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长安见宵钰公子不扯自己了,便放开了他。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今日拼了全身的气力拖住蛮牛似的宵钰公子,活了十六年,从没做过这等费力的体力活。若不是他也有心不伤自己,不然早被一掌拍在墙壁上,成了一滩烂泥了。
不过明日就可离开铆州,秋长安有些高兴又有些心慌。见宵钰公子要出去了,忙将他唤住,去取了柜子里的一个蓝布包袱递到他手中。
“这是翠莺姑娘上次来留下的,她的东西还是你来交给她比较好。”
宵钰捏紧手中的包袱,眼睛里闪过一瞬间的温柔,后对着秋长安道了声很少说的“多谢”后,便抱着包袱离开了。
屋里燃着的烛火,偶尔炸出一声轻响,雕花窗棂上的绢纱质地清透,窗外发出簌簌声的细竹,在窗纱上投下一片婆娑的身影。月光柔和明亮,投照在屋内桌上的一个打开的蓝布包袱上。
身穿一身粉白绸衣,衣襟上绣着一只金丝鸟,一根缎带束发,缎带两头各坠一颗明珠,眼波多情却生有雾色,体态风流的宵钰,手执一壶烈酒,懒懒的靠在椅背上,对月独饮。
眼角扫过桌上摊开的包袱时,温柔满溢。修长的手指一一拂过散落在包袱上的零碎物什,眼波流转间,泪光微渗。
捻起一个油纸包打开一看,突然就笑出声来,里面是三个已经干硬了的枣蜜糕,凑近鼻子嗅了嗅,还泛着些微的甜腻,这丫头定是又贪嘴了。
又拿起两双银边裹身泛着异香的雕花血骨筷,相传是一百多年前付家祖先偶然捉住的一只异变生骨的过山风,去骨后统共就做了全天下仅有的六只血骨筷,此物可防蚊虫毒物叮咬,驱蛇避兽。这是付丞相家每日吃斋念佛的老祖宗最是心疼的东西,连自己的儿子都舍不得给他一双,每日放在枕头下睡觉前都要拿出来摸上一摸,宝贝的不得了。自己无意中向那丫头提起过,没想到她到真给顺到了自己手中。少的那一双在长安那看见过,也算这丫头没藏私。
拔开一个蓝色小塞子的青瓷瓶,放在鼻间闻了闻,是迷药,扮作燕三淮时,少不得这东西。又打开一个红色小塞子的青瓷瓶,闻了闻,竟然是顶级魅药。宵钰的眉头拧在了一块,脸色有些难看。在催魂楼偷看活春宫也就罢了,尽然还随身带着这种下三滥的东西,在外行事若是一不小心用在了她自己身上,看他不打断她的腿!
宵钰鼻间哼了一声,气恼的收进了自己怀中。
再拿起几根颜色鲜艳的羽毛仔细看了看,自己在青鸾馆里养的几只八哥有一天尾巴突然全秃了,他还以为是馆里的小厮使坏给拔了,气恼之下重罚了下人,没想到尽是这个恶丫头干的好事!
