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进。」
听到房间里的回应,春也推开了沉重的房门。
身穿深蓝色西装站在窗前的男人转过身来看着春也。视线相交的瞬间,春也就觉得背后一寒,停下脚步。进门之前的气势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正视对方的勇气都没有。和三年前相比绵贯显得有些消瘦。不过目光仍旧是那么的凌厉,对上他的视线时就好像一不小心窥视到深不见底的黑暗一样,心里直发毛。为什么这个拥有着毒蛇一样冷酷目光的男人,会是一辉的父亲呢?
「好久不见,你长大了不少呢。」
绵贯看着春也低声说道。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春也,春也也不服输地盯着绵贯的领带。绵贯的唇角微微上扬,抱起手臂。
「真的——买下你是我最大的失败。」
听到这句冷冰冰的话,春也不由得僵硬了表情。
「虽说我是把你买下来送给了一辉,但是没想到那孩子居然一直抱着你不肯放手。明明还有那么多客人等着享用你,真是笔巨大的误算。而且后来你还去了那种深山里的学校……要是你放假的时候回来的话,至少还能派上点用场呢。」
心脏疼得要裂开了。享用——春也已经不是孩子了,这个字眼到底意味着什么不用多说也能明白。听到绵贯的话,他终于明白了这些年来一辉一直在保护着自己不受绵贯的虐待。
「每次一辉回来就会和我争吵,难不成他对一个便器产生感情了吗?生为绵贯家的人,就必须把绵贯家的佣人当做道具来看待。绵贯家从来都是严格保持上下关系的。我们和你这样的庶民不一样。一辉似乎并不明白这个道理。真是让人头痛。虽说我只有他一个儿子,但是似乎也太过纵容他了。最近他变得越来越任性,也是因为受到你的影响吗?以前的他一直都很听我的话。从今以后他也必须按照我的意思来行事才行……」
绵贯的话让一直过着平静生活的春也大为震惊。刹那间血气冲顶,他好想给眼前的男人一拳。听他的口气,感觉他根本不把一辉当人来看,春也紧握住颤抖的拳头。一想到今天是最后一次和这个恶魔一样的男人说话时,他才好不容易压抑住了怒火。
即便如此,春也还是无法忍受绵贯不把一辉当人来看待的那些话。这简直就不像是一个父亲对自己儿子说的话。
「您……不爱一辉吗?简直说得就像……道具一样。」
春也鼓起全身的勇气对绵贯质问道。大概是因为看到他那略带责备的眼神,绵贯看着他忍不住失声笑道。
「你在说什么啊——儿子不就是个道具而已嘛。」
胸口像是被刺穿一样地痛起来,绵贯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眯起眼睛。
「绵贯财团是个庞大的企业。为了让这个企业顺利的运转起来,必须把每一个人看成道具才行。是的,除了我自己以外。
要让我的儿子继承这个由我发展壮大的企业,他就必须作为一个道具来行动。像你这样的庶民是没办法理解我们的世界的吧。我必须负责让我企业下的几千员工保持正常的运转。因此,我不需要多余的感情。」
春也无法理解绵贯的话。一辉太可怜了。居然在这样的父亲的抚养下长大。这个人就像机器人一样,根本无法沟通。
「够了……让我自由吧,这是约定。」
春也竭尽全力地说了出来,只可惜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会遵守约定的。你已经自由了。赶快离开这里。」
脸上浮现出轻笑,绵贯转过身去背对着春也。虽然很想对着那个背影大骂几句,但是春也还是深呼吸了一口气,离开了书房。
关上书房的门的瞬间,春也感觉自己就像从绵贯的重压中解脱出来一样,一种莫名的强烈情绪涌上心头。那到底是事情了结后的解脱感,还是因为自己在精神上输给了绵贯而产生的悔恨——此时春也的大脑一片混乱,他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
好想见一辉——现在他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
为了保护春也,一辉一直和绵贯进行着长期的斗争。回想起每次放假从家里回来时一辉那疲惫的表情,春也便感动得想哭。最后那个夏天他固执地拒绝自己和他一起回家,也是为了让春也免遭绵贯的毒手啊。
「春也少爷……」
春也正站在书房前整理自己的情绪,这时吉岛静静地来到他的身后叫他的名字。春也连忙收起欲泣的表情,看着吉岛。
