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婶子,不是我不解释,是师傅也没问啊。”江城将卸下的蓬头放好,开始解头上的带子。
“从你十岁跟着他,你几时看他动过你一手指头?今天打了你,他也悔着呢,这药酒还是他让给你送来的。”
“我知道。”江城脸上还是淡淡的,心里却暖暖的,跟着汪家班子也五六年了,师傅待他就像亲生儿子一般。不,可能比亲生的更好些吧。“我不会记恨师傅的。今天的事情,确实是我不对。”
周婶子为江城揉着背上一条条棍子抽出来的淤青,不由得抱怨:“汪师傅也真是,下那么重的手打你。你背上的伤,只怕十天都消不掉。”
“没事,已经不疼了。”江城感觉周婶子的药酒揉得差不多了,就拉上衣服,身上虽然疼,心里却还是温暖的。
“不过小江,你下午到底去了哪?我看你房间床上放着你最宝贝的钱匣子,里面却空了,你不会是去做什么坏事了吧?”周婶子帮他拿过湿毛巾擦脸。
江城接过毛巾,一边擦脸一边回答:“一个朋友需要钱,我把钱送给他了。”
周婶子觉得,带妆的江城比女子还俊俏三分,这时卸了妆,恢复少年容颜,淡淡的表情,清俊的眉眼,竟比带妆时还吸引人的眼神。
周婶子收拾了江城的衣服,正想跟他一起回去,却见谭老板捧着一张红贴子进了后台。“小江,明天晚上二十七师师长办堂会,下了帖子请你。”
“我受伤了,不去。”江城本来就不喜欢应酬,更不喜欢接触那些军队里的老粗,自然要拒绝。
谭老板胖胖的脸上又带了汗,竟拿白白的袖口去擦汗:“小江,我们那惹得起那些老爷,你一不去,我怕他们会砸了宏盛啊。二十七师过几天就要去剿灭蒙匪,这次估计是他们的践行宴,算我求求你,应付一下就好,唱两段你就回来。”
江城本来不感兴趣,但一听蒙匪两字,却不由得想起了震东洋。早些年听到他名号的时候就好奇大听过,似乎那人虽然是土匪,但打仗却是一把好手,几次带人劫了日本人的洋行,日本人又抓不住他,才被喝了这么个诨号。之后好像那人还赶跑过几次进了他地盘的蒙匪,也算得是个义匪。这时候他命悬一线,若是上面有人能够赏识他的才能,应该真能转危为安。
想到这里,江城接过红贴,笑道:“谭大叔,跟你开玩笑的,我这么会不去呢?”他这一笑,竟然带了几分媚色,谭老板从没见过这样的江城,不由得被闪了眼睛,呆呆的不知道如何回答。这边江城又说:“麻烦谭大叔帮我和师傅多说两句好话了,万一明天师傅又抡棍子,我可上不了台了。”
呆愣愣的谭老板点点头,直到江城和周婶子出了门,才回过神来,胖胖的脸上竟然全是冷汗。开宏盛这么多年,漂亮的戏子见多了,但如江城一般却从没见过,平时戴着清纯如水的面具,一旦摘下面具,魅惑得堪比妖孽。
第 11 章
二十七师的孟师长竟是个性急的人,晚饭时间还没到,接人的汽车已经停在了宏盛的门口,四个荷枪实弹的卫兵围着汽车,竟不像是接人,而像是来抢人了。江城还是一身白色长衫,让周婶子带了鼓架和玉子,两个人登车去了。
汪师傅站在宏盛门口,看着远去的汽车,不由得叹了口气。虽然进奉天的时候就知道江城这个孩子必然会成为有钱人的玩物,但实在没想到发生的竟如此之快。
江城进了二十七师师部,就发现这所谓的堂会不过是场饭局,叫了他来竟是为了陪酒。那些军官平时玩戏子玩惯了的,小粉蝶刚刚出名,自然要尝个新鲜。不过还好江城不是女孩子,被人轻薄两把心里只念着被狗咬了,脸上还是带着甜甜的笑给他们把盏,竟把几个人都喝出了三分醉意。
人既然醉了,嘴上也就没了把门的,说着说着,就谈到了剿灭蒙匪的事情上来。
孟师长孟浩恩是早年就跟着孙大帅的,身边的几个亲近军官也是大帅身边的老人,说起这次被派去剿匪,竟然诸多怨言。
“咱们跟着大帅的时候他邓长陵蛋还没一个呢,如今竟爬到咱们头上来了。蒙匪兵强马壮,他马也不多拨一匹,炮也不多给一门,连军饷都不给够数,打个王八蛋啊!”孟浩恩一拍桌子,骂出了口。
