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盯着江城看的杨雨辰当然不会错过他眼中的疑惑,微微笑了:“别想那么多,你先喝点水,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看着男人转身离去,江城捧着温热的水杯缓缓的抿了一口,如今还能在安静的午后这样喝一口水,真好……放下水杯,他缓缓拉起袖子,细小的两点青紫显示了昨夜的噩梦,头又在隐隐的疼。
与男人一起回来的是个身着黑色粗布褂子的老人,老人托着个漆盘,进屋来就放在床边的方桌上。白瓷的碗里是粥,白瓷的盘子里是金黄的咸菜丝,江城一见这些,竟真的有口水涌了出来。
“这是林伯,我不在的时候,你需要什么就和他说吧。”男人将老人介绍给江城,也将江城介绍给老人:“林伯,小江我就交给你了。”老人脸上始终带着慈爱的笑容,竟与从前的汪师傅的笑有几分相似。
林伯退了出去,男人站在桌边冲江城招手:“来吃点东西吧。”说着他掇了个凳子在桌边,示意江城过来,自己却退到藤椅边坐了下来,手肘撑在藤椅扶手上,交叉着手指,微笑着看他。
江城此时虽然头痛,但到底没什么外伤,慢慢起身坐到桌边,端起碗来轻轻喝了一口。淡淡的米香在唇齿间缓缓弥漫的时候,他忐忑的内心竟然平稳了下来,清粥咸菜,如此而已,却透着安闲与舒适。好像原本就希望的是这样的生活吧……
看江城吃得开心,杨雨辰脸上的神情也越发的柔和,把操演的事情完全丢在了脑后。
清淡的米粥,切得细细的咸菜丝上撒着金黄色的芝麻,江城吃着这些,恍惚中竟好像是幼小时候在病中吃到的母亲为他做的病号餐。看着手中的粥碗,江城偷偷笑了,哪里会像呢?母亲那华丽的手艺岂是这简单的白粥可比拟的?不过,吃起来一样的温暖。
现在的自己在这里,母亲又在哪里?
想起现在的处境,江城的胃口忽然就没有了,看着剩下的几口粥,舍不得放下,却又实在吃不下。盯着粥碗,他忽然想起了汪家班子里的师兄弟们,他们在担心他吧?“我想回去了。”
江城平静的声音让杨雨辰有些心痛,怎么样告诉他那些人都走了,他会以为大家都抛弃他了吧……想到这些,杨雨辰决定装傻:“你还要好好休息,一会医生就来了。你被他们大量注射了很不好的药,要仔细检查清楚的。”
“Heroin……”江城的声音淡淡的,没什么情绪:“毒品的一种,长期定时使用,可以上瘾。短期内大量使用,可能会对神经系统造成损害。”
听江城说出这些,杨雨辰很惊讶,切不说这东西极为少见,他也是从西洋医生那里才知道了这药的可怕,就是毒品这称呼却是第一次听到,那医生也说这药是麻醉用的,用不好会上瘾而已。不过江城说起这些的时候那种事不关己的口气,让他心中有了一丝凉意。当年那个全无所求的去帮他的孩子,和如今坐在面前的冷淡少年,真的是一个人吗?
江城表面上沉静如水,心中却波涛汹涌,恐惧紧紧扼住了他的心,他是真的怕染上毒瘾的。想起从前被人灌输的吸毒的下场,他的身上就一阵阵的发寒。
“你是谁?”江城将眼光对上了男人的视线,这句话早就想问了。
“杨雨辰,二七五团代理团长。”男人的自我介绍让江城皱起眉头,名字很熟悉。
看着江城的表情,杨雨辰知道他刚刚醒来,心里疑问太多,脑子思绪太乱,觉得还是放他自己休息一下更好。于是他收拾了碗筷,端起漆盘,“你再歇歇,一会医生到了,林伯会带他过来的。”想想,又嘱咐了一句,“好好养着,别太伤神。”
江城再度坐回床边,看着杨雨辰端着漆盘出去,心里的疑问越发大了。这人待他似乎真是无所图的亲切,可真的有这样的好人吗?
