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名字被陈庞嫌弃了好久。
陈庞的儿子今年也上初中,那小子成绩不怎么样,但由于是县城本地户口,陈庞当时又找了人帮忙,交上大几千块钱,勉强把他塞进远南中学,他跟刘思柏一比,那就真是一个在头一个在尾了。
两家因为两个孩子的原因,走得比从前更近。刘彦送吃的给刘思柏时,就会绕几条街去陈庞家坐坐。陈庞偶尔闲得无聊,就跳上车直奔平江镇,在刘彦的店里一坐一下午,他呷着啤酒就花生米,刘彦招呼客人,一边听他天南海北地胡说一通。
刘彦送走一个客人,回来在他对面坐下,陈庞正在开第三瓶啤酒。
酒这东西,就跟烟一样,刘彦一直没学会,因为这个,陈庞没少取笑他,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的男人,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你少喝点吧,小心等会回去了许晓娟不高兴。”刘彦十分清楚,对付陈庞,只有搬出他老婆来才有用。
果然,陈庞开啤酒的手一顿,讪讪道:“这是最后一瓶,喝完了就不开了。”
现在到了傍晚,没什么生意,刘彦左右没事,就坐下来陪他聊聊,“你叔叔店里生意怎么样?”
“还不错,打算明年再开一家店,让我照看。”
“那我是不是该提前道一声恭喜,媳妇熬成婆了?”
陈庞嗤了一声,“得了吧,让我看店那店不还是我叔叔的,虽然说是一家人,到底还是替人打工,连你都比不上。”
刘彦笑笑,他这店虽然开起来了,但是他算过,每年的房租税收水电等等一堆杂七杂八东西加起来,也是个不小的数目,这些费用一除,还不定能不能比之前多赚一点呢。只是这些话说出去别人不会相信,他也从不说。
陈庞突然感叹道:“人生呐,真是说不准。咱们高一的时候班上有个同学辍学打工的,你还记得吧?他那会走得多潇洒啊,说不来读就不来了。后来咱们高三要高考时我还见过他一次,穿着花衬衫西装裤,带着蛤蟆眼睛,多威风。可是你猜怎么着?前几天我又看见他了,要不是他额角上那块胎记,打死我都认不出来!他现在可惨呐,在外边被人砍成个瘸子,混不下去了,只能回来种田,可是你看他样,能种出什么东西来?到现在还是一个人,连自己都养不活啊。
虽然我有时总感叹日子不好过,可那还得看看是跟谁比。跟他一比,我登时就觉得自己简直是过得神仙日子啊。可一想到还有像凌云端这种天生来打击人的人,我又觉得自己狗屎不如了,唉!
毕业十多年,原本一个班的同学现在分成三六九等。有钱的天天什么美国啊欧洲啊像自己家后花园一样随便跑,没钱的呢,出了家门就寸步难行。生活弄人哟!”
刘彦静静地听着,等他讲完了,才笑着说:“那你就别跟人比了,日子过的是自己的,和别人比有什么用。”
陈庞摇摇头,又喝了口酒,“你想得开,我想不开。前两天县里开了个什么狗屁表彰大会,弄得十分隆重,搞到底就是发个锦旗,哪个企业效益好,交的税收多,就给一面旗子。那旗子有什么用啊?还不是图个面子!你没看到姓何的老乌龟拿着旗子那个得意劲,老子看了就想糊他一脸shi,他得意个毛线啊?!工厂搞得好,效益县里第一跟他有半毛钱关系?他就挂了个名是厂长,那厂子是凌云端的,技术人员是安城总公司派来的,老乌龟算什么啊?可他就是春风得意了这么多年,老子看不过呀!”