江城知道邓长陵是孙大帅新委任的参谋长,现在是大帅身边最红的红人,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看来这次他给二十七师出了难题,惹恼了孟浩恩。
江城心里偷笑,既然他们心里有怨,只怕他的计划真的能成。于是上前给孟浩恩满了杯酒,笑嘻嘻递到他嘴边,“师座是南征北讨过的英雄,自然不是那没上过战场之人可比拟的。”邓长陵文官出身,跟孙大帅时间又晚,确实从没上过战场,江城一句话说出孟浩恩心头所想,只说得他心花怒放,只觉得这个少年无比可爱,竟要搂着江城坐到他膝上去。
江城心里暗骂,但脸上笑容却没减少,拿着酒壶去为桌子上其他军官添酒,暂时躲过了这场危机。
“师座既然觉得这次出去为难,为什么不找点替死鬼放在前线,有人去打前站,您在后边收拾残局,不是更好?”江城话一出口,桌子上几个人竟然纷纷点头叫好,孟浩恩也点了点头:“没想到小粉蝶竟然还懂这些,跟了我去当个参谋可好?”
桌上另外一人问道:“你说替死鬼,如今还有几天就要出发了,哪里去找?”
江城等的就是他这一问,但却不马上说出来,笑笑说:“我哪里懂这些,只是知道有些必死的人,若是拿来用用,他见还有生机,只怕真能为了师座卖命的。”
“必死的?”那人也是个参谋,虽然不出名,但也不是白白吃饭的,转念就想到了监狱里的震东洋,一拍大腿说道:“可不就有一个该死的嘛。”
“你说的是哪个?别和老子打哑谜。”孟浩恩不懂他说什么,有些不耐烦。
“师座,这小粉蝶却是个有福的人,一句话竟送了师座一个大大的干将。”那人凑到孟浩恩身边,给他细细讲解道:“前几天警察厅抓了个有名的土匪,匪号震东洋,师座可还记得?”
“是有这么回事。那又怎么样?”
“这震东洋可是辽河两岸的名人,据说日本人都怕他,虽然是土匪,但打起仗来很有一手。而且据说他多次和蒙匪交手,一次都没吃过亏。师座要是从牢里救了他出来,再招安了他,江湖人都讲个义气,师座救了他的命,又将他和他那帮兄弟洗了底,他还能不尽心尽力帮师座剿灭蒙匪吗?”
孟浩恩捏着酒杯沉思,忽然哈哈大笑,“好主意,说的好!”看着一边站着的江城,笑意更浓:“你还真是我的福星。赏了。”
江城一笑,也不谢赏,说道:“大帅要收服土匪,可要真当他是您的兄弟,他才能真为您卖命。要他不能帮您,我这赏钱拿得可不心安啊。”
“小粉蝶说的有理,老子必让你拿这钱拿得心安理得。”孟浩恩很是高兴,真没想到一顿酒竟喝出个大将来。“伺候一段来听听吧。”
江城招手让周婶子送上鼓架、玉子,起鼓给他们唱了出《鞭打芦花》,见他们兴致还高,又唱了出《黛玉焚稿》。两段唱下来,几个人有了五六分醉意,江城见好就收,上前来辞行。
孟浩恩到也不留他,让人包了二百大洋给他,也不派车去送了,只叫了两辆黄包车。
第 12 章
江城上了车子,让车夫快跑,跑了一段留心后边没人跟踪,才吩咐车夫转去奉天监狱。也算是有缘分,守门的竟还是上次那个狱警,见江城来了,陪着笑说:“小少爷又来啦,您大哥我们照顾着呢,这两天他吃得好睡得着,没受半点委屈。”
“有劳长官了。”江城出手又是一百大洋,“我还想见见大哥,长官给行行方便吧。”到不是江城不心疼钱,只是这时救命重要,钱什么的还考虑不到。
那狱警开了小门,让门里的人带江城进去,嘱咐说:“快去快回。”
还是那个走廊,晚上比白天还可怕,江城却无暇理会,到了震东洋牢房外,轻轻呼唤:“大哥,大哥。”
“兄弟,你来啦,带酒来了吗?”里面那人惦记的竟然还是酒,江城不由得暗暗苦笑。
“大哥,你听我说,这两天可能会有军队的人来和你谈招安的事情,大哥若想活命,就答应了他们吧。”江城说得很急。
“招安?想骗老子吗?”