这支刻了金字的狼毫,放在烛光下翻看,顶端刻着个“阙”字,原来是蓝孔阙的,就说怎么看的如此眼熟。哼,其他男人的东西竟然也敢私藏,等见到她,看他不打烂她的屁股。
“啪”一声折断,顺手扔到了窗外。只是他没想到,这支被折断了的狼毫,正好掉在了坐在楼下石桌旁独自酌饮的蓝孔阙的酒杯里。更没想到,此后因为这支笔,让他吃尽了苦头。
又拿起一个可爱小巧的老虎枕,摸着上面粗糙的针脚,凝视了很久。在青鸾馆里扮作小倌时,时常被对门催魂楼里的翠莺死拉硬拽的拖出来陪她在拥挤的街道上瞎逛。她要他送她礼物,他便随便在地摊买了个老虎枕,说她是粗蛮无礼的母老虎,今后怕是无人敢娶。她却嬉笑着当宝贝似的抱在怀里,对自己说的话一笑置之,并不放在心上。
只是现在,他想娶她,恨不得全天下的男人再也看不到她。只是中了洛长风的‘叠砂掌’,从没有人能活过半月。生死两隔,何等的煎熬苦涩,若是连神医妙手的万事知蓝孔阙也救不活她的话,他便去陪她,冥间阴寒恐怖,魍魉众多,他怎能放心让她独去,受半点伤害欺辱。
目光落在已经风干变成了黑褐色的鸡腿上,忍不住就笑了,笑着笑着,面上滑过两道清冷,嘴角咸涩,苦不堪言。她扮作燕三淮,来铆州的前夜,偷了三街六巷的坐地虎家的鸡,提了一壶上好的女儿红,与他坐在后山的一棵枯柳下拔毛开膛,洗拔干净后,撒了些孜然细盐,生火考的嗞嗞轻响。
她提了酒壶,抓着个油腻腻的鸡腿,双眼亮闪闪的念叨:
杨柳青青着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他看了眼黑枯的老柳树,没有青青的柳条,没有满天的飞絮,火光映着她的面颊红扑扑的,却是格外好看。只是他还是违了自己心意,将她递给他的鸡腿啃一口后塞还到手里,黑了脸对她说:“此去铆州,最好离我越远越好”。
当时她仍是毫不在意的笑笑,只是心里,早就裂了千道万道的血痕了吧。
如果可以,他宁愿一辈子做个哑巴聋子也要收回那句话,生生世世黏在她身边,再不舍得伤她,不让她受丝毫的委屈。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第十二章:迟迟归
第二日一大早,宵钰化成了白崆夜之前所扮成的药材商人的相貌后,就和秋长安他们赶到了城门口。去时城门口站了一排官兵,有几人正拿着燕三淮的画像对着要出城的人一一对比并进行搜身。
宵钰对自己的易容术从来都是自信满满,除了白崆夜,这世上他宵钰公子认第三,就无人敢称第二。蓝孔阙一副百年不变的木头脸,看不出喜怒,也看不出醒着还是睡着。相对于他二人的镇定,秋长安心里倒是有些紧张。虽然他们一行三人毫无破绽可循,但他心里清楚青云派一事自己再清楚不过,不免有些心颤、但为了公子,只能咬咬牙,尽量让自己轻松一些。
宵钰与孔雀在前,秋长安作为小厮跟在最后。一个官兵将画像对着秋长安打量了一番,又伸手在他脸上搓了搓,没发现有易容的痕迹。便又低头翻检秋长安手里的包袱,没有发现异状后把他往前推了一把后继续检查下一个人。
秋长安因为突来的助力而打了个趔趄,还好有前面的蓝孔阙扶了他一把,要不然,他这幅小身板恐怕就得跌个狗啃泥了。虽然包袱掉在了地上,但幸好没出什么差错,可以放心出城了。
只是没想到,秋长安刚捡起掉在地上的包袱打算走时,却被唤住了。
“等一下!”
前面的宵钰和蓝孔阙皆是一惊,他们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秋长安身上更是毫无半点把柄,莫不是早就有人发现了他们和燕三淮有关联?只是在对方还没亮出身份之前切不可惊慌,只能静观其变。
秋长安感觉有双温热的大手握住了他的左肩,自己的心扑腾扑腾蹦跳的厉害,对上前面宵钰和蓝孔阙暗示他镇定的眼神,秋长安暗暗吐了一口气,稳下心神,慢慢转过身来看来人。
对面的人长身玉立,斜眉入鬓,清新俊逸,气宇轩昂,一身月牙白衣,衬得他更显丰神俊朗,气质不俗。看到秋长安时转过身时,眼里的不确定瞬间转为万分惊喜。
“果真是你!”声音清朗悦耳,带着久别重逢后的喜悦