亲自把碗筷端回后厨,杨雨辰撑着炉台看着面前白瓷碗里剩下的小半碗白粥,竟拿起来喝了一口。碗里的米粥已经凉了,喝在口中冷凝半硬的米粒有种渣滓感。
第 17 章
医生检查后,对江城的身体给出了良好的判断,他虽然还有些头痛,但幸运的是没有染上毒瘾。
听医生如此说,江城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未来还有希望……
江城安静修养了几天,往来送饭的都是林伯,杨雨辰却再不出现。见不到他,江城却过得很自在,每天安安心心只是吃和睡,渐渐的一跳一跳疼的头也不再疼了。
于是,一天午饭后,江城走出了房间。简朴的小院里静悄悄的,角落里的粗大槐树的墨绿色树冠投下的阴影满满的遮住了整个院子。槐树下摆了两张帆布躺椅,还有小小的一张藤编的圆桌,若是盛夏的傍晚坐在树下,倒是消暑纳凉的好去处,看来这院子的主人却是个会享受人生的人。
出了院子,招手叫了辆黄包车,江城对车夫吩咐道:“去宏盛。”车夫答应一声刚想去拉车,却又被江城叫住,“把车棚子拉上吧。”车夫倒是听话,也不问他为什么,上了车棚子,拽起车子就迈开大步。
透过车棚的缝隙,江城看到街道上与几日前没有任何分别,熙来攘往的人群,高声叫卖的商贩。宏盛门口,也与几天前没有半分区别,下午一向是班子里的小学徒唱炮戏,没名角但票价也便宜,两毛钱一位的散座,很受那些早下工的苦哈哈们欢迎。与晚场门外精致的瓜子仁、飘香的茶叶蛋、漂亮的茶果水晶饺子等不同,门口的摊子全是一毛钱一大盘的白坯面,三毛钱一份的烂肺头、熘肝尖、溜肥肠,两毛钱一碗的羊杂汤还送俩面饼,还有一毛钱一碗的有名饭庄午饭的尾栏,虽然不精致,但便宜又有油水,都是苦哈哈们的最爱。
江城下了车才意识到身上没有一分钱,还好看门收票的是熟悉的伙计,他一下车那人便睁大了眼睛凑上来,只能苦笑着对那人说:“陈哥,帮我把车钱结了吧。”
陈伙计听他这样说,马上掏了几毛钱塞进车夫手里,拉了江城就往宏盛里面走:“老板还以为你出事了,连汪师傅他们都被老板打发回去了。如今看,你没什么事情嘛,虚惊一场啊。老板看到你一定高兴死了。”
宏盛里从上到下,从前都对江城极好,这时候看他的反应,确实是从心底里的高兴,连带着江城也开心起来。“我没什么事情,今天的下午场谁唱?你不用在门口收票吗?”
听江城问下午场,陈伙计撇撇嘴,“没了你们,都是些混场子的,唱得糟烂无比,只能给苦力们解闷罢了。这样的场子,收票和不收票,又有什么区别?”
进了宏盛,江城就皱起了眉头,台上唱的竟然是《上北楼》,旦和丑在台上淫行浪语,简直不堪入目。
“怎么唱了这个?”江城也不用陈伙计拉着,径直的往谭老板的办公室去。身后的陈伙计声音里也全是无奈,“班子太差,完全卖不出座去,不唱这个,又能唱什么?”
刚刚听陈伙计说谭老板打发回去了汪师傅,江城以为只是让师傅他们躲两天,可现在看来,只怕汪家班子被宏盛解约了。师傅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心中虽然烦乱,但江城还是礼貌的敲了门。谭老板看到江城进门的时候,被惊得打翻了手里的茶碗,半碗温热的茶水全洒在宝蓝色的长衫上。“小江,你回来啦……”
“谭大叔,我师傅呢?”江城直接发问。
听江城进屋就问汪师傅,谭老板张口结舌,早知道江城还能平安回来,真不该让汪家班子离开。这时候被江城问起,他只能试图转移话题:“累不累?大叔给你倒碗茶喝?要凉茶还是热茶?”
