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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周昂月这几个月过得别样清闲。他身上的伤很快好了,只是左眼的淤血老也不化,血块又压住筋脉,平白的瞎了一只眼。黄泉每晚来看他,用上了活血化瘀最好的药也不管用。周昂月嫌红眼球难看,就用一条白缎子缠住了再用碎头发遮好,总算不再那么明显了。
天色又暗了,明轮高挂天际。疏疏朗朗的月色果然如那人所说分毫不差的倒映在停月宫后园的池塘之中。有人站在池边,轻轻的叹一口气。平素总想起那人说的这处池塘,总想同那人一起赏一赏这月影倒悬的美妙景色。可惜如今有的是赏月的空闲,而那赏月的人却说再也不来赏月了。
忽然一双温柔的手拿着件绣面锦袍披到站在池边的人身上。男人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说不上好听,却令听的人心中一动。只听那男音说道:“虽然到了夏天,晚上的风还是是有些寒凉。你身子刚好,自己怎么总不注意。”
站在池边的人缓缓转过身来。月光将他面容镀了层银霜,更衬出那张脸清丽。五官出奇的精致,尤其是鼻子长得既高又挺十分漂亮。眼如寒星,那眼神却分外媚人,看得批衣的人心中一阵悸动。美中不足的是那媚眼只有一只,另一只眼用长长的黑发遮住,隐约可见还缠了白布。
这赏月的人正是周昂月,批衣的人当然是黄泉。只见那周昂月勾起唇角笑了一笑,映着池水的波光越发显得容姿俊秀,:“有黄大郎中舒心照料,再弱的身子再重的伤也不愁好不了了。”
话说黄泉与周昂月相处日久,对他更为了解同时也更为亲切。唯一懊恼的是一向对待他人冷淡生硬的自己只要见到他的笑容就再难把持,多冷的语气也添了几分暖意,说出口来更是温柔的可以,连自己都时常感到极难为情。那周昂月当然知道这点,于是便经常耍些心眼调笑于他,单等着看黄泉语塞脸红的样子。倘若看到了也总是笑得花枝乱颤,根本看不出一点被囚禁的苦闷来。
黄泉握住周昂月的手,语重心长的道:“只是你的左眼,我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好。你要心情舒爽那淤血才能慢慢化掉,眼睛亦能早日复明。”周昂月白他一眼,嬉笑道:“你看我还不够舒爽么?你放心,我可没你想得娇气。”黄泉见他笑得开怀,心情也跟着放松下来,关切的说道:“你也不要站在池边太久时候,明日我再来看你。”
周昂月一见黄泉要走,赶忙拉住他衣袖笑道:“你这样会体贴人,真是令人动心。我可舍不得你走了。”黄泉听罢顿觉面皮灼红,好在天黑看不出来,故意冷声道:“又来打趣我。你这孩子真是……真是爱胡闹!”周昂月却撅起了嘴,叫道:“你不过比我大十个春秋就在这里冒充老人了么!我是不是孩子,你要不要亲自试一试?”说着就往黄泉身上蹭了过去。
黄泉往后一躲令周昂月扑了个空。人虽躲了过去,可心里却莫名空了一块。黄泉暗自叹道:还是给他绕进去了。于是伸手将站在面前的周昂月拉了过来,见他面色稍愠,清清亮亮的眼睛瞪着自己,无奈道:“好罢,我不是老人,你也不是孩子。”想了想又道:“周昂月,我真的想做你的朋友。”
周昂月道:“只可惜这世上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比想做而做到的事情不知多了多少啊。”抬手轻轻拂过黄泉脸庞,修长洁白的手指停在他的衣领处,“你放心,我也是真心当你是我的朋友。”说罢他眼色低回,神情也暗淡了下去,又道:“明日你不必来了,以后也不必来了,除非我弹奏你的《天涯》。”
黄泉扶起周昂月的脸,撩开长发呆呆的看着被白布缠住的左眼,良久问道:“你还是放不下陛下么?”周昂月侧过头伏在黄泉掌心,似笑非笑的道:“早放下了。不过我情窦初开,总需要一个情人来疼爱才能过日子的。你既然是我的朋友,不能像情人那般疼爱我,所以你就不必来了。”他一边说话一边瞟向黄泉,虽然仅剩一只眼,但那瞳仁中的情愫却分毫未减,看得黄泉方才压下的悸动又升起来。周昂月见他面露窘态,心中欢喜,表面上却装得极冷淡的抿起了唇角道:“你若改变主意,我还可考虑明日允许你来看我。”他说这话时神态严肃认真,可是他越是这般黄泉越是感到又被他耍弄,连窘带气面色更红,“你……上次你不是说不会再提这种事么?!”
