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打牌的男人看了他一眼,顿了顿,但是没给答案,继续打牌。
“我想上厕所。”杨立中怕他们听不懂,用英语说道。
其中一个男人骂了句脏话,指指前方角落,让他到那边去就地解决。仓库非常大,真要到那边方便的话,的确那个味道也不会一直飘过来。
杨立中背过身晃了一下双手的手铐,示意这样他没办法自己来。
两个男人贱笑起来,“那你就尿裤子吧。”
杨立中叹气,扭过头对着大门侧耳细听,远处有脚步声慢慢过来了,于是他蹲下来,却不是脱裤子,而是让双手成为大环,让自己的身体跟跳绳一样从环里跃过,双脚弯曲,折叠,再伸展打开,被手铐铐在背后的双手这下绕到了前面。两个雇佣兵看他跟杂技演员似的把自己的身体扭麻花一样地扭了一番,双手获得了不少自由——虽然还被铐着。愣过三秒钟,其中一个男人拔出三棱锥扎过去,这个致命的错误使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杨立中举起手绞住对方的双手,一拧,三棱锥脱手掉在地上。杨立中就跟打太极一样,双手既不能分开,就始终呈现抱球状态,他扣住第二个人的脖子,一拧。对方应声倒地。后面的人发起第二次攻击,他一个翻身大回环,一腿扫倒对方,再紧跟着翻身第二个回环,捡起了地上的三棱锥,一扎。对方让他扎了个透心凉。
“咔哒”一声,仓库门打开,来人见到两名同伴倒毙在地,嘴里哇啦怪叫着,拔出手枪预备射击。
杨立中的身体柔韧得像一张弓,他从门后一个侧踢,上半身下移,双手举着三棱锥扎向对方肋下,立刻就缴下了一支手枪。一阵劈劈啪啪之后,来到仓库换班的两个男人也被他制服,而且始终没有放一枪。
把缴下的一支手枪捡起来插到腰侧,他掏了掏这些人的口袋,可惜没有手铐的钥匙。没有钥匙也没办法了,沿途或许能有铁丝之类的东西能撬开手铐,他看了看时间,知道边远差不多该登岛了。这个岛并不大,当初曾经试图开发作旅游观光之用,后来约摸资金跟不上,又处于敏感地带,所以就荒弃了。
杨立中在夜色的掩护下,像一个幽灵一样隐蔽起来。现在他在暗处,敌人也在暗处,要遭遇对方,有点像瞎猫碰上死耗子,全看碰运气。 边远是独自上岛的,他关闭机船马达走到船头的时候,天快亮了,但是天色阴沉沉,东方的地平线上有台风的风墙正压过来。出门的时候戴群山跟他说过,这一片区会有暴风雨,然后他暗示性地又说,有暴风雨是个好事情。
他看见一小股雇佣兵排成一排站在简易码头等候多时,差不多是一个班的人数,还有两个暗哨提着突击步枪站在望风坝上,果然全神贯注。当确定边远是单身一人赴约,他们明显松了一口气。
边远一上岸,就被他们搜过身,而后反剪了双手绑起来,他没有做任何反抗,乖乖就范。他穿着一身灰色夹克,在搜身的时候拉链被拉开,露出里面的衬衫,更显得他腰身单薄枯瘦。夹在一帮精壮凶悍的雇佣兵当中上了一辆三轮摩托车,边远被押向岛后方的建筑物内。
几分钟以后,他看见了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的人。
时光在自己身上雕刻了太多的痕迹,他的脸比一般四十岁的男人看着都要老,到七组以后工作强度大,操心,失眠,这些都摧残着他,现在他比那个时候瘦得多,身上的肌肉风干了一样。还有他肩膀上的伤,他的手已经很难自然垂下。
但是打量面前这个男人,他简直惊讶得无法掩盖住情绪上的波动,他们同年,他却仿佛三十出头,利落时髦的短毛碎,锐利的眼睛,像鹰一样,整张脸刚刚收拾过,下巴上微微有些青茬,鲜嫩地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短袖迷彩服外的肌肉紧致结实,不需要擦橄榄油就散发着光。
“你竟然一点也没变。”边远由衷地说道,心里竟然有一丝喜悦,很真实的喜悦。
“你老得我都认不出来了。”对方把穿着靴子的双腿高高地架上桌子,双手抱头,好整以暇地看着边远,他一开始在笑,后来眼睛都红红的,“我真后悔约你来。”
边远低下头,没坑声。
“看你这个鬼样子,不如不看。”
“我本来也不想让你看。”边远环顾四周,“我那个小兄弟呢?”
