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看到我慌乱的样子,笑我去哪儿做贼了。我很生气,把自己关在屋里,心虚,我差点儿就做贼了,想要偷那条疤。父亲在外面叹气,说“孩子大了,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不会告诉他我想的,想要的。以后,我常常绕路回家,偷看那个男人。男人是杂货店的老板,年轻,英俊,懒洋洋的。是跟父亲不一样的男人。
他似乎很喜欢坐在杂货店门口,我就站在街对面的梧桐树下,看他发呆的样子。他不说话,别人跟他打招呼,他会愣一下再笑。他坐在那儿,我躲在树后面,我们不认识,我想要认识他。
我得回家了,可他还坐在那儿。一个穿大褂儿的老头儿摇着蒲扇走过来,对男人说:“阿光,看什么呢!这么入神。”男人怔了怔,指了指太阳。“傻娃儿,太阳有什么好看的!”男人偏头想了一下,还是看太阳,嘴角抿着,没笑,金黄的光落到他身上。日暮。我跑过他身边,高兴得快飞了!我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叫“阿光”!
我不喜欢这个城市,不喜欢这个学校,不喜欢。“我不喜欢你!不喜欢你!要我说多少遍才够!”我对那个男生吼道,撕碎了他传给我的纸条,忘记了处境。全班的同学都盯着我,讲台上站着的老师也愣了,这一刻,我成了怪物。这些人的眼光古怪又凌厉,我忍受不了,冲出了教室。不喜欢呐,统统都不喜欢!除了阿光。我站在他的杂货店门口,他穿着浆白的布衬衫宽肥的蓝色工装裤,长发就那样毛躁的扎着,抽烟。他抽烟的样子真好看,我看着他,突然,他对我笑了。我喜欢他。
“今天你班主任跟我打电话了。”父亲这样说,措辞谨慎。“她说不怪你,但是中途旷课总是不好,明天我陪你去学校,跟那个男生谈谈——”
“不要。”我使劲儿摇头,眼泪就摇下来了。
“爸爸对不起你,要你跟爸爸在这儿受苦,可我不放心啊,你妈妈总是要再婚的,万一——”父亲哽咽了。
我说不出话,抱着父亲大哭。我依旧看不起他,可我依赖他。
说喜欢我的男生被学校记了过,我被孤立了。这样更好,我不需要他们,不需要。阿光和杂货店在就好了,我只要这个。
“家里没酱油了!”父亲满头大汗的从厨房走出来。“我去买瓶酱油——”
“我去!”我几乎迫不及待,翻出五斗柜里的零钱,就跑了出去,绕了一大圈儿到了阿光的杂货店。他懒散的站在柜台里面。“那,那个,要酱油——”我知道我在发抖,可我控制不了。他睨了我一眼,翻出一袋盐。“我要酱油啊。”我轻声说着,手里的钱湿掉了,汗。他收掉了盐,不理我。“我要酱油!酱油!”我吼道,酱油已经没关系了,他要注意到我才行!他扔回了盐,偏头看我。“我是说我要酱油。”他只是看我,微笑。
“酱油买回来了吗?”父亲问我。我把盐塞到他手里。“诶?不是说买酱油吗——”
“没酱油了!盐和酱油都无所谓吧!我想吃盐!酱油黑漆漆的,吃下去人也会变黑的!”我倒在床上,想阿光。那个人真怪,听不懂我说话吗?还是他根本就是聋哑人?不会啊,隔壁的阿姨叫他,他都会转头对她笑的。至少,他也对我笑了。
“小姑娘也到爱美的年纪啰!想吃盐根本就不用出去买啊,家里就有……”父亲絮叨着,把菜从锅里盛出来。
盐和盐才不一样!那是阿光卖给我的盐!