“哎……”周昂月故作一叹,摇着头道:“我是说不会让你做我的男人,做情人当然可以了。这种事我不但要提,还要经常提,见你一次提一次!”黄泉苦笑道:“你这是换汤不换药呀。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周昂月道:“做我的男人就要疼我养我,跟我在一起一辈子。什么好处都给我,被我欺骗或者被我欺负的时候也要原谅我。这责任重大,任重道远,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他轻笑一声,又道:“做我的情人可就享福了。我会疼他想他,不论是三五日还是一两年,只要是在一起的时候我就会照顾他,什么好处都给他,就算他欺骗我欺负我也没关系。这可是只赚不赔,天上掉铜钱的好事情呢。”
黄泉自嘲道:“看来我真是个傻瓜,这样好的事情都不愿做。”周昂月一愣,黄泉又道:“明日我再来看你。”周昂月木然的站在原地,直到黄泉已走出几步将要隐没在夜色中时才低沉悲伤的问了一句:“黄泉,你这算是第二次拒绝我么?”
“周昂月。”黄泉远远回首,冷清的眼眸中闪烁着迷人的光彩:“你并没有向我打开心扉,我会等着你。”那刚毅如剑般的男子渐渐从周昂月的眼前消失,月色下的少年清丽依旧,尤其是他的单目中流转着从未有过的欢喜神情,更添他美艳十分。周昂月暗自叹道:这黄泉,原来已看穿我的心思。
晚风吹彻,带来落花的残香。池塘中的月影生起涟漪,一下子模糊了原来的形状。轻烟弥漫,水雾蒸腾,那站在池边的人也迷惘了。
第四十三章:夜会下
翌日晚间黄泉果然应言再到停月宫来。他刚步到内殿就见内中一团漆黑,料到主人已经入寝。推门的手轻轻放在门上,犹豫了许久终究是没有使力。来人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转身按照原路返回。这一去就是几个月内未在踏入此处。
皇帝依旧是皇帝,只是身边的美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以前那周侍郎伴君左右,皇帝经常牵了他的手在御花园里散步。两人走在一起,一个高贵儒雅一个清丽灵韵,远远看去好似一幅画般令人炫目。如今皇帝身边转悠着各色美人,尤其同为男子的君南星更是艳冠后宫。皇帝也经常带他来御花园,让他在花丛中翩然起舞。可惜的是,虽然君南星脸上的笑容堪比春花而皇帝的眉头却总是紧紧蹙着。任君南星跳了一支又一支优美的舞蹈,皇帝的眼也好似看不见他,又好似穿过了他看向很远的地方。
一地落红啊,无论开得多么灿烂直到春末也要凋谢。风过留香,是谁的眼清澈似水,明媚动人得映出了自己?是谁的唇红艳似火,开合间吐出花香般的芬芳?李暄宇找到一朵还即将开败玫瑰,折下花枝小心的捧在手里仔细的看,看着看着人就痴了。可惜这花太过脆弱,经不住人手一下子散的七零八落。李暄宇摊开手让那花瓣从他的指缝间飘落了去。
君南星从不远处走来,只见皇帝李暄宇捧着几片花瓣发呆,不免痴痴的笑了。他也是个与众不同的男人,自从贺冬晚宴上见到李暄宇的第一眼便认定这位天下之主。只是他来得晚了,早有人捷足先登抢占了皇帝的宠爱。君南星时常会想:若是自己先得青眼,皇帝是是否也会为了自己痴傻的看着几片花瓣呢?这问题自然没有答案,君南星那双明亮的琥珀色眼睛中不免透出失望的神色。
“陛下,原来您在这里。”君南星来到李暄宇身边,轻巧的环住李暄宇的胳膊。皇帝侧目看他一眼就漠然的别过眼去。那君南星笑意盈盈的转到皇帝面前,又道:“陛下为何愁眉不展?难道是悲伤这几片凋落的花瓣么?”李暄宇冷冷道:“花凋谢了明年还会在开,有什么可悲伤的。”君南星道:“那陛下一定是在想念这如花之人,但不知在陛下心中谁才如花般美艳呢?”说罢俏丽的脸上绽出迷人的笑容,雪白的肌肤在灿烂的阳光下几近透明,那双琥珀色的大眼睛流转着浓浓的情意。
