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沙川——七里弥望

作者:七里弥望  录入:01-19

“这次回府,本只是想来看看小世子,”素汐顿了顿,垂下眼帘,两颊绯红,“况且现在正是政权交换的时日,总还是放心不下阿。”

“娘娘心地善良,遇上你是殿下的福分。”

“易昭是个那么有才华有抱负的人,终没想到他会为了我放下王位之争。”所以孤独的心动摇了,尽管当初入观修行那样毫不犹豫。

“浪子回头,多晚都不迟。”

两人接着絮絮聊了些别后各自零碎的生活琐事,素汐忽然冒出一句:“他很喜欢你。”

“我知道,”银古负手站在花架下,看假山上悬下来的藤蔓,“只是我习惯了四处流浪,无牵无挂。”

风族最珍视的就是自由,停下来就会死去,于是不停地踽踽独行。

“你的身体。”素汐谨慎地开口,“比上次看到你时脸色还要差一些。”

她也曾积极给他寻方子佩药,但是银古拒绝了。

“多谢娘娘关心,我自己清楚自己的状况。”任谁都能看出来,他在迅速衰老,但是没有人能医治他的“病”。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素汐对花伤感,“花开堪折直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15、

地下阴湿的牢狱中,易昭走后,青沫烦躁地走来走去。冰冷的铁栏杆后面,有个人双手被锁在墙上,脏乱的卷发随着低垂的头披散下来,遮住了脸,死气沉沉。

易昭说这人行迹可疑,长年往来易水和秦西,在他押运的商船上搜到大量不同寻常的兵器。可是用尽酷刑,也没办法从这个老顽固嘴里撬出有价值的东西。

等守卫的人离开,一直一动不动的人忽然抬起头,颈项沉重的锁链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青公子?”黑暗中,一双没有焦距的眼睛准确地对向几步开外的人。

青沫心口猛地跳了一下,语气却镇定自若:“是我,希伦阁下。”

“你对易昭开口说第一句话,我就知道是你了。”身上伤痕累累的人忽然笑了,一股死亡的阴气迎面而来,“我原以为你只是个普通的商人。”

一阵沉寂中,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辨。

“你的眼睛怎么了?”青沫打破难耐的沉默。

“天生的痼疾,进了这里后,断了用药,就变成这样了。”希伦叹了口气,“好想再看一眼外面的世界。”

“是我连累了你。”

“那些官兵气势冲冲闯进泠月楼时,我就有些明白了。只是没想到,拉古斯庆典上一瞥后,还能再见到你。”希伦伸出舌头舔舔干燥脱皮的双唇,“第一次见面,我就怀疑过,终是不敢相信。”

“的确,昔日被称为魔鬼之子的希亚小王子已经面目全非了。”语气没有一丝温度,曾经刻苦铭心的伤害足以抹杀一切虚幻的幸福,“如果你把我供出来,也许可以少受点苦。”

“笑话,自古当权者有几个能真正做到行仁义而王天下的?把你拖进来,以便他们一网打尽?”明显消瘦了一圈的希伦讥笑,“更何况,明知易水严査过往商船,阻止民间兵器流入秦西,我还继续与你合作,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怨不得别人。”

“你的亲人。”青沫欲言又止。

“都不在这个世上了,可我知道他们在那里等我团聚。父亲原本是我的舅舅,出生在奴隶人家,不甘于命运不公的他,忍受奴隶主刁钻的赎身条件,昏天黑地地干活,终于走出了那片原以为会囚禁一生的农场。”希伦憔悴不堪血迹斑斑的脸上,闪现出类似回光返照的色彩,“凭着年少不服输的心性,自由之身的父亲什么活都做。获得一点积蓄后开始经商,从小生意做起,在竞争激烈的商海慢慢熬。等他带着足够的赎金回到农场,却被告知他们早已死于一场当地突发的传染病中了,只剩下一个小男孩。”

