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长陵脸色阴沉,没想到他观察了几年最终收在门下的杨雨辰竟然为了个男孩子而说谎,看来这个男孩子或者很不简单,或者对杨雨辰很重要。既然杨雨辰这条路走不通,看来要直接去看看那个孩子了。如果他真是个聪明人,可能以后真能给他帮把手。
不过,一个戏班子里长大的孩子,即使聪明,又会能干到什么程度呢?
而且,反常的杨雨辰,是不是该重新评估一下,万一栽培一个敌人出来,不止浪费时间精力,还非常危险。邓长陵恶狠狠的盯着紧闭的办公室大门,心中打定了主意,若杨雨辰这个人真不能为我所用,那么一定要在他羽翼丰满之前除掉他。
第 21 章
江城很听话,每天只是关在房间里抄抄写写,只每天在厨房里变着花样的准备晚饭,将当年从母亲那里学到的手艺发挥了十成十。林伯吃得心花怒放,每天吃过早饭就追着江城问当天晚饭的材料,可杨雨辰却并不领情,一句“好吃”都没有说过。
杨雨辰越是这样,江城就越不甘心,变着花样的翻新菜式,就连主食也没有一次重样。从常见的包子、馒头,到繁复的银丝花卷、寿司手卷,再到荷叶饭、竹筒饭,江城竟把大半的心思放在调理杨雨辰的胃上边,过得无比充实。
这一日,林伯照例在早饭后出门去买菜,江城在房间里刚扭开钢笔,就听见有人拍响了院门。
江城走到门边,却并不开门,对门外问道:“是谁?”
“请问,杨雨辰杨团长是住这里吗?”男性的声音低沉而略带磁性。
听外面这样说,江城想了下,还是拉开门闩。门外一位身材欣长的男人,一身剪裁合体的灰色西装,手里是根红木金头文明棍,脸上全是温和的笑容。“你是江城江老板吧,在下其实是来拜访您的。”
“先生,您是?……”江城不认识这人。
“在下邓长陵,对江老板您慕名已久。”男人优雅的伸出右手。
江城对握手极为熟悉,很自然地伸出右手与男人握了握,等将男人的手放开,才想起握手这个西方礼节如今新潮得很,实在不该出现在他这个身份的人身上。他边将男人往院子里让,边留心男人的神情,见并没有异样,才放下心来。
对于邓长陵这个名字,江城还是有印象的。第一次听说,是在孟师长的酒桌上,之后又听杨雨辰提起是靠他的面子他才能轻松将自己从警察厅里要出来,当时就对这个在孙大帅面前红得发紫的参谋长很好奇。现在看来,这人外表不像个军人,却更像个儒雅的学者。
江城本想将人往正房里让,但却被男人抬手阻止了,“上午阳光正好,我们就在院子里聊聊吧。江老板您不介意吧?”行动上虽然有种不可违拗的气势,但言语中却全是善意的询问。
把男人让到槐树下的桌边,江城连忙进到厨房,快手快脚的泡好茶用漆盘托出来,见男人坐在树下,手中把玩着文明棍。
“邓参谋长,请用茶。”江城将茶盅端上桌子,“这茶虽然只是便宜货,但味道还好,参谋长将就喝些吧。”
“江老板听说过在下?”邓长陵对江城知道他的身份并不意外,当初江城也是应酬过一些上边人物的,想来是听一些人提到过他。
“参谋长是奉天城里举足轻重的人物,跺一脚整个奉天省都要颤三颤,我们升斗小民怎么会不清楚。”江城话里全是实情,但语气里却带了一丝谄媚。
邓长陵是多么聪明的人,如何能听不出江城话里的意味,脸上却丝毫没带出来,只是淡淡的笑着说:“江老板说笑了,在下也只是做好大帅交代的事情而已。”
“参谋长大驾光临,应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邓长陵没想到江城刚刚捧了他一句,下一句就直入主题,着实有些意外。他笑着眯起眼睛,也不回答江城的问话,只是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少年。不可否认,这个孩子比传说中更漂亮,尤其那双灵动的眼睛,这时候看来单纯清澈,但若婉媚起来能勾人魂魄。
江城见他只是看他,却不说话,想了想,又说道:“参谋长还是有话直说吧。您专门选了院子里只我一人在的时候前来,想必也不想被林伯撞见,毕竟他只是去买菜,回来的很快。”
“和你说话看来直来直去就好了。”邓长陵又笑了,面前的少年气度沉稳,言语条理清晰,他都有些怀疑,是不是真如资料上所言的他只有十六岁。从前戏子见得多了,矫揉造作者有之,贪财刻薄者有之,粗鄙不堪者有之,却从未见过这样恬淡灵秀的人物。
当恬淡这个词闪过邓长陵脑海的时候,他微微一愣,三言两语怎么就觉得这少年恬淡了?