刘彦想笑,可是看他这么激情愤慨,又没敢笑出来。陈庞跟两人原来所在厂的厂长不和,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俩个人当初下岗就是老乌龟暗中操作,拿他两个给他亲戚腾位子,不然他们两个人兢兢业业努力工作的,凭什么下岗。这是不管是不是真的,这么久了刘彦早就懒得计较,陈庞却一直不能忘怀,有事没事诅咒老乌龟两句。
“哎,离上次同学会又快要两年了吧?我还在原地踏步,你比我好点,至少开了个店。你让我别跟人比,可人家的成绩这么明显摆在我面前,我想当没看见都不行啊。你说凌云端他,快两年没回来了吧,人家这边的厂子都不屑回来看一眼,可这别人不屑的东西,咱们奋斗一辈子都得不到啊!你说,人比人是不是得气死人?”
他话里反反复复有意无意提到凌云端,刘彦想当没听见都不行。
现在快到腊月,凌云端是正月走的,这么一算,确实快到两年了。
刘彦记得他当时说什么时候回来说不准,不知道会不会又是一个十五年。
刘彦总觉得自己当初给他带早饭的日子就像做梦一样,怎么想都不真实。他总忍不住猜想,如果凌云端真到了十五年后才回来,到时候会不会又忘了他是谁?那时他都快老了,记性不太好,大概也不会认出凌云端了。或许两人就算迎面走过,一个有钱的老头,一个没钱的老头,谁也不记得谁。
28.表白什么的
03年春季一场非典来得又急又猛。小镇上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全县寄宿学校就下了通知,全校封锁,学生只能出不能进。
刘思柏早几天已经去了学校,刘彦忙找陈庞给他带了口信,让他最近不要回家。
镇上副食品店的白醋一天之内由一块五涨至一百二一瓶,就这样,还被一抢而空。药店里的酒精板蓝根温度计之类的日常药用品就更不用说了,要不是刘彦去得快,有钱也难买到。
他的小吃店因此一役生意骤减,镇上的人个个人心惶惶,谁还放心吃外边的东西,连猪肉都不大买了。
刘彦拿着计算器一算,店面如果继续维持,肯定要入不敷出,于是决定关门几天,回双井村去避避。
说回去就回去,他把店里新鲜的肉啊面条年糕都装袋子打包好,一部分放冰柜,一部分准备带回老家自己吃。
他心里担心刘思柏,但是又见不上面,心想着是不是该给陈庞打个电话,问问他的儿子有没有消息。这个念头一生起来,就时时挂在心里惦记上了。打包的时候想,打扫卫生的时候想,出了店锁门的时候还在想,因此就没注意到身后的动静。
现在还没出正月,天气少有好的时候,正巧今天就给出了个大太阳。刘彦店铺所在这条街是朝阳的,因此每到早上的时候他这里的生意就特别好,镇上的人都跑他这来晒太阳,吃早餐倒变成是顺便了。
正是早上七点钟,太阳恰恰照在门边上,刘彦锁好了门转身,需要微微眯起眼睛才能看得清眼前的人。
凌云端一身正装背阳站着,刘彦辨不清他的表情,单听声音,倒是还跟两年前一个摸样。
“阿彦,我回来了。”
刘彦后退一步,点点头,说了句“凌先生好。”就绕过他往外走。
后边一直没有声响,等刘彦走到街对面了,才有脚步声急急赶上来,凌云端扯住他的手,“阿彦……你生气了吗?”
刘彦往回扯了扯,没能把手扯回来,他只好耐着性子回头,“凌先生,您在说什么?”
凌云端好看的眼上上下下打量他,面上竟还有几分无措,“你……”
“凌先生,请您放开我,我该回家了。”
凌云端把他捏得更紧了,“不行,我不放。”
“那您想干什么?”
“我……阿彦……”凌云端罕见地既茫然又无措,在他印象里,刘彦一直是温和耐心的,就算不耐烦了,也只会无奈地干瞪眼,却从来不会这样冷漠地看人,好像面前不是一个人,只是一张桌子一副碗筷。
“阿彦,你……怎么了?”
刘彦右手提着的袋子有些重,他想换一只手,可是左手被人捏着拿不回来,他只好把袋子放在地上。
“凌先生,反正您也不让我走,那我就在这站着,您有话直说,说完了放我回家,您看成吗?”