以后,我不再躲在树后面了,我要看阿光,也要阿光看到我,然后,他会给我一个微笑。
高二的暑假,父亲给我报了班主任的补习班。记过的男生也跟我一块儿补习,我们不说话,偶尔,他会盯着我看。我讨厌他的眼神,那样的眼神会让我觉得自己就是一条粘板上的鱼,快要没办法呼吸了,呼吸,死亡。
恐惧积累起来,我甚至害怕起去补习班要经过的路。那条石板路很长很安静,滋生妄想。路上的脚步声,“哒哒”的,“哒哒”的,我的后面有人,不确定是谁,不敢往后看,是那个男生吗?他应该恨我的,会杀死我吗?我很慌张,脚步声不见了,无法忍受的安静,呼吸,拜托,呼吸下去,转头。“啊!”我尖叫着,跌坐在地上,是阿光。我跟他离得好近,脸上的皮肤感觉得到他呼吸的热气。“坏蛋!”我哭了。他扬起嘴角,错身跑过我。坏蛋,坏蛋把我留在安静的路上,恐惧逃跑了。
“再过几天就开学了。”父亲翻着日历。“呐,丫头都高三了噢。对了,你妈妈叫你去省城玩,你想去的话,我给你买车票,开学前回来就行。”
“去啊!”我说着,不看父亲脸上的苦涩。这个城市真小,我总有一天会离开这儿的。
父亲给了我买车票,送我上车,让我问候母亲。他还在爱她,没出息的男人,连爱情都没出息。母亲早不在乎父亲了,她把我介绍给她再婚的对象。那个叔叔和爸爸是完全不一样的人。母亲说:“你要睁大眼睛找男人!”我想起了阿光。
从省城回来的那天,我看到了阿光。他坐在河堤边,额前的刘海儿被汗水打湿了。“你会说话吗?”我问他,坐到他身边,想知道他的事情。任何。他虚起眼睛看我,表情嘲弄得很。“你听得见我说话吗?”他不再看我了。“明年我就考大学了,我要离开这儿。你会一直在这儿吗?”我说着,已经不期望他的回答了,陪他看到了日落。
高三。我几乎没时间绕去杂货店看阿光了。父亲说我头发太长,让我剪短。周六放半天假,我背着书包跑去理发店,人好多,我找了个位置坐下,翻出包里的物理习题集。“阿光你自个儿洗头!我这儿排好几个呢!”理发师傅的话让我心乱了。阿光扫了一圈儿等待的人,看到了我,他对我笑,心脏快爆炸了,不看他,不要看到他。他进了里屋,我呼出一口气,旁边的阿姨让我朝里边挪几位,我坐到了最边上,抬头就能看到里屋。阿光勾着腰洗头,摸不到洗发水。我犯了魔怔似的站起来,想要帮他拿洗发水,再里面一点儿就行了,把洗发水递到他手上,再——他摸到了我的手。我愣在那儿,不知道要怎么办,瞪大了眼睛朝周围看,没人注意到我,啊!要挣开!挣开才对!我挣开了阿光的手。他的手好暖好大,我幸福得快哭了。大家说起阿光,“阿光也来剪头啊!你早该剪了!男娃家家的留什么长头发,清清爽爽的多好!”“对咯对咯!男人还是精神点儿好!留头发跟个二流子似的!好人家的女孩儿都被你吓跑了阀!”“哦哟哦哟,阿光帅的咧!就要这样!”“是的啰,就要规规矩矩的女孩子才喜欢得啦!长得好,稍微修修边幅,迷死这条街的小女孩儿啰!”……我捧着自己被他握过的手,看着镜子里的阿光,他始终是笑的,推子顺过他的头皮,长发落了,一下,又一下的,阿光不一样了。“这阿光!理发也不给钱!好歹使了我的推子!下一个!”理发师傅笑呲道,不认真。我慌忙站起来,走到阿光刚才的位置坐下。师傅问我是不是跟平常一样,我点头,忍不住向外张望,阿光走了,我想要他的头发。“哎哟哎哟!徐老头儿!快来看看你这个烫发器!要把我头发都烧起了!烫死人了!”烫发的阿姨叫道,满心责怪。“爱美就是受罪啰!我来帮你调调好啦!”师傅打着哈哈朝烫发器那边走。我惴惴的,试探着探下身,抓一把头发就往书包里塞。我想要阿光的头发,我要到了。
高考完那天,我去找阿光,我要告诉他我要离开这儿了,他要跟我一起离开。我们得在一起,我喜欢他啊!我一定要说!一定——可杂货店的门是关的。我站在树下等到了太阳落山。“阿姨,阿光什么时候才回来啊?”我敲开了杂货店隔壁的门。“喏,那死小子一个月前就跑了,不回来啦!也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店就这么摆着……”“那您知道他去哪儿了吗?”“这么大个活人!我哪儿知道!走了街里街坊的都不说一声!也不晓得是不是逃债去了,搞得我怕得嘞……”那个女人一直在说,我听不下去了,眼泪擦不干净,怎么擦都擦不干净。父亲以为我考试失利了,不停的安慰我,真吵,这儿真吵,我没办法呼吸了。
“我看了你的志愿,你要回省城?”因为我而被记过的男生走到我面前,脸是红的。
“嗯。”我往杂货店走。店门没开。
“你每天都来这儿——”
“你怎么知道!”我歇斯底里。绝望。
“我回家也走这条路,只是你不知道。你偷看这个店的老板,我在偷看你。”男生指着那棵梧桐树。“你站在那儿,我站在电线杆的后面。”
“混蛋!”我有些慌。秘密被揭穿了。
“我们都一样,为什么只有我被记过了?”男生若有所思。“我没有做不好的事,只是喜欢你——”
“我不喜欢你——”
“那个男人也不喜欢你!”男生拖着我往前走。漫天的蝉鸣燃烧了盛夏,青春也好像被火祭奠了。男生的汗水跟我的泪水混到一起,他吻了我。“为什么不反抗?你不是不喜欢我吗!”