“大哥,你都在这里了,他们骗你做什么?”江城有点怀疑了,这人没脑子吗,当初的名头究竟怎么闯出来的?“他们是需要有能力的人去打蒙匪,大哥自然是他们要争取的对象。”
“打蒙匪?”震东洋声音竟有些激动了:“这个对老子胃口,若是真的,老子还真就愿意。”
江城也不多说,见他知道了,便说:“大哥歇着吧,我去了。”说完也不等回话,快步向外走去。
出了监狱的门,上了黄包车,江城的情绪才稍稍平复。虽然是救人,但究竟后果如何,现在还不好分辨,希望不是害了他吧。
回到住的地方,周婶子偷偷问江城:“你去看谁?”
“以前给过咱们钱的那个土匪震东洋。”江城这些年几乎就当周婶子是他妈妈,也就什么都不瞒她。
“那个要枪毙的土匪头子?”周婶子皱皱眉头,江城这么个老实本分的孩子怎么会去招惹土匪呢?
江城知道周婶子接受不了,安慰说:“婶子,我不会再去了,你放心吧。这是一百大洋,你交给师傅吧。”
接了钱,周婶子笑着叮嘱江城快些睡觉,就转身出去。一出房间,老太太脸上原本的笑容就慢慢隐去了,她竟然觉得一点都不了解江城这孩子。刚刚在二十七师师部,那孩子驾轻就熟地周旋于众人之间,一颦一笑一言一语无不恰到好处,仿佛非常熟悉那样的场合。那孩子从十岁就跟着班子走村蹿镇,根本从没接触过那样的生活啊。
周婶子将这疑问深深埋在心底,第二天汪师傅接了钱问她情况的时候,老太太也只是说那些人喝得很尽兴,别的事情一句也没提。
这边,江城日子过得也极为忐忑,每天关注着报纸,就怕看到处决震东洋的新闻。还好平平静静过了十几天,他才放下心来。
第 13 章
杨雨辰坐在宏盛的二楼包厢里,目不转睛的盯着台上的人,身边的几个军官一边看戏,一边嘀咕:“这个唱蹦蹦的,长得还真俊。”
边上另一个撇撇嘴:“你懂什么,这个小粉蝶卸了妆才漂亮呢,虽然是男孩子,比那些新潮的女学生还清纯可爱。”
杨雨辰听他们这些言语,脸色越发难看了。台上这个人越看越像当年那个小男孩,他真的不想听别人如此说他。他们叫他小粉蝶,多俗气的名字,和他一点都不配。
多年前那个帮他完成梦想的小男孩,那个有着清澈明亮眼睛的男孩,那个给他温暖的男孩,那个说着“江河的江,城市的城”的男孩,现在在哪里?杨雨辰叹了口气,这个在台上烟视媚行的男旦,即使再像,也不会是他吧。
散场的时候,杨雨辰拒绝了与其他人一起去喝酒,一个人站在宏盛的门口,看着渐渐散去的人群发呆。宏盛门口由热闹到冷清,最后连那些摆摊卖茶叶蛋、卖包子的小贩都开始撤退了,他却还是楞柯柯的,好像仅仅只是不想走。
有一群人从宏盛里走出来,一个精瘦的老太太拉着个穿白色长衫的少年走在最前面,絮絮叨叨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少年始终低着头,脸孔藏在黑夜的阴影里,完全看不清楚。人群里一个瘦高个子的青年跑到门前的馄炖摊子前,“老板,十三碗馄炖。”说完回头招呼大家:“汪叔、周婶、小江、李哥,一起来吃馄炖,我请客。”那青年神情兴奋,竟有些孩子气的蹦了两下:“今天他们给我叫好,让我返场,第一次啊!”