也不知道凌云端听没听进去,握着刘彦的那只手又紧了紧,他张张嘴,固执道:“你怎么了?”
街上人虽然少,但还不至于没有,街边两个大男人手拉手站着还是很能吸引人驻足观看的。刘彦再生气,面子还是薄,无奈他只好说:“您得会,咱们去店里谈。”
刚刚拉上的铁门又被拉开,刘彦打开中间那道隔门,进了后边屋子坐在床沿上,对跟来的凌云端说:“椅子在那,您自便。”
凌云端却没有坐下,他上前拉住刘彦的手半蹲下,微微仰着头看他,不屈不挠问:“你怎么了?”
刘彦从来没有以这个角度看过他,此时看他仰着头,手搭在自己膝盖上,面上还十分无辜,竟然荒唐地生出一种这是不是凌云端,而是一条小狗的感觉。他赶紧把这个念头踢出脑袋,这样腹诽别人实在太不厚道,刘彦就算还在憋气都觉得心虚。
凌云端反反复复只会问你怎么了,刘彦暗想这个问题如果不回答今天大概是别想回家了。可关键是到底怎么了刘彦自己也说不太清楚,没看见这人的时候吧,一切都好好的,就算前一阵老听见陈庞念叨他也没什么想法,他凌云端好像就跟其他任何能给他们提供谈资的人一样,不就是个名字么。可一见面,一股无头闷气噌噌地就冒出来了,确确实实是闷气,只能憋着发不出来的那种,刘彦被憋得十分不痛快。
凌云端捏了捏他的掌心,又摇了摇,“阿彦?”
刘彦低头瞪了他一眼,决定走一步看一步,至少要把这个问题捋顺了。
“你说我们是朋友?”
凌云端迟疑了一下,不大情愿道:“是。”
“你知道吗,我跟陈庞也是朋友,我挺愿意和他交朋友的,你愿意吗?”
凌云端又迟疑了,他才不甘心只当个朋友,可是刘彦现在好不容易肯跟他好好说话了,再不愿意也得愿意,“当然。”
刘彦笑了笑,“你看,我看你就是不乐意。你别说话,听我说。
我知道我这个人很不怎么样,不讨人喜欢,所以这么久了就陈庞一个朋友。你知道你当初说咱俩是朋友时我有多高兴吗?你大概是想不到的。
其实咱们不止是高中同学,咱们初中就同班了,你也不知道吧?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你每次考试成绩我都记得比你清楚,你信么?
我从十二岁开始就需要一直抬着头看你,到今年我三十六岁了,我还在抬头,也知道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你却偏偏突然跑来说要跟我做朋友,我当真了。可是你看,咱们两个当不成朋友。这对你来说或许只是玩玩,我知道这可能是饱含恶意的揣测,可是谁能阻止我这样想?你么?你不行。你有你的事业你的朋友,这个小地方只是你临时的落脚点,你可以一去十五年不回来,再多两年又算得了什么?我不一样,每个从我眼前走过的人我都要看几眼,尽量把人记住,我记住你了,把你的话当真了,你却走了。我尽可能让自己不要在意,一切就跟从前一样,可你为什么又要再回来?我搞不懂你们的想法,这样没意思。”
他说完了,屋子里是久久的沉默,方才一直想要打断他的凌云端现在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凌云端压抑着不要让自己的声音颤抖,双手紧紧包住刘彦的,“阿彦,有一句话你说对了,我确实不想跟你做朋友。那天晚上的事你还记得么?你把手缩回去了,有一句话我没来得及跟你说,阿彦,我们成为一家人好么?”
