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学些东西总是好的。”杨雨辰不明白他为什么拒绝。
“真的不需要,”江城微微一笑,被他握住的手暖暖的,感觉真好,有朵小小的喜悦在心里莫名的开了花。江城忽然起了一点点坏心眼,伸小指在男人的手心里轻轻瘙了一下,他知道这个动作过于亲密甚至有些挑逗,但就是想让男人感受到。
那微凉的指尖刮过杨雨辰掌心握枪而留下的薄茧,仿佛也刮过他的心,心里什么地方几不可查的颤了颤。他稳稳心神,忽略掉心中说不清的情绪,对身边的人微笑:“随你好了。你喜欢做什么都可以。”
这是个好人吧,江城在心里对自己说。
江城的沉默使杨雨辰有些尴尬,忽然想起刚刚他台上的种种,又笑着问他:“你刚刚唱的是什么?”
“大鼓书啊。”
“我是说,听不懂的那段。”江城唱的那段,虽然几乎字字不懂,但却字字入心。
“你是说哭灵吗?”江城反问。
哭灵?怪不得声声皆悲,怪不得即使听不懂也催人泪下。“原来那段叫哭灵啊……”
“我也就是心血来潮,那个是南方的调子,怪不得你听不懂。”当时怎么就会想起那一出呢?难道就是为了那句“生不能临别话几句”吧。“回头我给你写出来吧,词句还是不错的。”
“恩。”杨雨辰心里竟为了这一句而雀跃,说这句话时候的江城眼里,有那种他喜爱的光芒。
“谢谢你……”江城能看到男人眼中的情绪,这个人竟然就为了这一句就如此的高兴。“学堂不适合我,你能给我买点书看吗?”
“恩。”杨雨辰点头的样子,竟有些孩子气,江城为他那样子,终于由衷的笑了出来。
第 19 章
桌面上一摞摞的都是杨雨辰给江城各处买来的新书,从天文地理的新科学,到汉书史记的旧历史,里面还夹杂几本流行的原版小说,倒是引起了江城的兴致。略略的看一看,发现竟没有一本是从前听过或是看过的。真的不是同一个世界啊……
杨雨辰每天早出晚归,他们两人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江城虽然见不到他,却一直记得那天说过的要把《哭灵》抄给他的事情,第二天就翻着箱子找他的钢笔。
周婶子把他的箱子收拾得很整齐,东西也一样不缺,钢笔被夹在几个写满了字的本子里,通黑的笔身散发着柔和的光晕。他记得来到奉天之后,这支笔一直躺在书桌的抽屉里,他从没再动过。
曾经,每天都会用这只笔记下汪师傅说的每一句唱词,而本子里全都是他这些年整理的一些老戏。江城抚摸着笔记本破旧而泛黄的封皮,这里面都是他这些年的心血,怎么这半年竟没有再翻看呢?
带着一点惭愧,江城翻看了久违的笔记本,然后就看到了那个被他忽略了数年的名字。
杨雨辰……
怪不得会觉得那样熟悉,怪不得,原来答案在这里。看着那三个字,江城笑了,早就知道除了母亲不会有人完全没理由的对他好。
显然,忘记的只有他一个人,那个当初执着地让他承诺等待的那个人从没忘记过。他真的变强了,当年那个有些瑟缩有些腼腆的青年,完全脱胎换骨成了现在的成熟男人。
扭开笔帽,江城抽了一张印着暗花的白色厚信笺,一笔一划地写起了《哭灵》。“想当初你是孤苦伶仃到我家来,我以为暖巢可栖孤零燕。”江城停了笔,看看这句,有些类似恐惧的情绪,会有个暖巢让他来栖息下来吗?
将手中的信笺随手夹在最上方的一本书中,烦乱得就想出门去逛逛。人刚到门口,却见林伯掇了张长凳坐在门口打盹,想来已经坐了好些时辰了。江城看看天色,虽然太阳已下去了大半,但暑热到底还盛,坐在太阳底下打盹,真怕老人着了暑,再病了就不好了。于是轻轻推了推老人,唤道:“林伯,林伯,起来屋里睡吧。”
老人被他一推,立刻就醒了,揉揉眼睛,看了江城站在门边,说的第一句却是:“小江,你不能出去。”
“为什么?”江城疑惑了,之前到不拦他,怎么这时候却不让出去了?