「我开车送您。请上车吧。」
吉岛的表情有些哀伤,他看着春也轻声说道。春也睁大双眼,在吉岛的催促下向走廊走去。
「等、等一下。您说要送我……可我还没和一辉……和一辉……」
虽然刚才绵贯叫他离开这个家,但是没想到是马上。他还有行李没有整理,而且最重要的是他还没和一辉说话。一想到这将会成为和一辉最后的道别,他就不想现在就上车。
「一辉少爷说,他不想见你。」
吉岛停下脚步,轻轻地转过身说道。骗人,春也忍着想这么大声叫出来的冲动,双脚抖个不停。一辉怎么可能会说不想见他。
「春也少爷,走吧。行李已经运到车上放好了。」
「但是我还想和一辉……」
春也怎么也不肯相信吉岛的话,死都不愿意往前走一步。好想见一辉。想见他,对他说声谢谢。自从他踏进这个家,六年时间过去了。他没想到自己会在这六年间过上这么正常的生活。最初始终充满抗拒的心,也是在一辉的努力下彻底升华了。然而现在却不让他和一辉见最后一面道别,这太没道理了。
「春也少爷,要是您再不走,老爷会生气的。请您,上车吧。」
吉岛再也看不下去,走到春也的身旁抱着他的肩膀,强行带着他往前走去。春也挪动着颤抖的脚步,想到今天从一大早开始一辉就对他非常冷淡。也许一辉从早上开始就已经做好了和春也诀别的心理准备了,而春也却完全不知道这一切,还悠闲地想着回家之后再和一辉说话。他恨自己为什么这么愚蠢。
「我会把春也少爷送到您所就职的公司的职工宿舍。来吧,上车吧。」
春也被带出了宅子,车后席的门已经为他开好了。他悄然回首再看了一眼这座豪宅,怔怔地凝视着一辉房间的窗户。只见那紧闭的窗户上挂着一层厚厚的窗帘。这是现实吗?直到昨天为止还守在自己的身边寸步不离的人,今天就已经成为了别的世界的存在。
春也慢慢地钻进车里坐在车后席上。吉岛绕到驾驶席坐好,接着便发动了车子。车后席上除了放着给春也的毕业贺礼之外,还有一个看起来像是他的行李的纸袋。仔细想起来,虽然他以绵贯家养子的名义生活了六年,但是他的所有东西都是绵贯家的。他基本上没有属于自己的东西。
绵贯家的大门自动关了起来,车子距离那间大宅子越来越远。
为什么呢?他明明是如此期待着这天的到来,为什么当他好不容易从绵贯家里解脱出来,胸口却这么痛。蔓延到全身的痛苦就好像要把他撕裂开一样,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六年前,春也少爷来到这里的时候……」
沉默了一会儿,吉岛便自言自语地说起来。
「我很同情,心想这孩子究竟会遭遇多么痛苦的经历。」
春也突然抬起头来,凝视着吉岛的后脑勺。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吉岛用这么饱含深情的语气对自己说话。
「但是没想到……您没有沦落到最悲惨的境地。和你相遇之后,我发现一辉少爷慢慢地变了。在老爷的教育下变得性格扭曲的一辉少爷,终于能够像普通的孩子一样正常地成长起来,没有再继续扭曲下去,这都是因为有您在的缘故。请允许我向您道声谢,真的非常谢谢您。」
听到吉岛的这番话,至今为止一直强忍住的情绪终于一瞬间决堤。
春也用手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喉咙热辣辣地,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庞流下。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只能任由泪水一个劲地流,胸口抽搐个不停。
春也不停地抽泣着,用尽全身的力气传达着他对一辉的感情。不想就这样和一辉分开。自己明明是那么喜欢他。明明是那么地重视他。为什么他不愿意和自己见面。难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吗?就算毕业了,他们还是可以见面的啊。
「最好不要再和绵贯家的人扯上关系了。」
吉岛用悲伤的口吻轻轻说道。理由春也也明白。本来他和绵贯家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但是他却和一辉相遇了。已经无法回到互不相识的时候去了。他们曾经一起渡过这么长的时光,他们曾经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要亲近。难道一辉觉得,就算无法和自己见面也无所谓吗?
