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师傅看着江城,心中微微的可惜,他摸摸江城漆黑而柔顺的头发,用一种悲悯的口气说:“晚了,都晚了。你既然登了台,观众就丢不了你,你也丢不了他们了。”
“师傅……”江城攥紧了覆在膝盖上的长衫前摆,他知道汪师傅说得有道理,既然开始了,只能走下去,根本无从逃避。
汪师傅其实还是有一句话没说出口的,若是有个靠山……不过,还是算了吧。
汪师傅不知道江城的厄运会来的那么快,如果他知道,也许会答应让江城离开吧。
两天后的傍晚,江城在去宏盛的路上,被警察厅的人劫走了。汪师傅知道的时候,人已经进了警察厅。追悔莫及的汪师傅想去警察厅要人,却被谭老板死死拦住。“人进了警察厅,怎么还能要出来?”
周婶子拉着变了颜色的汪师傅,再没了以往的精明神气,一叠声的催汪师傅去要人。汪师傅却眼巴巴看着拉住他的谭老板,竟完全没了主意,他们毕竟没遭遇过这样的事情。
“汪师傅,我看你带着人快走吧。”谭老板虽然舍不得汪家班子,但却更怕江城惹恼了警察厅长,那个人心狠手黑,江城那孩子脾气又倔,只怕要连累了整个班子。“不是我怕事不留你们,是真的为了你们一群人的命。”
第 14 章
警察厅长程士开从门上的玻璃窗中看到了一个纤瘦的背影,长衫白色的衣领和黑色的发迹线之间的线条柔美的后颈,让他瞬间就有了很色彩的联想。早就知道这个小粉蝶生得极好,但现在近距离看他,虽然只是背影也勾人心神。
程士开本来只是想对这个几次三番无视他邀请的戏子进行小小的惩戒,但看到这脆弱背影的一刻,心里却不可遏制地升起了摧毁他的念头。既然如此,那么就给他最严厉的处罚吧,反正弄死个把戏子,也不比踩死几只蚂蚁严重多少。
打定主意的程士开回身向身后不远处候着的区秘书招招手:“上次剿来的白粉针还没出手吧?”区秘书的回答令他很满意:“没有您的命令,那么难得的东西自然不会有人敢动。”
“很好,取出来。”说着,程士开阴测测的一笑,手指指向门内的背影:“给他用上,我要他三天内沾上瘾头。”
区秘书有些不明所以:“厅长,有了毒瘾,只怕就再也不能唱了。”
“他还想再唱?”程士开语气阴狠,“这么不识抬举,只配给咱们爷们儿舔鞋底,不配站着给我们取乐。”他口气越发的不耐烦,“快去,我要他三天内跪在我面前,像条狗一样求饶。”
区秘书领命取了东西回来,程士开却已经离开。他命令守门的警察开了门,抱着盒子进了门。一直注视着窗外的少年被开门的声音惊扰,回身看到他,脸上微微一变,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无波的神色,只那双清澄的眸子中,有了一丝悲哀和绝望。
区秘书也不和他说话,将盒子放在桌子上,故意慢吞吞的打开盒子摆弄盒子里的透明玻璃药瓶和玻璃针管、金属针头。他偷偷瞄着少年,看到他的身子紧紧贴上了窗边的墙壁,虽然脸上表情未变,但微微颤抖的嘴唇泄露了他的恐惧。
江城本以为已经做好了面对悲惨命运的准备,但看到那男人拿出的小药瓶上“Heroin”的字样,心中就死了大半。他虽然没见过这些东西,但却知道那东西的厉害,这男人既然当着他的面在弄这些,自然是要用在他身上,一旦成瘾,他真的没信心能够把持得住。
“伸手。”区秘书对江城下命令,等着看那男孩如何反抗。
江城看着区秘书手里的针管,思想在反抗与顺从间挣扎,最终不得不悲哀的认识到,即使反抗也会是一样的结局。既然结局一样,江城自然不会白白浪费力气,乖乖对区秘书伸出了手臂。
这样乖顺的少年让区秘书很惊诧,完全没想到他会一丝都不反抗。卷起少年的袖子,白得几乎透明的手臂上隐隐能看到青色的血脉,他的手一接触到那细腻的皮肤,皮肤上瞬间爆起的小小颗粒,竟让他已经被程士开同化的残暴内心产生了罪恶感。
