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唱完,老人却没再叫好,不是江城唱得不好,是老人呆住了。这孩子唱得可比野台班子唱得蹦蹦好听多了,虽然词里有打骂公婆,但戏文里的东西也不用当真,只听着调子,就让人欲罢不能。
江城见老人那样子,以为自己唱的黄梅戏老人不喜欢,微微嗫喏问:“张爷爷,我唱得不好吗?你不喜欢听黄梅……恩,黄梅调吗?”
“这叫黄梅调啊……”老人如梦初醒,“好听,真好听。从来没听过。”
听老人说没听过,江城才反应过来,黄梅戏是安徽浙江一带的,东北人应该是喜欢二人转的吧。可,他不会……
“小江,你会唱蹦蹦吗?”老人甩这鞭子催促瘦马快走,刚刚江城的唱,似乎拉车的瘦马都听入了迷,慢悠悠的抬蹄落步,半天走不上一里路。
“蹦蹦?是什么?”江城在记忆里搜索,确定母亲从没提起过这个剧种。
“你没听过吗?”老人有些意外,“不过,小江你既然会唱小曲,为什么不跟着个戏班子?何苦在饭铺子里烟熏火燎的。”
江城也觉得老人的话有几分道理,毕竟这里不比过去,烧柴火大灶台,他如何能够操作得了?“不过,会有人要我吗?”他记得过去的戏子是要签卖身契,这个却是万万不能签的。
“要进城了,”身边的老人抬手向前方一指,“一会我送完豆腐豆浆,就带你去找人。”
江城顺着老人的手指,前方昏黑的夜色里显出一片黑乎乎的建筑在路的尽头。那里有几点微弱的灯火,在夜风里忽明忽暗。江城看着那几点火光,猛地打了个寒战。
老人的车依旧慢悠悠的前行,接近了那火光,江城才发现那是城门边守夜人的灯笼和篝火,火堆边的几个老兵倚着枪有的坐有的躺,见了老人的破马车过来,都没人起身去检查,只一个看起来是头儿的人挥挥手,示意老人进城去。
“我天天都来,他们都习惯了。”车子进了城门,老人笑着和江城解说,语气里带着一股骄傲。“张老汉的豆腐豆浆,在新民府里饭馆子是挂了号的。”
江城点头:“张爷爷的豆腐闻味道就知道是好的。”他到不是刻意去讨好老人,跟着母亲那么长时间,什么样的食材是好的,他也是认识一些的。车上的豆腐散发出的淡淡豆香气,他自然闻得出好坏。
跟着老人的车子跑了四家饭庄,帮老人卸下豆腐和豆浆,又把昨天的豆腐框子和装豆浆的木桶搬上车,江城见识到了赚钱的辛苦。老人那满满一车的豆腐豆浆,也就换来几张奉票。老人将最后一家给的两张票子也包进手帕,又把包了钱的手帕包揣在怀里拍了拍,才满足的说:“走,爷爷带你找饭辙去。”
第 4 章
马车在城里七拐八弯,最后停在一个还算整齐的门脸前,看样子是个不大的饭铺子,但幌子还没挂出来。老人下了车,拿马鞭杆子去敲门,“尕兄弟!开门,开门!”