“江城斗胆猜一猜,参谋长是打算让我离开杨宅吧?”少年脸上表情越发淡漠,似乎说的并不是有关他的事情。“杨团长毕竟是您的爱将,家里藏了个戏子成什么样子,别成了以后高升时的绊脚石才好。”
“哈哈!”邓长陵听了江城的言语,放声大笑,一是笑这孩子心思细密,二是笑他没选错人,看来若真能拿下这孩子送给大帅,必能成为良助。“江老板说的有些道理,但在下却没这个意思。在下只是想送江老板一个好造化而已。”
江城微微一皱眉,心念电转,立时脸孔白了几分,“难道参谋长是在为孙大帅选人?”虽说他知道戏子不外乎穷困潦倒与成为玩物两种下场,但真落到他自己头上,却依旧难以面对。
微笑的邓长陵冲江城竖起了拇指,“与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江老板是不是愿意接受在下的安排呢?”
“好处呢?”江城的眉头放松下来,眼光却更是清冷,“我若听从了参谋长的安排,能得到什么呢?”
越发不像面对的是个小孩子了。邓长陵觉得他面对的是个有缜密心思的对手,而不是个仅仅只有十七岁的少年。
“毕竟我失去的将是最重要的自由。”
“你想要点什么?”邓长陵神色郑重起来,“钱?这个我可以满足你的要求。至于亲人,你有需要照顾的亲人吗?”
江城没有回答邓长陵的问题,而是反问道:“那么我需要做些什么呢?”
“很简单,让大帅喜欢上你,然后在我需要你帮我说话的时候帮我一把。”邓长陵对江城提出了最基本的要求,这个时候还看不清少年的内里,也就只能要求这样多。
江城点点头,这个事情说起来简单,但真正做到却非常难。孙大帅综合军政两届二十余年,怎么会轻易被人左右?但是,他却不能拒绝邓长陵的要求,因为这个人并不如表面上那么温和。即使他不是一只虎,也算是一只狼,面对利齿与巨爪,他只能顺从才有一线生机。
那么,他再送那个人一场造化吧,就当为两个人都做个了断好了。
“我只有两个条件。第一个,给我半个月时间做些事情。第二个,请您好好提拔杨团长,给他一个最好的前程。”江城提出了他的要求,他知道,面前的男人一定会答应下来。
“好,江老板痛快,在下都答应了。”邓长陵很满意,从怀里掏出名片放在桌子上,“处理好事情,到这里来找我。”
江城将名片握在手心里,那张硬硬的纸片戳着他的手心,微微有些痛。
“在下恭候江老板大驾。”邓长陵站起身来。
“参谋长还是叫我小江吧。”江城没有抬头,声音里些微的无力感被邓长陵捕捉到了。
“如你所愿,小江,我等着你。”邓长陵心满意足,这个少年其实并不像他对外表现出的那样坚强,拨开层层伪装之后,应该也就是个有些聪明的单纯而脆弱的孩子。这样的孩子,一定能够成为一颗有用的棋子。
江城就这样在院子里坐了很久,直到林伯提着晚饭的材料回来,才被林伯的问话拉回了神智。“小江,你怎么开了院门坐在这里?是有什么人来了吗?”