“你来晚了,已经被我大卸八块了。”
边远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不过他克制了自己的怒火,“没丢到海里的话,还给我,我想缝一缝带他回家。”
“有这个必要吗?他死之前跟我说,他喜欢海葬。”
听到这句话,边远几乎踉跄了一下,杨立中的确跟他说过同样的话,如果真的是这样……“你……你这是何必?”
男人看着边远好一会儿,然后甩甩手,让闲杂人等全部退下,屋子里最后只剩下两个人。他放下高高架起的双腿,慢慢走到边远跟前,替他松绑,嘴唇几乎咬上耳朵,他低声道:“小徒弟这么好看,有没有把他带上床?”
边远一脸嫌恶地看着他,“没你想的那么龌龊。”
“龌龊?”男人冷笑,“就你干净?”
“你变了。”
“我没有变,只是你从未看清我。”说着,他从上衣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包烟,“其实我也从未看清你。”
“你说的对。”
话音未落,男人突然一拳头直直地砸过来,边远侧了一下身子,拳头落在腮帮子上,疼得他眼冒金星,身体晃动了几下,没有支撑,最后终于摔倒在地上。刚摔倒,随即又被提起来。
“我只问你一句话,为什么?”
边远蹭掉嘴角的血迹,恶狠狠地回看他,“你到今天还想不明白为什么?”
“我想不明白!你让我怎么想明白?”
“想不明白就算了,所以我说,我们已经不是同路人。”
“砰!”又一拳头砸下来,边远下意识地捂住鼻子,鲜血喷涌。
“为什么不反击?你只是残了一条胳膊,又不是整个人都残了。”穿着军靴的脚碾压下来,踩住边远的左肩。
疼痛使边远的呼吸有些凌乱,他看着面前的男人,表情冷漠,而眼神哀伤。
“如果你想杀了我,那就动手,算我个人欠你的。”
“个人?!”男人苦笑,“你的意思是,你当初那么做,不是为了个人的利益,那你为了什么,国家?人民?光荣?梦想?你得到了你想要的吗?还是被狠狠地欺骗了,玩弄了?”
一拳头一拳头地砸下来,边远始终没有还手,其实对方也没有真的要他死,都是捡在并非要害的地方,只是让他疼,或者纯粹出气。
打人也是耗费力气的,尤其情绪波动极大的时候,男人放开边远,扯了扯衣领。
“你真的是一个人来的?”
“这是我跟你的私人恩怨。”
“感人肺腑。”
“可惜,成全不了你。你是不是指望我带着大部队开过来,然后让你截住,这样你所服务的政府找到借口,就可以向着这边开火?”
“这是他们的计策,我说了对你没用,他们不信。”男人把边远从地上拖起来,又狠狠地摔出老远,“既然成全不了我,就成全你吧。”
“砰!”从墙壁上方的气窗内突然射出子弹,紧跟着又是“砰砰”几下连发。
“不!不!不不不!”边远扑上去,男人如山的身体倒下来,正好落在他怀里。
杨立中缩在气窗上方,呆呆地看着,他想或许他做错了,可是他再不开枪,边远就该死了。有人听到枪声,撞开门进来,“砰!”地一声,应声倒地。
杨立中从狭窄的气窗里跳入房中,他没有去拉边远,而是缴下尸体身上的突击步枪,站在门口对着外面射击,越来越多的人围拢过来了。
“咳……咳……一句话都不留吗?”男人的肺部中弹,鲜血进入肺腔,他艰难地呼吸,眼睛还盯着边远。
“对不起……”边远低声说道。
“他吗的……咳……咳……孬种。”男人眼睛里的光彩正一点一点消失。
边远摇晃了一下男人的身体,“文勋,我……”他贴到对方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杨立中回头看他,“边远,走了!”