“他在破旧的磨坊里找到了满面粉尘的我,那样隐忍成熟的年轻人跪在地上泣不成声:”跟我走吧,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父亲。‘他送我去学院读书,给我创造机会和贵族子弟结交,可我讨厌那些天生养尊处优不知人民疾苦的小姐公子哥,不屑于之为伍,只当父亲原来是个攀附权贵的小人。其实他是希望我接近这些帝国未来的精英,以便将来把底下疾苦百姓的呼声传至统治阶级,企盼有一天能影响甚至改变帝国的命运。当我明白这些道理时,父亲经商失败了,身体也跨了,我只能离开学院。“

“这些年,秦西外有蛮族窥伺,境内奴隶贫民大小斗争不断,我忽然想,既然改变不了,为何不推翻了它?于是不再犹豫,接受你介绍的生意,偷偷转运将大量精良的兵器去秦西,卖给那些民间革命组织者。人人都只道我是个为了暴利不惜铤而走险的商人,其实我也有我的小小心思。如今我这样死了也是值的,父亲会为我自豪。”希伦头头是道,洋洋自得唾沫横飞,仿佛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刀伤鞭伤都不存在,他还是那个四面玲珑左右逢源的自由商人。

“秦西子民私下里其实很同情殿下,”希论话锋一转,“据我所知,民间也有一部分人以你的名义起事。”

“我知道,”终还是有人记得他的,就算在大多数人眼里,他已经是个死人。

从易昭府邸出来,已是掌灯时分,银古谢绝了府中马车送他们回去的好意,师徒二人走进热闹的街市,这日从头到尾都没看见花月。

夏天凉爽的夜晚,街上结伴出来游玩纳凉的男男女女很多。银古的心情似乎很好,一路上四处看了看,青沫在身后闷闷不响一步不离地跟着。

“师傅忽然想到一个笑话。”细心的银古突然冒出一句,“你要不要听?”

身后的人讶然,随即含笑点头:“好。”

“从前有个人迷信皇历,上面说今天不宜出门,于是他爬墙出去,因为连绵阴雨天气的缘故,年久失修的土墙倒塌了,他刚好被压在墙底下只剩半条命。家仆闻声赶来救人,他却拒绝了,因为皇历上说今天不宜动土,到第二天早上家人再去,他已经死了。”素来严谨律己的人一本正经地讲冷笑话。

“所以说迂腐害死人啊。”青沫盯着对面的师傅看了很久,才慢慢开口,“没想到师傅也会有为别人讲笑话的一天。”

“从易昭那里出来后,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原来师傅是在担心我。”青沫恍然,低头不住地笑。

有人挂不住脸了,僵硬着身子转身忿忿而去,青沫急急追上,师徒两人在车来人往中穿梭行走。遇到一处场子,一袭月白色长衫,脸庞清秀的年轻说书人环视一圈后,啪地一声,惊堂木拍在面前的长桌上,这才见他轻摇折扇,娓娓道来。下面一堆梗着脖子的听客,凝气屏声,生怕漏了一词半句。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群来无影去无踪的古老种族,风族,喜欢徜徉天地,追求自由,四处流浪,无拘无束,只有在一年一度的祭祀大典时,才会从四面八方赶回家乡。这一年,风精灵不知受了谁人的怂恿蛊惑,在例行的祭祀大典上,集体背叛了它们侍奉几千年的风族。契约被破坏后,失去力量的风族从云端坠入抚仙湖,被魔怪镇压在暗无天日地湖底。这场突如其来的反叛,风族几乎全军覆没,只剩下一个年轻的祭师。”

“这可是真的?师傅。”青沫惊奇,小心翼翼地问,从来没听他讲过自己的身世,只是懵懵懂懂意识到师傅在寻找什么。

“半真半假。”银古沉思片刻抛出四个字,也不知这凡人从何处知晓这些的。

“这个祭师天分极高,藉助强大法力勉强逃过一劫,他坚信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誓要找出幕后始作俑者。于是背井离乡,到处寻找线索。”说书人忽然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据说,这个祭师极其美貌,黑发白肤,明眸皓齿,歌声美丽,只要有风的地方都可能出现他的身影,也许在座各位当中,已经有人见过他了也不一定,只是不认识罢了。”