江城看看林伯,意识到不能让老人知道刚刚发生的事情,于是端起那盏邓长陵完全没动过冷茶呷了一口,“我就是觉得整天关在院子里好闷,打开门透透气而已。”
迟钝如林伯,自然看不出江城神情中难以掩饰的疲倦,自然感受不到江城浑身散发出来的萧索,见他坐在桌边喝茶,也不再打扰,径直将菜蔬拎进了厨房。
江城端着那盏冷茶,细看那淡黄色的茶水,发现那茶水的表面竟还有细细的几丝看起来极为肮脏的茶油。茶水热的时候,那茶油溶在热水里,散发出淡淡的茶香;可一旦水冷了,就变成了残茶的标志,浮在水面上,想无视都很难。
将来的他,可能就会落得和茶油一个下场吧……
有些恨,但恨谁呢?只能恨当年选择这条生路的自己吧。
江城叹了口气,把那自怨自艾的情绪放了下来,既然自由所剩无几,那么在最后的时间里,为那些帮助过他的人,再做些什么吧。
第 22 章
林伯发现,这几日江城从早到晚,一直在不停的写什么,有时候竟然他睡了一觉醒来,江城屋子里的灯还是亮着的。他好奇问那个孩子最近在写什么,本以为那孩子会什么都不说,没想到他却笑着解释说,给谭老板新请的班子能演的戏太少,写几出老戏给他,也好帮宏盛多赚几个钱。
林伯觉得江城最近变了,原本言语不多脸上也总冷冷的,可现在每天就和换了一个人一样,笑容总是挂在嘴角,尤其是见到杨雨辰回来,他带着笑意的双眸简直像是能够滴出水来一般。
江城将那几本笔记整理一遍,选了几出热闹好演的出来,细细的誊抄出来,然后又将记忆里的几出这里没有的小戏详细的写在笔记的后边。算算日子,竟用了整整十天。
看着整理好的东西,江城把几本笔记用油纸包好用红漆封了,又把抄好的几出戏仔细查看一遍,见没有错漏,才折好放入信封。
江城环视这个住了月余的房间,竟有些不舍,在这里的日子,轻松愉快,想来以后不会在有了。桌面上除了油纸包和信封,就是杨雨辰给他买回来的数十本书。
拿起最上边一本,抽出里面夹的写了一半的《哭灵》,江城想起当初答应给杨雨辰讲解这出戏,却没想到,住了这么久,竟全忘记了。
来这里几年,江城知道这里并没有《红楼梦》,杨雨辰自然没听过那个故事。江城慢慢把《哭灵》补完,换了张纸又写了《焚稿》一段,想了想,竟又换了张纸继续写道:“他那里是帕上情丝千万缕,我是笔尖心事一行行……”看看这两句,江城一呆,如此矫情,怎能出自他的笔下?
揉皱了那张纸,江城拿起油纸包和信封,走出门去。院子中静悄悄的,想来林伯在午睡。他想着去去就回,也就没和林伯打招呼,开了院门走出去,叫了辆黄包车,直奔宏盛去了。
江城一下车子,就被门口闲极无聊的伙计发现了,“小江小江,你可算回来看我们了。如今宏盛都快断顿了……”其实不用小伙计诉苦,只是看宏盛门口竟然连好一点的饭食摊子都没有了,就知道如今宏盛的生意差到了极处。
“我是来看谭大叔的,他在吗?”江城拍拍小伙计的肩膀,神态亲密,这里的人比那些衣着光鲜的有钱人干净得多。
一进房间,江城就见胖胖的谭老板一手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一手攥着条几乎被汗水浸透的灰黄色手帕在额头抹来抹去,看那样子,已经为面前的账本头痛了好久。
“谭大叔,我来看你了。”江城的声音透着股轻松欢喜,马上就引起了谭老板的注意。
谭老板抬头见到江城,一张脸由阴转晴再由晴转阴,一瞬间竟变了几变,最后还是定格成一张苦瓜脸。“小江,你来做什么?”