“谭大叔,你知道我的脾气。我们别绕弯子了,师傅他们被你赶走了吗?”江城的眼睛立了起来,跟了汪师傅这些年,老人虽然经常脸上冷冷的,但却是打心里疼他的,这些他都非常清楚。
看江城脸色都变了,谭老板叹了口气,终于说了出来:“你当时被警察厅的人半路劫走,汪师傅都要急死了,立时就要冲去警察厅要人,是我好不容易才拦住了他。”想起当天的情景,谭老板还心有余悸,“你们来奉天时间还短,是真不知道程士开的恐怖。前些年死在他手里的戏子或是漂亮少年,两只手都数不过来。最惨的两个,因为他们反抗的厉害,最后全家都成了程士开发泄怒火的对象。你们是真不知道程阎王的恐怖。”
“……”江城想到警察厅里的遭遇,虽然一直没见到那个警察厅长,但笑得阴森森的区秘书却是见了两次的,那种让人冷到心里去的笑容,只怕得了程士开的真传吧。
“你那脾气……我是真怕连累了整个班子。十几口子人命,可不是玩笑。”虽然当时也考虑到了宏盛,但确实主要想的是如何保命,这时候说出来,丝毫不见羞惭。“我劝着汪师傅他们连夜收拾了行装,让他们回新民去了。”
“回新民了……”江城心里空空的。
“也不敢真就落脚在新民,谁知道你会把程阎王惹得如何?我嘱咐他先找个偏僻地方落脚,这半年在宏盛赚得也不少,带着整个班子安安生生歇一阵子,打听了事情全过去再出来吧。”
“……”不能否认,谭老板想的还是很周到的。
“这时候,估计他们连纸都给你烧了吧。”谭老板苦笑道:“你也别怪罪,我也是都准备了的。”说着向屋角一指,确实放了一小捆草纸,纸捆子上还有几支素烛。“哪里能想到,你去了几天还能安然回来。”
事情已经这样,江城虽然难过,却实在不是执拗之人,脸上越发平淡了,轻轻问谭老板:“大叔,我的东西,是不是被师傅他们带走了?”
“哪能呢,汪师傅还盼着你平安回来,怎么能把你东西带走?临走的时候也是周家老姐姐专门给你收拾的箱子,现下全放在柜子里呢。临走的时候汪师傅千叮万嘱,你回来,千万让你去新民寻他们。”谭老板本来还满脸严肃,这时却微微笑了,“现在你真回来了,我到给你做了打算,趁着年轻,离了这个行当吧。先前几年不说,只最近半年,你的包银也不是个小数目。你又没有养成丝毫坏习惯,想来攒下的也不少,拿着钱做点小买卖,也是条不错的活路。至于汪家班子,还是别再回去了。”
听了谭老板的话,江城沉默了,这回的事情确实让他怕了,实在没胆量再经历一次。可他大部分积蓄和先收的包银都为了震东洋的事情搭了进去,如今却如何是好?心里越发烦乱,脸上神色却更冷了,他这时候真是落了个上不上下不下,进不得也退不了。
“大叔,我想最后唱一场,可还使得?”真的要离了舞台,江城还真有些舍不得,这会儿倒是理解了当年母亲的执着。
第 18 章
江城主动要唱,这时候又是午后场只穷人来听,谭老板倒不怕了,满脸笑意的点头,“你爱去自然是好的,台上那两个,是给你提鞋也不配的。”
江城摇摇手,“大叔午饭吃酒了吗?怎么乱说话?他们吃这碗饭,也不是容易的。”
“是啊,总说是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别管什么样,能上去就难得。不过,再想找个像你们汪家班子的,就难了。”说起戏班子,谭老板确实头疼,当初偶然请了汪家班子来,这半年真是没少给他赚钱。他们一走,新来的班子是就近找的乡土台子,午后场倒能凑活,晚场就艰难了,几天来已经被喝了三五次倒彩,就差砸台子了,也不知道何时能再寻个江城这样的。
“师傅不在,我也没个丑搭戏,一会还是唱大鼓吧。”江城想了想,和谭老板商量。
谭老板见他愿意上台就万分高兴了,哪里还管他唱什么,忙吩咐了伙计去换台前的戏牌。见伙计去了,他才亲自拿着钥匙去开了一边的柜子,从里面提出两只半新的中号藤箱来,又从钱匣子里掏了一个小包出来,开了一只箱子放了进去。“小江,大叔这就当送你的别礼了,这些日子宏盛实在艰难,大叔多了也拿不出来,这三十块大洋,你留着添两件秋天的衣服吧。”
江城见他如此说,眼圈也隐隐发酸,人情冷暖,如今算是见识到了。“大叔又破费了,这半年多亏您照顾,我但凡多听您两句,也不会给您添那么多麻烦……”这些确实是他的真心话。
看江城的表情,谭老板也着实舍不得这个孩子,竟伸臂搂了搂他,“今天就当是告别,以后好好过日子,闲了就来看看大叔,大叔是真的舍不得你。”
外面此时已经闹哄哄一团,刚刚出去的伙计挑了门帘进来,“大伙一见戏牌上小粉蝶那三个字就疯了,直嚷嚷着让人快去呢!”那伙计满脸兴奋,“好些天没见到这样的场面了,看到台下懒懒的,我们都提不起精神!”