“我们少爷说,外面不太平,这几天学生在闹,大帅下了领要严抓,宁可错抓不能放过。少爷说,小江你年纪轻,万一被当学生抓了,怕又要在警察厅或什么地方吃苦头。”林伯解释得很明白,显然是被杨雨辰吩咐过的,就怕被江城误会。
学生闹事?来了这几年,冷眼观看,孙大帅治理有方,虽然也偶有小乱,但到底没出过什么大事,尤其没见过学生闹事。“怎么突然就闹起来了?你们少爷怎么说?”
林伯从凳子上起来,抻了个懒腰,“之前少爷捎话来,让我告诉你,我见你又是看书又是写字,没敢打扰你。又怕一眼照不到你就出去了,只好坐在门口堵着了。”说完又捶捶腰,“我可得回屋直直腰了,这老胳膊老腿,坐得生疼。”
这小院里只住了杨雨辰、林伯,如今又加了个江城,三个人的饭菜都是林伯打理。江城见老人捶着说腰疼,心里不忍,就说:“今天的晚饭,我来打理吧,反正三个人的饭菜也好做。”
老人看看江城,见他笑得自信,不由得担心:“可别糟蹋了东西。”
“原本班子里十几口子人的饭菜我也做过的。林伯放心吧,保管晚上让您吃顿好的。”江城确实想露露手艺,对着林伯拍着胸脯打包票。
林伯与江城也处了半月有余,知道这孩子面冷心热,平时总是悄悄无声的就把事情做了,从来不给他找一丝麻烦,今天一定是看他说腰疼,才要把做饭的事情承担下来的。也就不和江城客气,笑了笑说:“东西都在厨房里,肉蛋米面菜一样不缺。”说完,就捶着腰回屋去了。
晚饭时分,江城把做好的几样饭菜都留了一半,仔细拿碟子碗扣了温在大锅里,就端了饭菜要去敲林伯的房门。屋子里林伯却早就闻到了饭菜香,开了门等他,见他端了漆盘来,连忙接过来,大声称赞:“小江你手艺还真不错,这香味就很是地道。”
江城也就是用现有的材料对付了一盘黄瓜丝土豆丝炒肉、一盘辣椒香菜炒肉、一碗番茄炖牛肉,全是荤素搭配的菜式。饭却是特意蒸的萝卜饭,是把新鲜水灵的白萝卜去皮切成半个指甲大小的丁子,用滚水焯掉萝卜自带的微微臭气,与洗好的白米一起放在碗里,再加合适的白汤,在笼屉里蒸馒头一般的蒸出来。出锅,米香混着萝卜的清香,白米配着晶莹的萝卜丁,好闻又好看。
林伯夸张地抢了饭碗就要吃,但还是动筷子之前想起了杨雨辰,“给没给我家少爷留一份?”
“林伯你放心吃吧。”江城选了块肥瘦相间的牛肉,夹着放到林伯的米饭上,“我留了双份在火上煨着,足够他晚饭了。”
这顿饭林伯吃的很畅快,饭后拍着满足的肚子就要去给江城泡茶。江城却早煮了柚皮蜂蜜薄荷水,一整壶晾在院子里的桌子上,拉了林伯来一起坐在院子中纳凉聊天。江城是安了心思的要问明杨雨辰的底细,话里话外不离他。林伯却是从他们家少爷口中早就认识了江城的,这时候见他绕着弯的去问,也不点破,只是问什么答什么,一会就满足了江城的全部好奇。
原来杨家也能算是诗书之家,只到了杨雨辰父亲那辈便破落了,于是变卖了田产住到新民城里去供这独子读书,只留了林伯一个人老仆人作伴。可没想到,书没读完,人却没了,弄得杨雨辰只能辍学。家里债台高筑,一分钱都没有,他只能出了学堂就想往军队里扎,只为了求个前程好能有一天重振家声。
“如今少爷总算熬出头来了。”晚上躺在床上,江城翻来覆去想的就是林伯这句话。林伯说这句的时候,脸上欣慰骄傲之情全不掩饰,竟如同说的是自己儿女一般。看林伯和杨雨辰平时说话行事,两人相依为命,真的就是骨肉至亲也未必能够这样。
那边房里的林伯显然也并没睡,房门一会一开,显然是在等杨雨辰回来。听着房门吱吱呀呀的声音,江城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那个人会什么时候回来呢?