底下一阵哗然。

“美人一何丽,颜若芙蓉花。”半明半暗中,青沫低头凑到银古面前,轻声说道。

银古脸上隐隐泛起红霞,恨恨地转身又要走,身边眼疾手快的青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且慢,再听听他会说些什么。”

暧昧地蜡纸灯笼下,说书人为了吸引听客,再接再厉,仿若曾经亲历现场一般,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详细描述祭祀大典上,那场惊心动魄的斗法场景,以及如何如何找到指使者,然后如何如何打败对方,将族人救出重建家园。

没有人注意的小角落里银古黯然,那场大战后,他不甘心,多年来一直在寻找,寻找一种失传已久的法术,以期解开禁锢族人的咒语。

走了远了,还能隐约听到那些听客阵阵惊叹声。

“青儿,易昭主动退出皇位竞争,你以后怎么打算?”

“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青沫出手如电,拈住一只萤火虫,语气听不出起伏,手上却加重了力道,狠狠地捻。

“万事总归空,平平淡淡也是一生。”银古放慢了脚步,看竹林中无数飞舞的萤火虫。

16、

南山,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悠扬浑厚的钟声余音未了,丹霞寺仁安殿香火缭绕,瘦成一把骨头的小和尚低头叽叽咕咕,把经书念的死气沉沉。几个信男信女烧香礼佛,神态虔诚。高高在上金碧辉煌的三身佛似笑非笑,一脸木然的慈悲。青沫接过师傅手中一拢素淡的野花,插在供台上的花瓶里。

“师傅,走吧。”他走过来。

庭院鲜花争奇斗艳,下了石阶,转过拐角,眼前的落孤塔高耸入云,气魄宏大。塔身呈方形锥体,由青砖砌成,结构严整。总体观之,格调庄严古朴,外型简洁稳重。落孤,取自“落霞与孤骛齐飞”,老皇帝为追念生母妆妃所建。凡新科进士及第,必要登临此地题名塔壁留念。

大步跨进塔底石门,门桅上线刻佛像栩栩如生,青沫扶着师傅沿螺旋木梯盘旋而上,到达空荡荡的塔顶。

一黑一白一高一矮两个人站在拱券门边,迎风而里,银古宽大的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

“很美的地方。”

“是阿,”银古轻轻地附和,斟酌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说,“过完这个夏天,我会一个人离开易水。”

身边的年轻人没有任何反应,冰冻了一般纹丝不动,银古偷偷松了口气。冷不防,被一双强劲有力的手臂猛的推到墙上,高大的青沫抓住他的肩膀,像一只发疯的野兽一样啃咬嘴唇,喉结和锁骨,眼底闪着嗜血的幽光。

银古被猝不及防的袭击惊住了,挣扎着试图推开圈住他的人。已经失去理智的人一声不响干净利索地钳制住他的两只手腕,压在头顶上,身体强行挤进双腿之间,腾出一只手伸进他的长裤。银古倒吸一口气,扭腰避开,纠缠中,早已衣冠不整,露出一半雪白的肌肤。

楼梯口,小孩子的追逐嬉闹声,几个妇人七嘴八舌声音越来越近。

青沫一瞬间犹豫,挣脱了钳制的银古狠狠甩了他一巴掌后,迅速消失在拱券门下。结伴而来的游人有说有笑登上塔顶,却见一男子独自站在那里,周身泛着阴森森的寒气,泛红的眼狠狠地扫过来,杀气十足,吓得小孩子哇哇大哭,脸色发白的妇人赶紧拖着小孩离去。周围重新恢复了安静,隐忍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决堤了一般,怎么都止不住。

门外,白色的人影裹着披风从塔顶幽幽地驭风而下。

半山腰红叶枫林中蜿蜒的石阶上,一青衣书生跟在金发男子后面苟延残喘,身边几个早起的香客擦肩而过。

“大王子殿下,”恩书停下发酸的双脚,大口大口喘气,额头上汗滴如雨,真是生不如死,“前面拐弯草坪处有个订婚店,去逛逛如何?”