“谭大叔,我去了。”江城和谭老板打了声招呼,转身就往台口走去。
这场江城唱得倒是随意,起鼓还是《鞭打芦花》,之后唱的却是当年从母亲那里学会的《探晴雯》和《黛玉焚稿》。两段一唱过,倒是想起来越剧红楼梦,心血来潮的清唱了一段《宝玉哭灵》。之前的大鼓台下倒是彩声不断,可这段《哭灵》却把台下唱了个云里雾中,完全听不明所以,不过毕竟江城唱得好听,却也没有人舍得喝倒彩。最后江城又唱了出汪师傅教的奉派大鼓《一针飞》,才恋恋不舍的离了舞台。
回了谭老板的房间,屋里却没了人,江城刚想拎了箱子走人,一边的伙计却上来帮他提了:“小江,还是我送你到门口吧。老板刚刚听你唱那段听不懂的,听着听着竟哭了出来,这会后边去洗眼睛了。”
江城由着他拿着箱子陪他到了门口,那伙计本来还想帮他叫车,却被江城一口回绝了,只好一步三回头的进宏盛去了。
拎着两口箱子,江城竟有前路茫茫之感,这时候他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了,可如何是好。
“我们回家吧。”一个声音在身边对他说,一双手接过了他的箱子,江城看时,却是杨雨辰。他一身深灰色的西装,没了穿军装时的凌厉,越发显得他身姿挺拔,儒雅俊逸。
看江城茫然的样子,杨雨辰温和的笑了,也不多说,将两只箱子合在一只手里,伸出空着的手摸摸他的头顶,然后像个兄长对幼弟一样的牵起他的手:“来,跟哥哥回家。”
江城很迷茫,这个人为什么对他如此亲近,亲人一般的感觉。多年相处汪师傅他们也像亲人,却半分也没有这种骨肉相连的亲昵。手掌被他握住,由着他拉他上了黄包车。
看江城乖乖坐在他身边,杨雨辰竟然有些心痛,这孩子从没如此脆弱乖顺过。养病的那些天,虽然不出现在他面前,但他总会偷偷关注他,看到他沉默中眼神里满满的倔强,看到他偶尔握紧的拳头,看到他难得流露的焦躁……这时候这样子的江城,他从来没见到过,即使是警察厅里的那夜,他散乱的眼神中也没有屈服。
把两只箱子放在脚边,伸手继续握住江城微凉的手掌,把玩他洁白纤细的手指,杨雨辰发现有种异样的情绪在慢慢充满他的心胸。车夫跑得并不快,眼前缓缓流过的街景半分没吸引江城的眼神。“我送你去读书吧。”杨雨辰微笑着提议,虽然知道他很早以前就认字,但看他如今的处境,应该是不会有机会进入学堂的吧。“现在已经没有私塾了,全是新式的学堂,教的也都是西洋新学。”
江城的眼光从上车以来始终落在那只被杨雨辰握住的手上,原本想不着痕迹的躲开,竟微微贪恋他手指上的温度而舍不得躲开。听他说起读书,江城摇摇头,“我不需要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