真是个惹人怜爱的孩子,如果不是个戏子,该是个被全家捧在手心里的孩子吧。如果不是太过清高惹恼了程厅长,该是个让整个奉天上层疯狂的艺人吧。
区秘书虽然脑中闪过如此的念头,但还是把冷硬的针头刺入了少年的手臂。冰冷的液体被缓缓推入少年的身体,他看到少年慢慢皱起了眉头,清澈的眼睛里迅速升起一层水雾。
区秘书拔出针头,开始收拾箱子,他注意到被注射了液体的少年先是用手臂撑着窗台,想稳住颤抖的身子,最后实在撑不住,软软的坐倒在一边的椅子上。
“Heroin”这东西就是好,注射后马上就会有效果,看少年那样子,应该已经开始眩晕了。区秘书捧着盒子走出门去,身后传来少年喘息着干呕的声音。
被注射了“Heroin”的江城完全没有感受到传说中那种爆发似的快感,他只感受到极度的晕眩和莫名的反胃,其他的感觉竟然荡然无存。他伏在椅子上拼命的吐,空空如也的胃除了胃液却没什么可吐,只是几乎将胆汁都吐了出来。
在恍惚之中,他似乎见到母亲就那么的站在黑暗里,眼睛里全是盈盈的泪水,不停在对他发问:“孩子,你得到你想要的了吗?孩子,你还不能回来吗?”
同一时间,杨雨辰站在宏盛的门口,看着被人群包围的谭老板。
最近,杨雨辰坚持着每天送一封贴子去请江城,每天去看江城的晚场,即使不能近距离接触到,只是远远看着那孩子在台上边舞边唱,也会令他十分开心。这天的晚饭后,他也是换了身西装,缓缓踱到宏盛门口,意外的发现宏盛门口挂起了停业的牌子,胖胖的谭老板满头大汗的在给叫嚷着不肯退票的观众打躬作揖。
等人群散得七七八八,杨雨辰走过去和气的询问谭老板:“今晚的戏怎么取消了?”
被人质问得几乎无言以对的谭老板难得遇到个和和气气询问的人,叹了口气竟然说了实话:“没了小粉蝶,汪家班子只能回新民。”
听谭老板说“没了小粉蝶”,杨雨辰心里一抖,那个穿着白色长衫的少年站在昏黄夜灯之外的身影一下子闪进了他的脑海里。杨雨辰勉强维持住声音,笑着问谭老板:“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不见了?”他故意没和谭老板一样用“没了”两字,他从军这几年“没了”的兄弟朋友太多,实在不想将这两个字用在那个少年的身上。
“什么不见了……被警察厅的程阎王抓了去,也就是没了。”谭老板还是有些心疼江城,不见得是多么喜欢那孩子,只是谁会不喜欢摇钱树呢。人被抓走,就是挖了他摇钱树的根啊……
杨雨辰在听到谭老板说警察厅的时候就知道事情不好办了,程士开是个做什么都要钉到肉里去的人,江城得罪了他,还已经落在了他手里,想弄出来只怕得请上面的人出面才能达到了。想到大人物的时候,邓长陵的名字闪了出来,杨雨辰眼睛亮了亮,也许江城有救了。
第 15 章
邓长陵不喜欢蹦蹦,更不喜欢大鼓书,但是为了孙大帅的喜好,也不得不时常听一听。他是在一次陪孙大帅喝酒的时候知道小粉蝶的存在的,当时大帅端着酒杯无意中说了一句:“听说冒出个唱蹦蹦小粉蝶,从唱功到身段,都是一流的。”只这一句话,邓长陵就记住了这个名字,回去让人把人查了个底掉,竟然是个身家清白的孩子。既然大帅喜欢,倒是可以给大帅弄回来,即使当个小鸟养着,也不错。何况调查的人回报说,那是个非常漂亮的孩子。早就想寻一个合适的孩子送到帅府里,就条件上来说,这个小粉蝶倒是很合适的人选。
所以,当杨雨辰站在他面前委婉的请求他救救那个他失散已久的弟弟的时候,邓长陵没有拆穿那极易分辨的谎言,而是装作非常气愤的一拍桌子:“妈的,还有没有王法了,连你弟弟都敢当街绑走,他程士开脖子痒痒了吧!”