刘彦睁着眼,这下轮到他茫然了。
“我知道、我知道,这有点吓人,可你要相信我,我说的是实话。你说你从前就抬头望着我,阿彦,我很高兴咱们从小就认识。可你知道吗?你完全没必要羡慕我,从我懂事,我就知道我只有我自己,我只能靠自己,我的成绩我的事业,没有人能帮我,所以我必须优秀,比所有人都做得好。
阿彦,你知道么?我花了这两年时间跟我名义上的父母完完全全做了个了断,我一直等着这一天,不受别人的干扰,可是你看,我一直到了这个年纪才能成为一个完全独立的个体。我的父母家人,小时候他们没有照顾过我,现在我大了,他们却像把爪子伸到我的地盘,他们现在承认我是凌家的一员了,该为那个家庭出力了。他们把我当成冤大头,要我为他们联姻,难道我就该认命吗?
这两年我一直不敢回来,怕他们察觉到什么,后来我终于自由了,又心生胆怯……我承认自己是个懦夫,非得要逼到紧要关头才敢出手。我听别人说这边的学校都封锁了,我担心你又担心小柏,我想了又想,从白天想到晚上,一直到今天凌晨,我才终于开着车回来……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你都不愿意信我,可是阿彦,这不能阻止我的决心。你说我厚颜无耻也好,自私自利也罢,阿彦,我希望……能跟你还有小柏,我们组成一个家庭好吗?”
屋子里又是一片寂静,刘彦哆哆嗦嗦把手伸回来,语无伦次,“你、你在说什么……你在说什么……凌先生,你这次又要开更大的玩笑了吗?我、我不陪你玩了,我认输……”
“不、不是!阿彦你看着我……你看着我,对,你看着我……我从来不会开这样的玩笑,更何况对象是你,阿彦,这句话我已经反反复复想了两年,它既不会错也不会是个玩笑,我以我的性命作担保。”
他的眼里是绝对的真实与诚恳,真实得刘彦只能愣愣地呆着,不知道作何反应。这实在太过骇人听闻,刘彦三十多年的岁月里从未遭遇,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应付。
凌云端依旧半蹲着,他轻轻抚着刘彦的手背,不动声色地诱导,“阿彦,我知道你一时半会可能想不清,咱们慢慢来好不好?还像从前一样,我们不急,你不愿意做的事我不会让你做,也不会有谁打着我的名义来迫害你,阿彦,我们慢慢来,好不好?”
“阿彦,你说好。”
“阿彦,说好。”
“阿彦……”
……
“……好”
29.咱是一家人
刘彦想他大概是被灌了迷魂汤了,不然那个匪夷所思的“好”是怎么蹦出口的?
凌云端却好像比他还不能相信,呆愣愣地看了他好一阵,猛地把脸埋进手掌里。
两人就一直维持着刘彦坐在床边、凌云端半蹲下趴在他膝头埋着脸的姿势。直到刘彦不自在地动了动。
“阿彦,”凌云端抬起头来,声音里含着笑意,刘彦无故的不敢看他,“我很高兴,阿彦。”
刘彦动了动膝盖,低头说:“你、你快起来。”
“好。”凌云端这次十分好说话,他站起来也做到床边,进了屋子这么久,他现在才分出神来打量四周。
这半截屋子不算大,就十来平方米,并排摆了两张单人床,两床中间一张书桌,桌子应该是刘思柏专用的,上边一盏台灯一个笔筒几本书,离床不远处是个大冰柜,还有一张饭桌几把椅子,就这样简简单单,没有其他家具。
后边还有个门,凌云端站起来推开,原来这排房子的后门正好也是对面那排房子的后门,每家每户都在后边砌个洗衣池,这间房子自然也不例外,洗衣池上头横过一条麻绳,绳上晾着几件厚实的衣物。
他之前去刘彦家时还十分客气,规规矩矩的刘彦让他坐哪就坐哪,也不起来瞎走动,现在却跟在自己家一样,连卫生间都要推进去看一眼。
刘彦垂头掰着手指,时不时偏过脑袋撇他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心里乱乱的理不出个头绪。刚才凌云端扒在他身边,一个劲地让他说好,他那会脑袋已经转不动了,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糊里糊涂点了头,现在清醒起来,就只剩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