老人在外面一叫,里面就有个洪亮的声音接茬:“赵老头来啦,又来混饭吃的吧。”话音未落,木板门已经推开,一个矮小的身影已经站在门边。
老人冲江城一招手,“孩子,快来。”然后又回头对那矮小的身影说:“兄弟,给你带了个小朋友。快看看吧。”
江城爬下车辕,慢慢走进灯光里,见那矮小的身影也是个老人,穿戴比张老汉整齐干净,只是身上围了个满是油渍的围裙,似乎是个厨头大师傅。
“兄弟,这孩子给你做徒弟可好?”张老汉也不拐弯,直接就把江城推给矮个子老人。
那矮个子老人却不接茬,只看着张老汉问:“我的豆腐豆浆呢?你不会是空手来的吧。”
“我哪敢。”张老汉笑了,“哪回敢少了你的?”回身从车上搬下最后一板豆腐,边往里走边说:“豆浆桶在车上,这回给你留的多,两桶。”
江城见那矮个子老人满意的点点头,到车前一手一桶,提着豆浆就进了门。
“发什么呆,快进来。”矮个子老人经过江城身边,忽然对他一吼,吓了他一跳,连忙跟着进门。
安顿好东西,两个老人对望坐了,张老汉拉着江城坐在身边,再次开口:“这孩子还蛮机灵的,也没什么亲人了,你留下他学徒可好?”说完又对着江城说:“这是汪爷爷,快问好。”
江城对老人鞠了一躬:“汪爷爷好。”
汪老汉皱着眉头上下打量江城,最后冷冰冰的一指后面,“去院子里打水洗洗,脏得和泥猴一样。”
江城很听话,去洗了手脸,转身回到屋子,却见屋里桌面上已经摆上了米粥包子。张老汉冲他招手:“孩子快来,趁热快吃。”
江城对两个老人道了谢,才坐在桌边慢慢吃了起来。
汪老汉细细打量江城的一举一动,问张老汉:“这孩子是哪来的?不会是你个老货拐带来的吧?”
“别乱说,这是我半路捡来的,他说想学手艺,我就给你送来了。”张老汉有些献宝的意味,“这孩子还会唱小曲呢,除了给你帮个手,无聊的时候还能给你唱个曲解解闷。”
汪老汉一听这个话,不由得瞪起了眼睛:“你说什么屁话,要听唱曲,我还不如把那个不孝子找回来唱给我听!”他瞪着江城看了半晌,一拍桌子,“这孩子我不能留,你带走吧。”
听王老汉提到他儿子,张老汉却眼睛亮了,“要不把他送你儿子那去吧,他那个班子不是挺好的嘛,我看这孩子是块好材料。”
“你莫作孽!”汪老汉摇手,“好好的孩子,干嘛要去做那下九流的行当?”
“那你收下他!”张老汉这边不知为什么入了死扣,认准了要让汪家收了江城。
“你要真看他可怜,带回你的豆腐房去,帮你磨磨豆子,给你做个伴吧。”汪老汉叹气道。
“你当我想送给你啊,就我那个小破庙,我一个人累死累活还三尺肠子空了两尺半呢。要再加个孩子,只怕一老一小都要饿死喽。”
“你就哭穷的本事厉害。”汪老汉叹了口气,“不过这个孩子我真不能留,你看我这里,你看我这也就快揭不开锅了。”
这边张老汉还没说话,外面拍门声就响了起来:“爹!开门!我回来了!”薄薄的木板门竟被拍得直抖。
“真是禁不住念叨,那个不成器的回来了。”汪老汉一边摇头,一边起身的开门,江城也放了碗,响门外看去。外面拍门的是个看起来有几分单薄的中年男人,身材也不是很高大,面孔上与汪老汉有三分相似。
男人手里一大方猪肉,膘满肉肥的,“爹,孝敬您的,这个月班子唱得极好,有不少进项。”
“就你那个破班子,能有什么进项!”汪老汉嘴上虽然这样说,但脸上的笑容已经从皱纹里浮了出来,伸手接过猪肉,转身去了后边。
张老汉看男人进了屋子,拍拍桌面,“过来,我们爷俩说说话儿。”
“张老伯也在这里啊。”男人坐打横坐了,正好在江城对面。
江城知道张老汉的意思,马上站了起来,垂手立在老人身侧。老人从后边推了江城一把,“看看这孩子,好不好?”
那男人伸手拉过江城,从头到脚,又细看双手,点点头:“是个漂亮孩子,张老伯的亲戚吗?”
“送给你做徒弟好不好?”张老汉再推一推江城,还不忘补充一句:“这孩子会几首曲子,虽然不是蹦蹦,但唱得也很好听,比你那些随便收来的要强很多。”
男人点点头,问江城道:“叫什么,几岁了?愿意和我学戏吗?”