骂完,他再安慰杨雨辰:“伯义啊,别急,我一个电话就吧人给你要出来,你在这里等着吧。”心里确实有点恼恨程士开,好不容易给大帅寻着个干净漂亮的人,要不是杨雨辰,竟然差点毁在他这王八蛋手里。
杨雨辰惊喜非常,没想到邓长陵会如此帮忙,急忙双脚一并,对邓长陵行了个标准的军礼:“谢参谋长。”
邓长陵笑笑,拿起了电话,转转摇把:“给我接警察厅程厅长。”
“老程,听说你弄了个男孩子去?”
“别打哈哈,那是我下属的弟弟,给我马上放人!”
“放屁,我说是下属的弟弟就是弟弟!”
“病了?病了我就让人去接,你要敢憋手蹩脚,这个厅长就别干了!”
邓长陵重重扣上电话,伸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沉思半晌道:“你亲自去接人吧,人是要出来了,但是人成什么样子就不知道了。”想了想又说:“回去让你弟好好养着,等身体好了,到我家来一起吃顿饭。”病了?只怕是程士开对人做了什么,还真要看看才好,要是送个不干净的惹恼了大帅,即使是他也玩不起。
“多谢参谋长。”邓长陵能看出杨雨辰的感激,这人虽不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但却是经他的手送去保定陆军速成班的,打起仗来有勇有谋,是块可造之材,拉拢好了将来可是有大用处的。
“张副官!”邓长陵对屋外叫,张副官立刻进屋行礼,等他吩咐。“开着我的车,带着杨团长去警察厅接人,要是程傻子敢拦,就蹦了他。”
“是!”张副官声音毫无疑虑。
“伯义,你去吧,回去好好安慰安慰你弟弟。”邓长陵对两人挥挥手,让他们退了出去。
汽车开到警察厅门口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时分。既然邓参谋长发了话,程士开当然不敢不放人,让区秘书在警察厅门口迎人,自己却躲了清净。杨雨辰他们车一到,区秘书就将他与张副官带到了关着江城的房间。
区秘书知道里面的人现在有几分狼狈,但却又不能逃避,只能硬着头皮开了门。
房间里二十支光的灯泡投下柔和的光线,江城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他坐姿还算端正,一身衣服虽然被吐得有些肮脏却还是整齐,微微垂着头,被汗水湿透的刘海垂在额前挡住了双眼,紧紧抿着的嘴唇上全无血色。
杨雨辰不由得闭了闭双眼,稳定了下情绪。他缓缓步进房间,军靴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刺耳的“咔咔”声,椅子上的江城好像是睡着了,竟然一动不动。
杨雨辰小心翼翼的蹲下身,将双手扶在江城膝盖上,他看清楚江城微睁着双眼,眼神散乱而迷离,再也没有之前那种慑人的灵动。
“小江,我们回家吧。”杨雨辰声音极尽温柔,伸手拉起江城落在膝盖边的右手。
江城觉得有只极为温暖的手握住了他的手掌,而那只手的主人有双极为熟悉的眼睛。谁的眼睛?江城闭上眼,紧绷的神经瞬间放松下来。在陷入黑暗之前,江城呢喃了一声:“妈妈……”
看着椅子上瘫软的少年,杨雨辰只觉得胸口无比憋闷,但无论如何愤怒也不能在这里发泄,只能轻轻将少年打横抱起,好像抱着无比珍贵的宝贝,在区秘书的引领下走出警察厅。
在警察厅停留的不到六个小时里,江城竟被区秘书连续注射了两针“Heroin”,被杨雨辰请来的西洋医生对他说,这孩子短时间内被注射了大量的“Heroin”,很可能会因为“Heroin”的刺激而伤到脑子,一切只能等人清醒之后才能有结论。送走医生,杨雨辰看着床上沉睡的人,脑海中闪过当年江城说的那句“你会变强的,就像我们的孙大帅一样强”,他还是不够强大,连一个孩子都保护不了。
为什么会想保护这个孩子呢?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双灵动而善良的眼睛就有了这种冲动,在军队里那些年,多少次出生入死,全靠这愿望支撑着他走过来,如今原本的冲动已经完全融入了他的血脉中。还能看到那双如小动物一样温润的双眼吗?