秋长安总觉得对面的人有些面熟,却是想不起来到底是何人。为了不显出慌乱的神色,转身轻轻问了句:“不知公子有何事?小人并不认得公子。”
“小兄弟不认得我了么?那日在街角处,小兄弟不慎跌了一跤,正好在下从此处经过。”
贺凌云眼光灼灼的锁定眼前俊秀的少年,暗暗吸了一口气。对!就是这个味道!就是这一缕清雅的梨花香使他这几日辗转反侧,久不能眠。那日眼前这个纤细俊美的小人儿,一双似小鹿般晶透水亮的眸子里漾着一丝无措的慌乱,在灯笼的微光下,白润的脸上敷着两片桃色淡粉的模样,让他久不能忘。
若不是他差一点又跌一跤,才是自己注意到他,否则,只怕是又要错过了。不过还好,幸好自己没认错人。
秋长安皱着眉想了想,终于想起对面的人是那日出去寻蓝孔阙时碰到的锦衣公子。没想到自己丢人的模样被人记了这么多天,被人看见了也就罢了,为何又要遇见,遇见了为何又要提起。
看着对面的人闪着一双期盼的双眼,秋长安只能尴尬的扯了扯嘴角,拱手做了个揖说道:“原来是凌公子,长安眼拙,没能一眼将公子认出,公子莫怪。”
“你叫长安?何姓氏?”没回答他的问题,急切的想要知道他的名字,若是此次他离去,再找他时也不至于大海里捞针,毫无头绪。
“小人姓秋名长安,不知公子今日将长安唤住有何事?秋长安小心的问着,只盼着早早将他打发了好早点出城去。
“也无甚要事,只是凌云手上有长安落下的一件东西,一直没有机会还给你,恰好今日有幸再得相见,正好物归原主。”
说完对着身后招了招手,立马有一个面容坚毅的黑衣男子将一盏小巧的灯笼递到了他手中。
贺凌云笑了笑,留着这盏灯笼,并将它一直带在身边,只是想再遇见他时,能有一个与他搭话的名头,一直以为在遇见的可能微乎其微,谁知这盏灯笼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秋长安望了一眼那个男子,原来是那日跟在这位公子身后的黑衣人。
听到前面的宵钰公子佯装有了些怒意,蹙着眉头对着他们的方向不耐烦的喊道:“长安!磨蹭了这么久,还想让我这个主子等你这个奴才不成?这个月的月钱你是不想要了?
幸好有宵钰公子帮了他一把,秋长安忙接过灯笼,对着对面的人匆忙道了一番谢后,便跟着宵孔二人出城了。
出了城他们便买了一辆马车,赶往夙州与白崆夜他们汇合。
蓝孔阙在外赶车,宵钰公子与秋长安坐在车内。
秋长安拿着失而复得的灯笼,细细的摸了摸,这与从店小二手中接过的因着反复使用,糊灯笼的普通纸张已有些泛黄且无任何花样的的就灯笼完全变了个样。
那日甩出去的灯笼挺那声响,肯定是破的不能用了。而眼前的这个,破损的地方已被细心的粘黏了起来,并在裂纹处画了一枝淡雅的梨花,在素色的灯笼上打了浅粉的底色,右下角用潇洒浑厚的笔墨写着几个小字:梨花袭人,春色倦归。
就连破朽的挑杆都被仔仔细细的上了一层均匀的金粉朱漆。本就是不打算要且也没想到回在回到手中的东西,现在却以另一番模样回到了自己手中。
宵钰公子单手撑着腮,斜倚在马车里的软被上,半眯着眼,懒懒的看着对面对着灯笼,已经发了很长时间呆的秋长安。
“你可知刚才你口中的凌公子是何人?”宵钰实对于秋长安的那副呆样实在是再看不下去了,便忍无可忍的打断了他的神游。
“我……我不知道,只是几天前孔雀兄出去办事,我去寻他时恰巧碰到了那个凌公子。”秋长安收回神思,对于宵钰公子的问话他心里突然生出了很多忐忑,莫非是对公子不利的人?若真是这样,那自己岂不是害了公子。
“哼!”宵钰嘲讽的白了秋长安一眼,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后继续道:“他可不是什么凌公子,他是当今圣上身边的大红人,受百姓拥戴万人敬仰鼎鼎大名的晴王贺凌云。”
“咚”一声,秋长安手中的小灯笼掉了下去,扑棱棱的打了几个转滚到了宵钰公子的身边。
是那个被公子掘了他母妃的坟的晴王?还是皇家的人!
那日只听他自称是凌云,就以为他凌是他的姓氏,却没想到却是他的名。
皇家的人,秋长安有种本能的厌恶,只要是和贺家有关的一切他都讨厌!这一辈子都不要听到有人姓贺!也不要见到皇族的任何人!
