱渠敛起肃容。「承你看重,粱渠没不敢忘。」
白兔重新戴上覆面巾,遮住了两只醒目的长耳,转过身时又道:「你……你自己要小心哪,宰辅大人。蛇帮的人说,他们非杀你不可,如果兽帮派不上用场,他们就会另想办法。就算不是半兽,宫城里也有要杀大人的人不是吗?」
粱渠愣了一愣,「什么人?」
「就是上回贪狼大哥说的,他说侍卫里有……」
白兔还未说完,忽然以手掩口,在粱渠面前蹲了下来。
「唔……!」
溪边和粱渠都吃了一惊,粱渠几乎是马上冲上前,伸手想抱住白兔,迟疑了一下,只把身上袍子解下,隔着袍子接住了白兔瘦小的身驱。
溪边僵在梁上没有动,他看见白兔痛苦地掩着唇,鲜血自指间涌出,霎时染红了面容。她好像也不知道为何如此般,茫然睁着眼看着抱住他的粱渠。
第九章:皇皇者华(下)
溪边僵在梁上没有动,他看见白兔痛苦地掩着唇,鲜血自指间涌出,霎时染红了面容。她好像也不知道为何如此般,茫然睁着眼看着抱住他的粱渠。
「姑娘……姑娘!振作点!」粱渠惊叫。
「我……为什么……」
白兔颤抖着看着染血的十指,又看了一眼落在身边的匕首,蓦地睁大的眼睛,「那支……武器是……哥儿替蛇帮转交的……」
溪边待在屋梁上,看这眼前这凄惨的一幕,慢慢也明白过来。对方必定是在剑上下了毒,只要不去拔剑,基本上不会生事。一但刺客拔剑行刺,刺中了目标倒好,对方就算不是要害也会中毒而死。如果失败了,剑柄上的毒也足以致刺客于死命。
粱渠似乎也没料到此光景,他隔着外衣拥着白兔,伸手去探她手腕脉搏。只见白兔淡红的双眸渐趋无神,粱渠的神情也越来越痛心,他咬牙道:「对不住,是方某害了你。」
白兔望着书房的横梁,彷佛已经听不见粱渠的声音,视线从横梁移向远方。
「咱啊……从小就做过一个梦……」
她彷佛意识到是粱渠抱着她,视线定了定。
「梦见咱娘……还有哥儿,住在一间……大房子里。房子很干净,到处都铺满了香香的稻草。里面每个半兽姊儿都有衣穿,每个哥儿……都捧着馒头吃,吃的肚子鼓涨涨的。贪狼哥儿还带大伙儿唱歌,唱了一首又一首,每个人脸上都是笑着的……」
溪边在梁上握紧了拳头。他记得,很小的时候,有一回中秋,他和贪狼还有几个兽帮的半兽,一道跑到东漕河边。当时不知道谁起的哄,大家轮流向月娘许了自己的愿望。
贪狼问溪边有什么愿望。溪边想了一下道:『希望有天能打败杜教头。』
问贪狼有什么愿望时,他支着下颐扬起唇角,用溪边从未听过的温暖语调。
『俺没什么大愿望,只要狐狼那小妮子还有这帮笨蛋,能够一辈子吃饱穿暖,要俺做什么俺都愿意。』
粱渠望着眼神渐失焦距的白兔,开口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白兔的口唇鲜血喷涌,脸上却是笑的,「咱应该……不会再……饿肚子了……吧?」
溪边从长桌后悄悄地翻下梁柱时,粱渠正安静地阖上白兔的双眼。白兔就枕在他膝上,走得异常安详,唇角竟似还带着一丝微笑。
粱渠就这样跪坐了一阵子,才小心地放平白兔的长耳,让她裹着外衣平躺在地上。杀人的匕首还扔在一旁,粱渠伸足将它远远踢了出去。
溪边怔怔地绕到粱渠身前,惯性地行了个礼。粱渠才抬起头来,看见是他,平静地点了点头,「原来是你。没想到真有人跟着我,是陛下派你过来的吗?」
溪边有点意外。「方大人不是早就知道了?」
「我不知道。只是几日前和张错直会面时,他在我掌心里塞了张纸条,里面说有人跟着我,要我找到时机,用适才那种方式试探。所以我才想趁此机会姑且一试。」
溪边心中暗暗一惊,他对自己的眼力还算有信心,这两个人都是不会武的文人,如何能在他眼皮底下传递纸条?
回想起那日见面的景况,多半是趁那个叫马兰的人来闹自己时做的,这么说来,马兰袭击自己并非意外,而是獬角授意的。那个叫张獬角的人,果然不容小觑。
「但大人怎么知道……属下藏在哪里?」溪边问。
粱渠耸耸肩道:「我虽不会武,但这几日多少觉得有些古怪,比如我在书房睡着了,醒来总发现身上多了披衣,要说是方福所为,他以前并无这种习惯。何况书房重地,没有传令,他也不敢擅入。」
「那大人怎么知道我不是敌人?万一属下也是刺客,如此不是反添危险?」
粱渠终于笑了一下,「会耐心替我披衣的人,怎么想也不会是刺客。加上张错直的提点,你是陛下那边的人便呼之欲出了。」
溪边暗忖原来如此。他看着脸色不起波澜的粱渠,再看一眼地上的白兔,不忍地瞥开了视线。「方大人……早知刺客今晚会来么?」他问。
「嗯,其实我不知道是今日。只知道近期还会有刺客来找我,张错直跟我说,要我在书桌上放一方镜奁,这样就可以看得见背后动静,所以我就照做了。」
溪边往书桌上一看,果然看见桌角多了方小铜镜,这才恍然。
粱渠又道:「错直还说,来杀我的多半和上回茶馆的一样,会是半兽一类的人物,而且武艺不会太高,他还说,依他猜想,半兽来杀我应该是被迫的,如果能晓以利害,招降的话那是上策。真要不行时,陛下派来的人应该可以应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