泪水怎么都止不住,视线也越来越模糊,他觉得好绝望。他好想时间倒流回到过去,那样的话他一定会努力寻找到可以和一辉永远在一起的方法。
但是无情的现实还是将他带到了他所就职的公司的职工宿舍。吉岛把车停了下来,走到车后席痛苦地看着春也,温柔地抱住了他。
「春也少爷……父母的事您打算怎么办?」
吉岛低声问道。直到春也哭停为止,他一直抱着春也的肩膀。
听到吉岛这么问,春也才想起还有父母的事。对他来说,父母已经是很遥远的人了。
「如果您想和他们见面的话,我会帮忙联系……」
春也想了想,结果还是摇了摇头。对于抛弃了自己的双亲,他至今仍有些害怕。自己只剩下一辉了,可是现在连一辉都抛弃了他,整个人就像掉进了绝望的深渊一样。他不想再和有可能伤害到自己的人见面了。
「不用了……不想见……」
他抽泣着回答道,吉岛便静静地点了点头。
「是啊……也许那样比较好。」
之后吉岛就对春也交代了一些他该做的事。作为绵贯家养子进入公司的春也,目前户籍已经转到了吉岛的名下,从今以后他就是吉岛的儿子。吉岛告诉他自己的联系方式,还说今后有什么问题的话就来找他。
「公司那边我已经联络好了。今天你应该就能住进职工宿舍里了。然后还有这个……」
吉岛再次将毕业贺礼的盒子递到春也的手上。
「我问一辉少爷说给春也少爷的毕业贺礼送什么好,他说希望我能把这个东西亲手交给你。一件是一辉少爷送的,另一件是我送的。」
吉岛的话基本上没有传进春也的耳朵。他哭得头痛,连脸也没抬起来。不忍心继续看下去的吉岛把他送到职工宿舍之后,向宿舍的管理员说明了情况。一脸担心的吉岛离开之后,管理员带着春也来到六畳大小的房间里。春也从管理员手上接过钥匙,呆呆地听完管理员的说明,机器人一样地说了声请多指教,便把门关了起来。
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突然间不安加剧,泪水又落了下来。
一边流泪一边打开放在榻榻米上的盒子,春也默默地低头看着躺在盒子里的两套西装。两套都是手工精良的名牌货。之前他就曾经考虑过,开始上班之后就得买套西装才行,就算是便宜货也好。一辉一定是担心这点,所以才拜托吉岛准备这样的礼物吧。
这是一辉的一片好意,可是春也却丝毫不觉得高兴。看着这两套西装他甚至无名火起,想立刻就把这玩意扔掉。
我想要的不是这种东西,我想要你陪在我身边。
春也抱着膝盖,环视着空荡荡的房间。什么都没有。自己什么都没有。
已经很久没有体验到这样的孤独感了。被卖到绵贯家的时候,他也一样觉得很孤独。但是现在和过去不一样,在已经经历过和一辉在一起时的甜蜜生活的如今,这种孤独感是一种撕裂身体般的切肤之痛。绝望感让他头晕目眩,连明天要做什么也不知道了。从现在开始,他不能再依靠任何人,必须一个人活下去。
春也就这样颤抖着肩膀哭泣着,直到睡着为止。
第四章:二十四岁的梅雨
雨从早上开始一直下个不停。
进入梅雨季节,每周一半以上时间都在下雨。下雨天视野会变得不清晰,鞋子也容易脏,所以春也不喜欢雨天。每到这种时候,和车站地下通道直接相连的工作地点就显得非常方便。
「早上好,春也。」
从工作人员专用的出入口进入大楼,正在用手帕擦拭弄湿了的鞋子的酒井满抬起头来向他问好。满的长筒袜上沾了几滴泥泞的污点。
「早上好,满。」