边远慢慢放下了尸体,然后站起身来,他全身都是伤,有些站立不稳,然而当杨立中射光了子弹,第一个敌人在掩体后面跃跃欲试探头来看时,他走上前,一下将对方捞过来,单手拧断了脖子。
杨立中提着手枪,紧紧跟随在边远身后。外面台风已经降临,狂风暴雨,飞沙走石,人的眼睛几乎睁不开,即使睁开,满眼所见,也全部都是雨水,天地一片混沌。
在这片混沌中,越来越多的黑影向他们围拢过来,包围圈收紧,封口,他们仿佛朴实猎物的猛兽。
杨立中心里终于产生了一丝恐惧,他违背原则地闭上了眼睛,脑海里浮现的是戴群山的脸,笑嘻嘻的,像五月的阳光。
然后他听到了密集的枪声,——奇怪的枪声,并非机枪的扫射,而是属于点射,声源来自四面八方。在这混乱的枪声中,混杂着短促的惨叫和呼喝,还有刀刃切开皮肤时“嘶嘶”令人齿冷的声音,有骨折时沉闷的咔嚓,仿佛一截湿木头被砸断。配合着密集的雨声,这堪称一支死亡交响乐。
第66章
杨立中睁开眼睛,看到铺天盖地的雨幕中,不断有人走近他们,仿佛水底爬上来的幽灵,他不清楚这些人坐什么样的交通工具而来,看上去,他们简直是游过来的。
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走到他跟前停下,捧住杨立中的脑袋就是狠狠地一口亲下来,亲完,他乐呵呵地说道:“大花,看到你还是完整的,真好。你要是给切零碎了,我还真亲不下去。”
“吗的,占便宜!”有人一脚踹飞跟前挡着的人,然后凑到杨立中跟前,杨立中胸口一紧,已经被人拥在怀里,接着屁股上挨了一记拍打,拍打又即刻变成了揉搓,“大花,我是第一个报名来救你的。”
更多的人扑上来求拥抱,索吻,他们跟普通的军人不一样,完全无组织无纪律生活作风混乱。
戴群山这个时候,反而很平静地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只要不过分了,他能够忍受他们。
边远头脸上的血给冲干净了,蹭破皮肤的额头泛白,表情并非欣喜,“你们乘坐什么交通工具来的?带了多少武器?这是在别国领土范围内,风暴过去可能就有军舰开过来,到时候怎么解释?简直胡闹!”
戴群山并不懊恼,“噗”掉流进嘴里的雨水,他颇有些得意洋洋地晃着手臂走过来,然后一手搭在边远肩上,“放心,我自然考虑到这个问题,我们在公海下了渔船,然后坐潜艇过来的。”
“潜艇?”
“那是,上头有人,好办事啊!”
边远现在看他,觉得他非常像一个暴发户的儿子,还是那种特没出息的。
“人救到了,收工!”戴群山吆喝了一嗓子,“他吗的,别搂着杨二亲嘴了,有完没完?”
雨势渐渐变缓,一条条人影按原路返回,有人在水下开启了照明,荧光晃动,像一条通往地狱的道路,尽头处是潜水艇庞大模糊的身影,排水舱门正打开,等待队员归队。
过不多久,大家已经换上干净的衣服坐在休息舱,很多人或蹲或趴,极尽所能地围绕在杨立中脚边,要跟他打听他在岛上的“遭遇”。偏偏杨立中笨嘴拙舌,翻来覆去就是,“我没受什么罪,他们是冲着边远来的。”
“杨二他们真没动你?”