“我叫江城。”江城实在不知这副身体的年纪,只能硬着头皮乱说:“今年十岁。我愿意和师傅学戏。”这时候先找个落脚的地方才是正经,也顾不得其他了。
“跟我学戏是要签卖身契的,你可想好了。”男人正色说。
一听卖身契,江城脸色白了白,虽说他想找个地方栖身,但并不代表他愿意签订这样的契约。男人自然是看出了江城脸色的变化,这变化到在意料之中,只是这孩子看起来瘦瘦小小,哪里是十岁的样子。
“我能不签契约吗?”江城的声音有几分发抖,被男人拉住的小手也微微的一抖。
男人有几分喜爱这个孩子,这个叫江城的孩子不只模样比班子里那几个孩子好,而且说话声音也好,行动举止有礼,不像是小门户里出来的。只是,这孩子不想签卖身契,很让人头疼。
“不签你会好好学戏吗?这个例不能开。”
张老汉却在一边插嘴:“你还没听他开口,怎么就拒绝啊?咱倒是觉得,他唱得好,值得破例留下。”
“他才多大,能好到哪去?”男人对张老汉的说话有些不信,这孩子不是科班出来的,唱得再好也是有限,“就凭他那点本事,要能唱出饭吃,也就不用投靠我了。”
“你可是瞧不起老头子的眼光了。”张老汉摇摇头,神情很是无奈。
“老伯不信?那我们打个赌怎么样?我这就把他带回去,下午唱一场,他要真能唱到钱,我还真不要他签卖身契了。如何?”男人笑了。
张老汉一拍桌子,“好!这个我就替他应下了。”
江城低着头,一声不吭。这两个人的话他都听清楚了,虽然不高兴张老汉不问他就自作主张,但也知道老人是为了他有个归宿。可是要和一个戏班子唱对台,他能做到吗?
第 5 章
江城站在台下,看着台上边舞边唱的两个人,皱起了眉头。他虽然被母亲锻炼了多年,但毕竟不能手眼身法步处处练到,这蹦蹦又是完全不会的东西,如何能与这些浸淫多年的人相比?可老人已经与男人替他打了赌,这时候再反悔已经来不及了,如何才能胜过对方呢?
江城想着想着,向不远处的男人那里望去,只见他也在看他,脸上带着玩味的笑容。江城毕竟不是孩子,这时候忽然想到母亲经常戳着他的头说的一句“你那臭脾气难道就不能改改,低个头服个软也不会死,遇强则屈是有好处的”。
不得不说,母亲这“遇强则屈”说的真好。
江城打定了主意,马上做出可怜兮兮的样子,凑到男人身边,怯生生叫了句:“汪师傅……”那微微发颤的语音,竟好像在男人心上挠了一把,霎时酥到了骨头里。
汪师傅稳稳心神,看江城眼里一片水光,竟有些心疼起这个孩子,孤单一个小孩子,要活下去真的很艰难。“你想说什么?”