春也把社员卡插进电子装置打上出勤记录。整栋楼实行的是出勤记录数字化管理,正式社员和兼职员工上下班都要打卡。春也把湿了的伞插进伞架里,和满一起走进业务用的电梯。电梯直接通向第十层的更衣室。
「春也,我听说了哦。你恢复单身了。」
满笑着小声地说道。上周春也刚和交往了两年的明菜分手。她的消息还是那么灵通,以后可不能乱说话了。
「我可以成为候选人吗?才怪,开玩笑啦。」
满故意作出开玩笑的样子拍了拍春也的肩膀。满是春也在这栋楼工作时认识的女性,在同一楼层的书店里工作。虽然她比春也大六岁,但是为人爽快,总是很开朗地跟春也搭话。在这里第一个跟春也打招呼的人也是她,这里不管是男员工还是女员工,大家都很喜欢她。
「请别开我玩笑了。」
春也苦笑着搔了搔后颈,这时电梯的门打开了,电梯停在员工仓库兼更衣室的楼层。满经常会对春也说些听起来有点暧昧的话。春也听说她有一位长期交往的男朋友,也许她只是喜欢调戏年轻男职员而已吧。
「不管怎样,分手了也好。明菜她啊,名声不是太好哦!」
分别的时候满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便离开了。春也耸了耸肩,向更衣室走去。
高中毕业之后,春也来到这个文具制造厂工作已经过去六年了。开始的四年里在总社经历过几次人事调动,两年前他被派往直营店工作。现在春也所在的这家直营店位于市内的某车站建筑6楼。他负责店铺里的销售、发货以及补货等工作,虽然一开始不太上手,但是习惯了之后就觉得这是一份很有价值的工作。
这栋和车站相连的大楼里有各种各样的商店,春也所在的店铺同一层里有书店和唱片店。同一楼层的员工经常能碰面,所以认识满的人也很多。
两年前春也和唱片店的员工中野明菜认识,某天她埋伏在春也下班的路上,缠着要跟他交往,于是春也只好答应。她长得挺可爱,就是人品不太好。因为经常迟到旷班,所以常常被同事说闲话。上个星期,明菜第三次脚踏两船被春也发现,于是两人分手了。之前两次被发现的时候,明菜向春也保证她下次再也不花心了,但是结果她还是犯了老毛病。这次的新对象是唱片店的新员工,他当着春也的面说真心想和明菜交往,当对方说出「请你和明菜分手」之后,春也便点头回答「嗯,我知道了」,把明菜气得又哭又闹。
同一楼层里的其他人都很同情春也。但其实并不是这样。对于明菜的花心,春也一点也不觉得伤心难过。本来只不过是明菜缠着要和他交往所以他们才在一起,要问他是不是真的爱明菜的话,他很难回答。虽然他对别人都抱有一定程度的好感,但是没有人能真正走进他的心里。
能够走进他心里的人早在高中毕业的时候就已经离他远去。
深爱着某个人,思念着某个人,这样刻骨铭心的爱情已经不可能再出现了吧。或者说,他已经不想再那样强烈地喜欢上一个人了。自从品尝到离别时那种令人窒息的痛苦之后,春也现在只想尽可能远离这种麻烦的恋爱。和明菜在一起也有开心的时候,和她交往的时候可以不用想太多,可以不需要被对方刨根究底,交往起来很轻松。她要花心就让她花心好了,其实这次春也也打算原谅明菜的,只不过看到那个男人那么认真,他便主动退出了。但是让春也没想到的是,明菜似乎对春也意外地执着,分手之后好几次在夜里打电话给春也,说「再给我一次机会吧」,让春也很无奈。难道明菜之所以那么喜欢找别的男人是为了试探春也对自己到底有多认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