另一个人敲了说话者一个爆栗子,“我CAO,你是希望他们怎么着他了?”
杨立中很不好意思,“难道是个男人就想搞我?”
说完他扫了一眼这头的边远,自从上了潜艇以后,边远就没说过一句话,只是直直地看着杨立中。这种眼光很令人发憷,他故意地不去看边远,但是不去看也知道边远在盯着他。
“都他吗的滚开!让他歇歇不行?”戴群山嚎了一嗓子,结果引来一片嘘声。
杨立中站起身,猫着腰走到戴群山跟前,潜艇内空间有限,所以休息仓显得很狭小,他在戴群山身旁一屁股坐下,然后把头埋到对方胸口,找了个舒适的位置闭上眼睛。
这举动引来了一阵阵的鬼哭狼嚎,害得潜艇上的士兵探头进来瞧了瞧。
戴群山旁边就是边远,边远冷眼看着,最后把目光别开了。
潜艇上有医务兵带了消毒用的碘伏和纱布进来,A抢上前去接过了盘子,然后摆开了阵仗对付边远满头满脸的伤。旁边有人在打趣,A不在乎,继续贱兮兮地表现殷勤,等他忙完以后,七组的人已经到处横七竖八地躺着睡觉了,只尽头的小灯下,有三个人睡不着,围在一起斗地主。
A挤到边远身侧,坐在地上,抱住边远的一条腿,美滋滋地睡了。
边远睁着眼睛发了一会儿呆,过了一会儿终于疲倦地闭上眼睛,刚要睡,杨立中从戴群山怀里探出半个头,低声说道:“你没事吧?”
“没事。”边远半闭着眼睛。
“你那样子,简直要杀了我似的。”
边远的脸上有些尴尬,茫然地张开眼睛,“瞎扯,我只是……我只是……”
“你恨我吗?”
“有什么好恨的?你做得很好,反应灵敏,随机应变,枪法也一打一个准。”
“可是你不高兴。”
“谁也无法做到人人满意,但是我对你很满意,别瞎想了,睡吧。”
戴群山欠了欠声,闷闷地“哼”了一声,“把你救回来的是我。”
杨立中横了他一眼,“你懂个屁!”
两个人针尖对麦芒似的互相瞪着,最后戴群山突然就陪了笑脸,“开玩笑呢,你凶什么?你们继续聊,继续。”
杨立中转过脸去看边远,结果发现边远已经闭上眼睛了。
风暴过去,被水洗过的天空格外干净,海天连成一色。因为他们来时的渔船上安装了GPS定位系统,所以潜艇很快找到目标,然后把这一群人送回了船上。大家都穿回了锅炉上烤干的便装,看起来像出海打渔的渔民,当然,大部分是像的,尤其边远,只是杨立中出挑一些。
肥龙正上蹿下跳,他最近对厨艺着迷,发着春秋大梦,要网许多鱼给大家打牙祭。A把手伸进自己的背心里,下意识地摸着胸口,“这船不错啊,刮风下雨的,居然也没沉。退休后搞一条玩玩。”
“开玩笑,花好多钱买的。”
“这个你们就不懂了,风暴的时候渔船在外海反而安全。”
“瞎扯,我舟山一个同学,他爷爷就是出海打渔碰上台风没的,那会儿天气预报不准。”
“这船离刚刚那岛远着呢,风暴刮不到这里,不信你问开船的。”
甲板上七嘴八舌的都在讨论无关紧要的东西,杨立中坐在角落里并不参与,同样没有参与的是边远,他正在船尾,望着那个坐标点发呆。
戴群山走过来,摸了摸他的头,“到底出什么事了?这次行动回头可能要写报告,我要怎么写?你们怎么从屋子里出来了,绑架你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