李暄宇终于回首凝望面前美人,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艳,但更多的却是失望和惆怅,皇帝淡淡的道:“君南星,你的确很美。”君南星听罢心花怒放,连连笑道:“多谢陛下的夸奖,小人愧不敢当。”他得意忘形,脱口而出道:“若论美貌小人自认更胜那位右丞相周大人。”
李暄宇瞪大了眼怔怔的看着君南星,看得君南星心一哆嗦这才发觉失言,赶紧跪下叩首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不该提起那待罪之人,求陛下惩罚。” 李暄宇双眸闪烁,良久才道:“你说的没错,你的确比周昂月美貌很多。”君南星闻言如获天籁之音,抬起头惊喜的望住皇帝,柔柔的唤了一声陛下。李暄宇却转过身去再不看他,冷冷的道:“不过想念一个人却不是因为他的美貌。”君南星也是个聪慧之人,只听这一句便已知道有个人占据了皇帝心中重要的位置。皇宫传言并非是傅皇后保胎不利导致流产,而是那时任右议政丞相的周昂月下的黑手。直到后来皇后被废周昂月被罢官软禁,种种迹象表明在谕旨之下必然有个当局之人难以启齿的真相。
君南星道:“陛下所想念的人是不是关在停月宫中的周昂月周侍郎?倘若是他,您不该再想他了。”李暄宇问道:“那么我该想念谁呢?”君南星道:“您该想念您的天下,您的黎民,您那失却的皇子。”李暄宇笑道:“你是说让朕做一个明君。不错,朕自从登基以来也是一心一意想做一个明君。”皇帝忽然悲伤的看着君南星,声音无比苍凉的道:“为了掌握实权,朕利用周昂月铲除了当初推举朕登基的最大功臣也是朕的岳父傅宓辅,同时还一并铲除了傅家后宫的势力。现在周昂月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所以朕就不该再想念他了对吗?”
君南星喜道:“对!当然是这样!小人对陛下的智慧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啊!”李暄宇摇着头:“不……不……现在朕已经不能做一个明君了。朕那么想念他,怎么可能做一个明君呢?!”君南星抓住皇帝的龙袍,极力劝道:“陛下是对周侍郎怀有愧疚之心吗?陛下啊,难道那周侍郎就没有利用您么!如果不是他心狠手辣落得今天的地步,他就已经从一个小小的无品礼官变成高高在上的大丞相了!请陛下明鉴啊!”
李暄宇苦笑道:“那么说朕同他是互相利,从头到尾都没有真心的么?”想了一想,终于摇头叹道:“不对。如果没有真心,朕不会这样想念他。”君南星急道:“那是因为周昂月在陛下身边太久的关系!如果陛下给小人机会让小人能够终日伺候陛下,小人相信不久之后陛下也会对小人念念不忘的!”李暄宇听罢定睛看了看他,那双琥珀色的翦水秋瞳的确美得醉人,可惜内中倒映出的男人表情太过冷漠而令他的神采少了几分。
皇帝清俊的面容淡若远山,他蹲下身去扶住君南星双肩,语重心长的道:“君南星,如果可以让你代替他,朕一定会这样做。只是你不了解他,在朕的心中周昂月这个人是无法代替的。”君南星第一次如此认真的望住李暄宇的脸,看进皇帝皇帝的眼中,看到的是一片深深的绝望。他终于明白,至少了明白一些皇帝的心。伸手轻触那张苍白英俊的面容,动情的道:“陛下,即使有一天陛下将南星视为粪土,南星也会誓死效忠陛下。”“南星想让陛下知道,南星不会像周侍郎那么容易放弃!”