那个精瘦的老太太走到他身边,大力拍了拍青年的肩膀:“今天确实唱得不错,进城时间不长,你进步最大。”看来那个老太太虽然不是班主,但在班子里很受人尊敬。
“我会很快追上小江的。”青年喊口号一样叫了一声,一群人都笑了起来。
杨雨辰确定他没有听错,那青年两次提到小江。身边买茶叶蛋的老头正推着车子要走,杨雨辰拿着一张钞票拦了他轻声问:“小江是谁?你要知道,这就是你的。”
老人笑了:“长官也迷上小粉蝶了吗?小江就是小粉蝶啊。”边说边向那个穿着白色长衫的少年一孥嘴,“喏,那就是小粉蝶,姓江,江城,他们班子里的人叫他小江。”说完,老人向杨雨辰伸出了手。
杨雨辰把手里的纸钞塞在老人手里,看着心满意足的老人推着小车哼着小曲走入了夜色里。不远处的那群人还在馄炖摊前笑闹,看来那些人生活得很开心。那个穿着白色长衫的少年从始至终游离在人群边缘,老太太给他端了一碗馄炖,他就端着碗站在那里看着别人笑。
混沌摊昏暗的灯光照不亮少年的脸,只能看到他白色的长衫被灯光染成了金黄色。杨雨辰很想走过去,但却被挪不动脚步,眼睁睁看着他们热热闹闹吃完了馄炖,又说说笑笑走出了视线。
最近,江城被无尽的饭局烦得几乎发疯。他甚至都后悔地想,当初为什么要一时兴起去算计什么救人,那个人的死活与他有什么关系,为了他值得搭上他平稳的生活吗?那一场虚与委蛇的饭局,竟然被口口相传,如今奉天城里的中上层人物竟以请到他为乐,有时候一天竟会有三五张贴子摆在面前,江城实在应付不来。
江城生性淡漠,来这里这几年从幼时重过,他越发不喜与人过分亲近。最初被人请来请去,他还会装个样子做个笑脸,但那些人行动上越发过分,言语里意图明显,他终于受不住,爆发了出来。
“我不去。”江城指着桌面上的红贴子,脸色沉得像一泓死水,“不止今天,以后的我也都不去。”
胖乎乎的谭老板又急了满头的汗,竟有些磕巴了:“这……这个杨……杨团长,是……是邓……邓参谋长的人……咱们得罪……得罪不起……”
江城瞟了一眼请帖,“杨某慕名,诚邀江城先生今日午时于兰林阁一叙”,措辞倒是礼貌。但最近道貌岸然的人见得多了,谁知道是不是又是个衣冠禽兽。
“不去。”江城语气越发坚决。
“小江……军队的人……我们得罪不得……”谭老板是真怕江城不去。
“谭大叔,我记得我们只签了六个月吧。好像下月十三号,时间就到了。”江城没别的办法,只这一件能够威胁到谭老板。
“好好好。”谭老板举起了双手,不得不承认,他拿江城完全没有办法。
江城说到做到,从那天起再没有回应过任何的贴子,但却没想到那个杨团长极为坚持,每天一份贴子来请,每晚一对大花篮,到是殷勤得很。
一天午后,江城敲开了汪师傅的门。
汪师傅看着面前的少年,还是几年前那样单纯的面孔,但双眼却不太一样了,那眼中的没落和失望是怎么来的?“有事吗?”
江城撩起长衫的下摆,对着汪师傅跪了下去:“师傅,我不想再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