“青云派一事,公子为救翠莺现了身形,虽没让人看到面目,但已暴露燕三淮并非独行。这些日子官府和青云派都在大肆捉拿燕三淮,却对将他救走之人只字不提,没泄露半点风声。起初我还觉得甚是奇怪,现在看来,晴王一定是看出了燕三淮只是个幌子,救他的人才是真正要捉拿的主谋。只是没想到晴王会来的如此之快,在凤阳城使得闹鬼的绊子看来也早就被他识破了。只怕不久,赤魇宫未灭一事,他迟早也会知道了。”
宵钰公子说的很是轻松,但那双低敛紧皱的眉,却是为他的脸上染上了愁云。
贺凌云望着远去的秋长安,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不知下次相见还在何时。
哀叹一声,带着满心的清冷和失落打算离去时,突然感觉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有些硌脚,抬脚一看,竟是支筷子。有些好笑的捡来起来,没想到秋长安竟然随身带着吃饭的家伙。
轻轻拂去粘在上面的灰尘,握在手中冰凉滑腻的一片,很是舒爽。凑近眼前一看,居然是付府一年前丢失的血骨筷!
贺凌云顿时双眼大睁,眉头紧蹙,周身盛气凌人,招来身后的紫旻,叫他跟上秋长安离去的方向。
行至半路,弃了马车,换马前行。由于秋长安不会骑马,便于蓝孔阙共乘一骑。一路上不眠不休,连马都累死了好几匹,终于在三天之后到达了夙城。
进了夙城一家名叫袭香楼的酒楼,要了一个独立的雅间,带他们进来的店小二守在门外,蓝孔阙将屋中的三个凳子来来回回摆弄了好几遍后,墙上便出现了一个拱形小门,等他们全都进入后,门就自动关上了,凳子也回到了原位。朝着里面走了十来步,蓝孔阙又在墙上摸索了一阵,不一会上面便降下来一只大木桶,刚好能够站下他们三人,再轻轻地一拉桶边上的一根绳索,木桶便缓缓升了上去,再出来时,却是进了一个空心的屋顶,下面是酒楼存放生肉蔬菜的地方。
秋长安被宵钰一提腰带便轻轻地落在了地上。屋中南面放着当季的新鲜蔬菜,西面挂满了牛羊肉和其它禽类等,冬眠的墙角处放着一排的粗瓷大缸。跟着蓝孔阙走到倒数第三个大缸面前站定,上面的盖子刚一被人掀开就飘出来一股浓重的醋味。蓝孔阙将缸口的竹箍子转了几转,不一会缸里的黑醋就连一滴都不剩了。蓝孔阙又挪到了倒数第二个缸前换着脚踢踏了几下,没醋的大缸底部现出一个大洞来。
爬进洞里,前面是每次只容一人侧身通过的暗道,蜿蜒曲折,岔口众多,稍有不慎,就会步入万劫不复之地。行了大概两柱香的时间,再出来时已是夙城外的一片偏僻的竹林里了。
秋长安被蓝孔阙夹在腰间,跟着宵钰踏竹而行,飞快的在竹间起伏飞掠,他们前行的速度太快,微风在飞掠间犹如刀削,刺得秋长安的眼睛睁也睁不开,直至行至深处一间竹屋前才停了下来。
竹屋前,白崆夜仍是一身黑色长袍罩身,长袍左肩出绣了一团月桂,衣袍的一角别在了腰间。一根骨簪将黑夜一样的发简单的挽住,松散下来的几缕遮住了俊美的侧脸,只露出了弧度完美的下巴。
此时的白崆夜正曲着一双修长的腿,单手撑在膝上,拿着一把小蒲扇守在一个小火炉旁轻轻地扇着炉火,火炉上放着一个双耳细颈的药罐,里面黑色的药汁散发出缕缕和着药香的白雾。
听到有轻响传来,前一刻清萧俊朗的人,一下子变得满身的杀气,看见来人后,站起身来卸下了所有的戒备,眉头舒展,薄唇微抿,深邃的眼眸里似乎都染着笑意。自来了这竹林他便没再易容,这幅长身玉立,风姿卓然的样貌,让天地间一下子都失了颜色。
秋长安每次看到白崆夜,心里都扑腾的厉害,这次又是数日不见,相似更甚。
只是人到了跟前,反而雀跃又紧张的说不出话来。眼里瞬间蒙了一层水雾,只远远地轻轻地,带着些微的哭腔唤了一声:“公子……”
白崆夜听到那一声似包含了千言万语的轻唤,这段时间空落落的心里仿佛一下子被填满了。他本是清冷少有言语的人,只是遇见秋长安以后,以往的冷硬加诸不苟言笑,似乎都在因他而一点一点的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