“哦,有意思。”拉古斯停下稳健的步子,转身居高临下,“可有什么传说典故之类的?说来听听。”

恩书弯腰手撑膝盖,一手胡乱抹了抹汗,要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反观上头那个人神态自若神清气爽,气得他牙痒痒:“殿下,容我先歇会儿,顺顺气。”

古有书生一人,进京赶考,寄住在山间一处清净的地方。某日半夜被城楼上的更鼓声惊醒。窗外月光如水,他忽然起了兴致,起身出了山间草屋,沿着林中小路闲逛。不知不觉来到了附近的丹霞寺,见一位童颜鹤发仙风道骨的老人,坐在石鼓上翻阅书卷。

书生颇感奇怪,走向前去询问。

“天下婚姻之书,”老人捋着美髯笑道,“天下所有人的婚姻大事,我这书中皆有记载。”

书生又指着老人身边的袋子问:“袋子所装何物?”

“红绳,如系男女之足,缘分既定。此后,不管贵贱悬隔,还是血海深仇,历尽波折,都会走到一起。”老人顿了顿,瞄了一眼书生的脚踝,缓缓地道,“你已经同那女子系在一处,即使再议婚,也是徒劳。”

“她是何人,身在何处?”

“本城城北,有位瞎眼卖菜妇人陈氏,她手中所抱的三岁女童,就是你将来的妻子。”

书生半信半疑,次日来到月下老人所指示的地方。果然看到了那个女童,但是她们穿着寒酸,长相也不美丽。书生起了歹心,教唆家奴杀死女童。家奴失手,只在女童眉心划了一刀。

转眼过了12年,书生中进士,做了参军。刺史见他一表人才,年轻有为,便招他为婿。

不久,新人进门,洞房花烛夜,书生挑起红盖头,发现新娘子把金钿贴在眉心,很诧异。新娘子解释道:“小时候奶娘抱我去市场时,被一个狂贼刺杀,留下刀痕,所以用金钿遮掩。”

“那奶娘是个盲妇?”

“正是。”

书生大为惊讶,小心翼翼把12年前所有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知书达理的新娘很惊讶但是还是原谅了他,从此两人恩爱有加。

“这叫有缘千里来相会,千里姻缘一线牵。”清瑜讲完这个故事,啪的一声,收了手中的折扇,道出一句烂俗得不能再烂俗的人间情爱真理。

“只是传说而已,不能当真。”拉古斯不以为意。

“但是长久以来不少男女来此问自己的姻缘。”

“如果奴伊在,她一定会很感兴趣。”金发男子临风而站,俯视山下石阶上络绎不绝的香客,破碎的阳光洒在他高大伟岸的身材上,稀疏错落。长发飞扬,露出光芒闪烁的水晶耳饰,白皙的脸在光线中仿佛透明一般。他忽然偏过头,诡异地笑了笑,“我的话,免了。”

“可惜,公主跟着易瑾将军去城外的烽火台巡逻了。”清瑜惋惜地摆摆手,随即打哈哈,“不介意的话,我去试试。”

草坪处,一座枫林掩映的草棚,野蔷薇肆无忌惮地爬满了竹篱笆,朴素的横匾上赫然三个龙飞凤舞的字:“定婚店”。

迎面走出来一对年轻的男女。

草堂墙上挂了几幅枫林墨画,临崖的窗子上风铃随山风晃荡不定,叮咚脆响。头发花白的老者坐在藤椅上闭目养神,旁边小火炉上茶水壶升起袅袅的热气。听到陌生的脚步,他缓缓睁开眼,门口站着一金发男子,身侧一儒雅的少年闲闲地摇着折扇。

“两位贵客请坐,”慈眉善目的老者取了火炉上的茶壶,给来人沏了新茶,坐定,抹胡子眯眼睛盯着拉古斯看了很久。

推书 20234-01-20 :暖冬——潇潇雨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