半梦半醒之间,一声清脆的枪响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江城猛的坐了起来。如果仅仅是学生闹事,会严重到开枪的地步吗?
江城回忆他所知道的那段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历史,悲哀的发现,那个世界里不仅仅发生过,还有人为了理想而流血……那么,杨雨辰在这事件中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头痛啊……他有点想念那双帮他按揉着减轻痛感的手了。
外面依旧有稀疏的枪声传来,但却始终没有停止。江城靠着墙,想着心事,竟没注意到窗户外透进房间里的那缕晨曦。
院子里传来林伯扫地的声音,江城出门去,看到林伯眼睛红红的,一脸疲惫,显然昨夜没有好好睡过。
“小江,早饭在厨房里,你自己去吃吧。”老人心不在焉。
“林伯,你去睡一下吧。”江城有些心疼老人,“你放心睡,我会准备好午饭,保证他回来有热乎可口的饭菜。”
于是,这一老一小两个人一等就足足等了四天。
杨雨辰是第四日午饭后回来的,回来的时候江城刚洗了碗从厨房里出来,见他满脸疲累,胡子也生出来了,头发也脏乱了,那双温和的眼睛都熬抠进去了,全没有先前整齐干净的样子。
江城一看,就知道杨雨辰累得狠了,好在这些天每顿饭都给他准备了份,后来竟成做了新鲜的留在锅里,原本上顿给他留的就江城和林伯吃了,这时候马上给他端出来摆在正堂桌子上。
杨雨辰确实又累又饿,竟完全没吃出饭菜的味道与平时吃惯的有什么不同。饭后,他倒头就睡,连外衣都没换下来。
江城坐在床边,将他军装的扣子松到胸口,又把里面衬衣的扣子松了两个,弯下腰去把军靴给他脱掉,双脚抬上床去,才松了一口气。睡梦中,男人也觉得舒服了很多,翻了个身,呼吸渐渐沉重,竟微微打起了鼾。江城拉过条薄被子搭在男人腰上,又伸脚把地上的军靴踢得整齐靠在床尾,才起身拉门出去。
不管这几天外面发生了什么,这个人做了些什么,平安回来就好。江城自己都没发现,走出房间的时候,他总是冷冰冰的脸上是带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笑容的。
第 20 章
再见到杨雨辰却已经是第二天的一早了,江城打开房门,就看见男人坐在院子中的桌边喝粥,脸上虽然依旧满是胡子茬,但精神却爽利得很。他见了江城,笑着向他招手,示意他过来一起吃早饭。
“学生们都安全吗?”江城问。
杨雨辰看着对面的少年,没想到他会这样问。“你还对这些感兴趣吗?”语气里有种冰冷的严肃。
江城笑了,“外面打了好几天枪,想不感兴趣都很难啊。”他看着杨雨辰的下巴越发笑得畅快,“快吃吧,一会我给你好好刮刮脸吧,都快成刺猬了。”
听江城这样说,杨雨辰也不由得脸上严肃一扫而光,尴尬的摸摸下巴,微微点点头。
杨雨辰坐在桌边,看着江城慢悠悠准备了热水、肥皂泡、毛巾,又把屋子里的太师椅搬到院子中间放好。他站在太师椅边,手拿着泽亮的剃须刀在一块黄褐色的皮子上蹭着,“大爷,让小的伺候您吧。”
走到江城身边,杨雨辰对江城的手艺还是有所怀疑的:“不会给我放血吧?”