江城看汪师傅的表情,就知道他心中已经升起了同情,越发做出可怜巴巴的样子:“台上的师兄们唱得那么好,我只怕一个钱也唱不来。”边说边做出副极力忍住眼泪的样子。
汪师傅蹲下身,与江城对视一会,见隐隐有泪珠在他眼中滚动,心中内疚到了极点,怎么就把个好好的孩子逼成这样。“孩子,你别哭,只要你能唱出一个钱来,师傅就收你。”一句话不经大脑就说出口来,虽然话出口汪师傅就后了悔,但出口的话已经收不回来。
江城等的就是这一句,如今得到了,心中暗暗高兴,但脸上还是那将哭未哭的神态。最后他抬起脏兮兮的袖子,用力蹭了蹭眼睛,将刚刚憋出来的眼泪都擦掉了。可这动作在汪师傅看来,更像是他强忍着委屈,倔强的擦干眼泪。
台上那两人终于走了下来,有人拿着笸箩满场去收打赏,稀稀落落的收到几枚铜板,看来台下的观众对他们唱的并不满意。
汪师傅看看江城,拉了他的手一起上台来,对台下抱拳道:“我们班子新来了个孩子,让他伺候各位几段新鲜段子,孩子还小,各位多多包涵。”说完又是罗圈一揖。
江城看台下坐了大半女客,有老太太,剩下年轻的看装扮都是小媳妇,男客们却是中年人多,心里主意早已打定。汪师傅既然已经交代过了,他也不再多说什么,走到台中,学女子的样子拂了拂,也不用鼓点唢呐什么的伴奏,清唱出来。
“花开花放,花花世界,艳阳天春光好,百鸟归来……”这一句真如黄莺出笼,甜美异常。江城这时唱的依旧是黄梅调,想让台下喜欢,首先要他们能够听懂他在唱什么。
汪师傅一听江城开口,心中就是一翻。不得不承认,这个孩子确实唱功不错,虽然出口的不是蹦蹦,但能听出这调子比蹦蹦更细腻,词句也文雅几分。
江城在台上连唱带做,这出小辞店是被母亲锻炼出来的,身段眼神都能做到母亲要求的七八分火候,这时候卖力演出,虽然他身材纤瘦矮小,但活脱脱就是那长街上的买饭女。
待江城唱到“纵然是富豪客,小女子也不贪财”一句时,那媚眼一抛,台下数十个男人竟纷纷叫起好来。
一段唱完,端着笸箩的满场一转,几乎个个男人都伸手掏钱,数十枚铜钱就进了账。
汪师傅看着江城在台上,一转身一抬手,就知道自己的猜测错了方向。这孩子分明被师傅调教过,虽然年纪幼小,但那袅娜的身段,那灵动的双眼,绝不是简单会唱小曲的孩子能做出来的。
这边收赏钱的还没转完满场,江城第二段已经开唱,还是小辞店,这回唱的竟是刚刚给张老汉唱过的那段。张老汉坐在台下,看江城在台上唱做,竟然觉得比路上听的更好。这段前边平铺,后边却越来越悲,江城在台上眼神一溜,满意的看到几个老太太小媳妇掏了手绢在擦眼角。
这段一唱完,台下男人女人都拍了手,但江城没等收钱的下场,就开口又唱。
“爹娘爹娘心太狠,将亲生的女儿换了粮……”江城知道台下女客比较多,刚刚那段已经勾起了女客的同情心,这时候选了柳树井,悲上加悲,直唱到了她们的心里。
“一担谷子半匹布,狠心的爹娘卖我,像卖一头羊。卖出的羊儿难活命,卖出的女儿,哪有个好下场。”江城唱着唱着,声音微微沙哑,甜美却并不减少,竟把个汪师傅也唱得胸中酸涩。
“将我换了一担谷子半匹布,也没有救活我的二老爹娘。老两口儿,没人管,饿死在东村的破草房。他们死了,不再受苦,死了倒比我这活着的强。”江城从开始唱柳树井,就不再做什么身段,只是站在那里一声声唱来,仿佛就是在控诉着自身的遭遇一般。台下竟跟着他的唱,微微响起了啜泣声。
“怨我的爹娘心太狠,卖我就像卖头羊。
一头羊只受一刀之苦,苦命的媳妇一年到头伤上加伤……“唱到这里,汪师傅以为江城也就不会再开口了,哪知道他竟抹了把眼泪继续开腔。
“那一担谷子半匹布,自从我十三岁,姓李就改姓王。”这段却比之前还悲,一句句都是童养媳所受的苦楚,台下的老太太小媳妇再也憋不住,一个个满眼都是泪水。待到江城唱完收钱的端着笸箩出来,竟不管男女都往外掏钱,虽然大部分给的还是铜板,但却有几个人给了一元的奉票,半笸箩的铜板加几张纸币,真能算是满载而归了。
如今江城目的已经达到,也就不再继续悲音,下段却是《牛郎织女》里织女那段边舞边唱,满满的欣喜,淡淡的骄傲,将台下人们的情绪又调动了起来。
这段一唱完,江城连连鞠躬,表示要休息一下,台下观众也没坚持,放了他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