江城在昏睡中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面他重温了前世今生的种种,如果原本那二十七年算作前世的话。江城觉得他漂浮在空间之外,冷眼看着他所经历过的一切,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这短短的六七年,他已经不再是当初的那个江城了。是不是堕落他不知道,但是他现在很后悔当初没有选择去饭馆给大厨做学徒。如果现在他是个小小的厨师学徒,那么生活会简单很多吧。
当初认真生活的江城要怎样才能回来?现在的这个江城不认真吗?好像也不是吧……
梦境的终点还是站在黑暗里的母亲,悲哀的母亲,哭泣的母亲,颤抖着向他伸出双手的母亲……
第 16 章
午后温暖的阳光穿过薄薄的纱帘落在房间里,也落在江城微微颤抖的睫毛上。阳光很暖,江城觉得他冰冷的手脚在慢慢回暖,睁开眼看到的是一个干净而陌生的房间。他无声无息的侧过头,眼神穿过光线里漂浮的灰尘,定格在房间另一边专心看文件的男人身上。
男人坐在藤椅上,半身在午后柔和阳光中,半身在模糊的阴影里,江城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能看清他翻动文件的手。江城的头在隐隐的疼,就那么看着那双手,再度睡了过去。
杨雨辰皱着眉拿着自己这个团近两月的操演记录细看,越看越是恼火。当初接手的时候,说是刚刚从剿匪前线撤换下来的老兵,还以为是什么精锐之师,如今看,老兵是真的,而且全老在了年龄上,似乎还都是兵痞,个个油滑得过分。这样一支军队,一年后他怎么带着重回剿匪前线?
放下记录,杨雨辰在房中来回踱步,心中的烦乱让他忘记了放轻脚步,军靴踩在地上发出不小的“咔咔”声。在房中转了好久,他想到屋子里还有个沉睡的病人,猛的停住脚步,眼光意外地对上了江城黑嗔嗔的眸子,一时间竟反应不过来,呆在了那里。
江城确实是被踱步声吵醒的,睁开眼就见男人冷着一张脸在房里转来转去。男人白皙清瘦的脸上分明的有几分儒雅,但那柔和的线条又在他皱眉咬牙的一瞬间化为粗犷的杀伐之气,如此的矛盾,在江城的眼中却格外的协调。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间竟都没说话。最后还是江城,撑起身子就想下床。
江城的动作惊到了杨雨辰,连忙走过去将人按坐回床上去,“什么时候醒的?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江城静静看着面前的男人,那双眼,那张脸,似曾相识,但是却着实想不起何时见过。男人一身军装,连风纪扣都扣得端正,如此正经的一个人,脸上满是关切。江城摇摇头,“我想喝水。”
看着男人转身去端水杯,江城伸手去揉右边的太阳穴,他的头在一跳一跳的疼。江城忽然就想到了警察厅房间里被注射的那两支“Heroin”,会不会染上毒瘾?
杨雨辰一转身,就看到江城紧皱着的眉头。把水杯轻轻放在少年手里,他很自然的去为他按揉着穴位,满意的看到少年表情渐渐柔和起来。“睡了一天,你饿了吧。”
江城虽然并不明白男人为何如此体贴,但却很意外的完全不排斥,他捧着水杯,抬头看着男人,心里暗暗盘算,这人身穿军装那么应该是已经离开了警察厅,但这里是真正安全的吗?看男人的样子,对他温和有礼,不过心里打的何种主意,却比警察厅里的人更难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