李暄宇被感动了,将君南星扶起圈在怀中道:“不是他容易放弃,是朕一次一次伤了他。上次朕打他,听说他瞎了一只眼。朕好担心,可是又不敢去看他。朕看到他就会想到皇子就会心痛,不看他又十分想念他也会心痛。周昂月是上天派下来折磨朕的,想到他朕就难过,朕真的很难过。难道朕就这样失去他了么……”
那君南星虽然得到皇帝温暖的拥抱,可惜还没来得起高兴就被皇帝口中一个又一个的‘他’冲昏了头脑,妒恨之意油然而生。他愤懑的推开皇帝,退后几步叫道:“小人求陛下不要抱住了小人却不停的说起别人的名字!如果小人冒犯了陛下,就请陛下赐罪罢!”他气得满脸通红,话音未落人就转身跑了。李暄宇愣在当场,实未想到一向温顺的君南星也会出言顶撞自己。他拍拍胸口,无来由的一阵胸闷。看那少年的身影渐渐在视线中消失,皇帝瞬间恍然大悟。这世上有什么东西能令人如此疯狂?有什么东西能令人丢魂舍魄?有什么东西能令人情绪失控?——所以说人心太容易破碎,而且一旦破碎了就再难弥补。
……
又见明月,清澈如水。鼎项阁中,黄泉负手而立。此时月色正美得醉人,而站在月下的人却面色凝重长久不语。过得半晌,他拿出雪山飞龙萧放在唇边吹奏起来。萧音清冷低婉,伴着晚风声盘旋在空寂的夜色之中。忽然一阵紧促的琴声合着萧音远远传来,这琴音美妙动听彷如嘤咛花语。声慢慢,意迟迟,辗转妩媚得好似美人一笑。
月色乐声,如鱼水和谐。离红尘遥远,隔俗世几转,淡淡的晕染了这寂静的夜。黄泉的心激动起来,会奏这首《天涯》的天下除了他还有谁人?压抑的情绪一下子宣泄出来,一曲未落,人已迫不及待的往停月宫奔去。正所谓:何时在天揽明月,翔于天宇上九霄。
萧音一停,琴声也跟着停了。夜又恢复了如初的寂静。停月宫中闪出微弱的烛光,可看在黄泉的眼中却如启明星般引导着他的步伐,渐渐走近了那想念日久的人。
推开内殿殿门,室内却空无一人。黄泉微怔一瞬,立刻发现屏风后面有声作响。绿弦琴被胡乱的丢在地上,同样丢在地上的还有几件白绢的纱衣。黄泉穿过屏风,终于见到了这里的主人周昂月。
那周昂月半身浸在木桶中背对着他。他将自己长而黑亮的头发捋到一边,露出洁白的后颈和美背。听到脚步声,周昂月幽然悦耳的声音徐徐传来:“黄泉,我想了好几个月终于想到了第二个愿望……我想……今晚与你共享鱼水之欢。”
第四十四章:鱼水上
周昂月幽然悦耳的声音徐徐传来:“黄泉,我想了好几个月终于想到了第二个愿望。我的第二个愿望就是——今晚与你共享鱼水之欢。”
黄泉听罢愣在当场,只觉心头涌动一股热流直冲头顶。话说黄泉虽然比周昂月大个十岁,但他面皮白净显小。他本是官宦出身,自十八岁起为朝廷效力。少年方刚时也曾去逛过秦楼楚馆,最近四五年间已鲜少再去。尤其是成为御龙卫首领的这三年更是禁欲,心中连一丝波澜也没有过。如今他虽然对周昂月动了心思,却并没想到这人会如此直接的提出要求。黄泉定了定神暗想道:他这是要将自己交与我了,看来已经打开了那扇心门。想到这里不由惊喜,额头出了曾微汗,白色的脸上渐显红晕。
周昂月等了半晌,那黄泉既没有回答也没有离开,不由得转过身来游到木桶边缘,双臂搭在桶沿上:“我知你不喜龙阳,那就将我当做女人。” 黄泉目光闪了闪,许久未用过的部位竟因他一句话而起了反应。虽然他已明确自己对这周昂月有所感觉,但说到巫山云雨这件事还是尴尬万分。抬眼再看周昂月便觉他目光和神态已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