“无所谓。你想要的,都给你。”我颤抖着解开半截袖的扣子,反正我都要离开这儿了。我一个人,离开这个不能呼吸的城市。他弄疼了我,被裙子上的血吓到了,我哭了,又笑。喜欢啊,不过是这么一回事。
“叫阿光的男人好像去深圳。”男生这样说。
“谢谢。”我感谢他的怜悯和仁慈。本来我以为他会杀死我,结果我们只是做爱。他喜欢我,我不喜欢他,我喜欢阿光。
暑假完了,我回省城读大学,母亲和叔叔对我很好,我敷衍起父亲的来电,存钱去深圳。十九岁那年,我第一次出远门,找一个不说话的男人,没有照片没有信件,找一个影子。我跑遍了深圳,在一间酒吧的留言墙上翻到了阿光和别人的合影,照片上的阿光没有笑,短头发,挑衅的看着镜头,一个女人搂着他。我憎恨那个女人。“啊,你说阿光啊,他老早就没在这儿混了,跟别的女人去了上海。”老板寡淡。我偷了照片,把女人剪掉了,坐火车回家。
开学一星期后我才报到,母亲开始跟我吵架,她觉得我不对劲儿不乖。“你知不知道我担心你!不回家也不回爸爸那儿!你想干什么——”
“你才不担心我。如果你担心我,就不会跟爸爸离婚,更不会放弃抚养权。我是你的累赘,在你眼里,我跟爸爸是一样的!你对我那么好,也只是在你的男人面前演戏!你让他以为你贤良淑德!你——”我的嘴巴流血了,母亲打了我。
现实就是这样,一旦被戳穿,美好的外表剥落,丑陋的现实就会越来越令人恶心。我不再去母亲那儿了,也不再接父亲的电话。一个男人追求我,恰好他是上海人,于是,我跟他在一起。他说他要毕业回上海了。“可以带我走吗?”我问他,开始打包行李。
他带我回了上海。我想,我离阿光又近了一些。没有学位没有工作经验,我只能干最低级的工作,男人不敢带我回家,我住在没有窗子的房间里,墙壁很薄,晚上总能听见邻居的电视声说话声做爱声甚至是呼吸声。呼吸。我在努力呼吸。
男人说他不能和我结婚,但是他爱我,所以就算他以后跟别人结婚了,我们还是可以在一起的。傻瓜,我根本就不想和他结婚,也不想和他在一起。我辞了职,搬了家,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一心一意的找阿光。但这次,我不走运,没人认识叫阿光的男人。
“三十二块六。”我把保险套和矿泉水放进黑色的袋子,递给光顾的男人。24小时便利店,我从凌晨十二点工作到早上八点。这段时间内,卖得最好的就是保险套和矿泉水。眼前的这个男人,一星期光顾两次,每次都是要一盒保险套和一瓶水。他应该住在附近,生活规律。
“这次不要保险套。”男人轻笑。
“对不起。”我把保险套从袋子里拿出来。“一瓶水七块六。”
“你叫什么名字?”他把钱给我,还有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我把零钱找给他,还有问题。
“陈远。”
“陈远——”我重复着他的名字,不打算交换。
后来,陈远只是来买水。“真的不打算告诉我你的名字?”
“没女人陪你上床了吗?”我认为他需要一个女人。
“你可以吗?”
“可以啊。等我下班就可以了。”我笑道。他就真的等我下班,并且买了一盒保险套。我换下制服,把行李箱从员工室拎出来。“现在,我可以走了。”
陈远打量起我。“你准备住在我家吗?”
“睡一觉没关系吧,如果你不愿意,我就去网吧。”
“你没有租房子吗?”
“没有。”我没有多余的钱租房子。一旦存到钱我就开始找阿光,钱用完了,我就开始找工作。我一直在找,不管是人还是工作。
“那你怎么生活?”
“去网吧睡觉,便利店有过期的面包和便当,洗澡的话,去公共浴室,那里也可以洗衣服。”
“你一直这么生活?”
“这一年是这样。”我拉着行李箱,疲倦。“你还想跟我上床吗?如果不,我要找地方睡觉了——”
“跟我回家。”陈远牵起我的手。
我们回家,我们做爱。我用了他的浴室他的床,和他的人。醒来再把行李收好。“谢谢你的收留。”
“你可以留在这儿。”陈远对我说。
“为什么?”我以为我们是一夜情。
“嗯,对你感兴趣吧。”
模棱两可的答案。我没什么好挣扎的,留下来,白天睡觉晚上上班。陈远不再去买水和保险套了,这些我都会带回家。他问我为什么在这儿,我说我在找人;他问我找什么人,我说一个男人;他问我男人是什么样的,我说不知道。我不想告诉他,只有“阿光”是属于我的,我一个人的。
只是身体的关系,可是一次次的累加,又好像没那么简单了。陈远想要了解我,了解更多的我,他说“喜欢”。我无措的看着照片:“阿光,你在哪里啊?陈远喜欢我。”
比“喜欢”更严重了怎么办?陈远计划起结婚,我毫无头绪。他辞掉了我的工作,给我买衣服,把我打造成他想要的样子,介绍我给他的朋友认识。我坐在一群陌生人当中,快要不能呼吸了。讨厌这种感觉,讨厌那个小小的城市。“爸爸——”我躲在卫生间里拨通了五年前的号码,失声痛哭。父亲的惊讶和慌张从电话那头传了过来:“你在哪儿!在哪儿!我一直再找你——”“爸爸,爸爸……”我那样叫着,无措。时间可以回去吗?带我回去,回到那个夏天,有阿光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