江城按着他坐下来,将雪白的毛巾围上了他的脖子。“放心吧,当初在各村演野台子的时候,什么事情不做啊。您放心请好吧。”
杨雨辰不再说什么,闭着眼睛由着江城在他脸上折腾。温热的毛巾铺在他的下巴上,一会又换成了冰凉的肥皂泡沫,他感到江城微凉的指尖按着他的额头,那柄剃须刀就轻轻划过他的面颊。
一股温暖的气息扫过他的眼睑,暖暖的,痒痒的,三月里的春风一般。杨雨辰睁开眼,江城的脸孔近在咫尺,神情专注而认真。
“闭上眼睛。”江城的手掌蒙住了他的双眼,“你看着我,万一分心割到你,怎么办。”他的手指干冷,掌心却温热。
杨雨辰竟然很听话,之后就安安静静的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清晨的阳光落在他的眼皮上,一片红亮亮的光。
“大爷看看吧,小的伺候的可好?”江城轻推他的肩膀。
江城端着擦得亮闪闪的镜子站在他对面,镜子里的他下巴显出淡淡的青色。伸手摸摸光溜溜的下巴,不得不承认,江城的手艺很好。
江城抽下他脖子上的毛巾,小心擦拭着功成身退的刀子,“还好这刀子不在学生们手里。”
“枪不是我下令开的。”杨雨辰知道江城想知道什么,决定满足他。“负责驱赶学生的不止我一个团,邓参谋长下令开枪……别人我管不了,不过我的团,没伤到一个学生。你……信我吗?”杨雨辰脸上神情柔和,江城直觉他没有说谎。
“学生们哪里分得出来?”江城没有回答问题,只是洗好毛巾送到杨雨辰手边,“你还是小心一些吧。”
“最近你别出门,有事情实在需要出门就让林伯去做。外面好多人抓人抓红了眼,见到年纪差不多的就带走。”杨雨辰是真的不希望江城再次陷入麻烦之中。
“我明白。你放心。”江城笑笑,端着东西转身去了,那背影在杨雨辰眼中竟透出种让他捉摸不透的高深。
装饰华丽的办公室,宽大厚重的办公桌边邓长陵对着杨雨辰皱眉头:“你未免心肠太软了些。那些无法无天的学生,枉费大帅拨出巨款给他们建学校。”
“参谋长,我只是……”杨雨辰想对他细细解释,但却被他抬手制止。
“我知道,你想说大多数学生只是被那几个领头的煽动。这个事情我也是知道的,如今封闭了学校,让他们都乖乖在学校里,也免得军警们每天在外面费心抓人了。”邓长陵说得轻描淡写。“只是,你这样心软,将来我怎么放心把大事交到你手上啊。”
“是,参谋长说得是。”杨雨辰神色郑重。
见杨雨辰这个样子,邓长陵倒也满意,既然闲话说完了,自然要进入正题。“你那个弟弟接回去也有些日子了,什么时候带到我府上,一起吃顿家常便饭。”月余的时间,想来那个孩子也该休养得差不多了。
听邓长陵提到江城,杨雨辰心里莫名的一颤,“舍弟……舍弟身子还不太好,出门还勉强些。”不知为什么,开口说出的就是谎言。
邓长陵一听,脸色就沉了下来,“一个多月,什么病都该好了吧?我看是你舍不得把人带出来吧。”
“不瞒参谋长,舍弟确实是身体还没好。”杨雨辰想起西洋医生的话,就复述给邓长陵听:“舍弟短时间内被注射了两只白粉针,可能是伤到了脑子,最近身体到是没什么了,但总是会头疼,犯起来疼得在床上打滚。”这话半真半假,倒也不好分辨邓长陵直觉杨雨辰的话不尽不实,但却也不好揭穿他,只是点头:“好好养着,忙过了这一段,带来给我见见。小粉蝶那么有名,我可还没见过。”
从邓长陵的办公室出来,杨雨辰竟为了刚刚的谎言出了一身的冷汗。邓长陵于他有知遇之恩,甚至能算他半个老师,从前他对他言听计从,但就这短短的几天,先是无视他开枪的命令,后是为了江城跟他说谎。是他哪里改变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