谭老板的表情将江城逗笑了,知道他是为了宏盛的生意不好而犯愁,也就不去逗他,马上将来意说了出来:“谭大叔,我给你送礼来了。”
“这会儿,你给我送金条还差不多。”谭老板哭丧着脸,“宏盛要再不来个好班子,就离换东家不远了。”
“你看了东西再说嘛。”江城将厚厚的信封递给他,“这东西你让现在的班子好好学了,支持个把月,应该没问题。”
谭老板将信将疑,接过信封拆开来一看,见里面数十张纸都写得密密麻麻,细细一看,见都是唱词曲调还有在台上的动作身段,这些纸上,只怕不下十出戏。
“这是?”谭老板不太明白。
江城在桌边坐下,“上次我看,那个班子唱得也不见得很差,只怕是原本野台子唱得多了,会的全是拿不出手的荤段子。这样的唱一两次也就罢了,想在这里唱,只怕要换一换本子。”江城指指谭老板手里那叠纸,“这是我认为好学好唱的几出本子,抄给您,你让他们去唱,应该支持个把月不是问题。”
谭老板听他说前一半,脸上开始浮出笑容,可最后却听他说只“支持个把月”脸上刚刚出现的笑容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只能坚持个把月?还不是早晚是个死?”
“大叔糊涂了?怎么不想办法把我师傅他们请回来?有他们在,难道大叔你会没钱赚?”江城笑了。
一听江城提起请汪家班子回来,谭老板的眼睛亮了,“把你们班子请回来?这个主意太好了,有你们在,宏盛的人就有饭吃了。”他虽然喜欢江城这个主意,但毕竟还是怕当初的事情还会有影响,不由得追问:“警察厅那边,不会再找麻烦了吧?”
“当然不会,已经全都解决了。”江城笑得很明媚,谭老板见管了他的笑容也不由得一呆,心里暗说,难怪警察厅要截人,就算冲着这个笑容,也值得了。
“那小江你也会回来吗?”既然麻烦已经没有了,自然希望小粉蝶这棵摇钱树拉回来。
看着谭老板期盼的眼神,江城还是笑着,“我若回来了,麻烦还是会有的,只怕再出了麻烦,就没人救得了了。”江城笑得眯起了眼睛,“大叔你说,有得吃但吃不太饱和彻底断顿吃不上,你会选择哪个呢?”
谭老板也不是个糊涂人,自然知道江城的意思,也笑了,“我还是有口饭吃就满足的人。”
见他这样说,江城才将小心包好的油纸包拿出来:“大叔,把这个帮我交给师傅吧。如今我也就只有这个了。”
接过油纸包,谭老板轻轻捏了捏,发觉里面包的东西不软不硬,似乎是几个本子。“这是?”
“这几年师傅教给我的东西,如今不需要了,就全部还给师傅吧。”江城的笑容渐渐收敛,眼中闪现出一丝不舍与怀念。“放在我手里,这只会生出霉斑与蛆虫,放在师傅手里,还能多带出几个师弟来。”
“这该你自己交个汪师傅吧?”谭老板不太明白江城的意图,既然让他把汪家班子找回来,为什么还要让他转交?
“小粉蝶已经死在警察厅里了,这里的只是江城而已。”
看着江城的脸,谭老板忽然觉得这个漂亮而聪明的少年很可怜。他应该还不满十七岁吧,但眼神里流露出的沧桑却如此分明。
谭老板的沉默使江城的心情稍稍好转,他也知道事情要说明白些,才能使戏班子里的人们渐渐忘记他。“要解决麻烦就要付出代价,不是吗?”江城的语气中带有一丝嘲弄,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要嘲弄他自己,还是嘲弄这个完全不熟悉的世界。“我要到一个地方去付出我要付出的代价,来换得所有人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