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万……美金?」伊森惊愕的愣在原地。数字又比他前一次听到时多出许多,这样一来根本没有还清的时候,「怎么可能……」
「你认为这个帐有问题?」Babe眯着眼,挑衅的说。
伊森吃过太多苦头,非常清楚不能硬杠,于是更放低身段,苦笑着说:「拜托,我有一堆药得买;而且,我从早上到现在都没吃……」
「那是你的问题,关我屁事?」Babe白了他一眼,抬手招来两个手下、戴上墨镜之后便大摇大摆的离开了。
伊森叹了一口气。或许是心理作用,他感觉骨折伤处又痛了起来。
记得办理提前出院时,医生曾苦口婆心的劝他要按时服药、静养休息,免得发生后遗症;而且,他全身黏腻,很想好好洗个澡、大吃一顿、再爬上一张正常的床躺着休息。
但是他知道以上都是妄想,根本办不到。默默的翻出旧T恤和牛仔裤穿上,将十元美金钞票塞进口袋;深呼吸一口气,抓起背包垂头丧气的走出去。
拿出廉价的MP3随身听戴上,让耳机吸收世界的吵杂喧嚣,让繁复音符与震撼节奏麻痹整个脑神经,让他无法乱想、更不会思考。
蹒跚而失神的走在路上,不经意的瞥向旁边商店橱窗里的假人,以某种观点来看,他其实和假人差不多,只不过他能走会动。简单的说:一具行尸走肉。
死尸也好、人肉也罢,伊森一耸肩,他老早就不在乎了。
当他继续茫然前进时,突然有个人扯住他的手臂。
人闪神的时候,特别容易受惊——瞬间吓得他头皮发麻、寒毛竖立,立刻往旁边跳开一步。
「天杀的,想干嘛?」伊森拉下耳机,大声吼道,下意识的做出防御动作。
拉着他的人则将双手举在胸前,「我无意惊吓你,抱歉……」男人语带歉意,「请问你是否有空可以和我聊聊?」
这大概是最典型的「搭讪对话」之一,毫无创意的陈腔滥调,伊森翻了一个白眼。
那个人的声音相当平和,不,更贴切的形容是,他的声音没有温度、不带情绪,礼貌却疏离。
正如他的外表,伊森上下打量着对方:斯文有教养,修饰得宜,衬衫衣领紧扣;他敢说这个人必然属于社会标准中的三高阶层:个子高、学历高、薪水也高,从服装质料和打扮风格判断,应该是个有高度自主权的知识分子,也因此隐隐的散发一种特有的风雅自信魅力。
不过,外形上的优势丝毫没有带给伊森任何好感:根据经验,他遇过太多道貌岸然却骨子里低级下流的人。「你想聊什么?」
「我想……」男人顿了一顿,接着以同样平和、语气礼貌的说:「我想聊聊你的事。我想认识你。」
这个人绝对有问题,伊森心想。他猜这个男人应该有个长期交往的伴侣,想追求新刺激又不敢冒险:如果不是内心非常压抑,就是隐藏暴戾的家伙。
上上下下的打量对方,他可不希望贸然答应之后才发现对方是个人魔;而且,以他的身体状况也不适合过度接客操劳。
「没搞错吧?你认为正常人会随便和个陌生人聊私事?」伊森心中防备,毫不客气的反诘:「你白痴啊?我才不要。」
「白痴?」
遭到辱骂,男人不但不以为意,似乎还非常惊喜,眼睛亮了起来、嘴角也露出微笑:「你是第一个说我是『白痴』的人,真的很有趣。」他向对方伸出手,「我是里昂·亚德林。幸会……」
召妓通常是「性会」,有什么好「幸会」的?伊森翻了个白眼,他不想知道对方的名字,也没兴趣知道对方在玩什么游戏,又骂了声「白痴」之后,他不再理会对方甩头就走。
再度戴上耳机,伊森却找不回之前的宁静,不禁恼火起来,又暗暗咒骂了之前那个家伙好几声。
既然逃避的情绪被打断,他开始想些现实的事。摸摸口袋里的十元美金,盘算着该怎么做最有效的利用:买药还是买食物?他得先恢复健康,有了健康身体,才能赚钱——这是鸡生蛋、蛋生鸡的关系。
住的地方应该还搜得出一些饼干、洋芋片,还是先买药吧。
他来到最近的一家药房,里头有四、五个人排队。
等待的同时,从背包里找出处方笺,仔细一看,才知道那个好心的医生开了一堆药给他。
妈的,就算他决定先恢复健康,钱也不够买所有的药。
或许他该去吃顿汉堡?骨盆腔骨折又怎么样,横竖一条命:先填饱肚子才说。
「这些药吗?」当伊森还在犹豫时,已经轮到他来到柜台前,药剂师抽下他的处方笺,机械化的问道。
「等等。」伊森急忙压下处方笺,「呃……我只要止痛药。」
药剂师看了他一眼,走到后面找出医生指名的止痛药,「请问你要医生在处方笺开的这一种——」他两手各拿了一个盒子,「还是另一种,印度药厂生产的,成分没差很多,但是……」
伊森完全明白对方的暗示,「价格差多少?」
「医师开的这一种要十五美金;印度药厂的八美金。」
答案非常明显。伊森深吸一口气,「我要印度……」
话还没说完,旁边便冒出一个声音打断:「请拿医生开的。还有,处方笺上的药都要。」
是谁开这种恶质的玩笑?伊森猛然转过头,脸色唰得变绿,竟然又是刚才那个男人!
「他妈的……」他急忙叫回药剂师:「等等!处方笺是我的,和这家伙不相干……」
「什么?」药剂师已经将所有的药都找了出来,瞪着伊森没好气的问:「到底要还是不要?」
「不要……」
「要。」
两人同时说。
药剂师开始有些火大,额角的青筋也浮起,「怎么,你们是联手来乱的吗?」
「当然不是。」里昂很快从皮夹中抽出五十元美金放在柜台上,以一个简单的动作代替了回答。
药剂师先看着男人、再看了伊森一眼,接着露出冷笑,语带轻蔑的挖苦:「小兔崽子遇到恩客,运气不错。」
伊森没说话,紧皱眉头看着药剂师收下钱、将所有的药放进一个大纸袋里,连同找零和处方笺一起交给里昂。他收下零钱,其他的东西则递给伊森。
伊森咬着牙,一把抢下东西之后便头也不回的走出药房。
一个该死的悲悯刺破他微薄的面子和自尊。
出了药房之后,伊森根本不甩人,自顾自的飞快走开。
望着伊森的背影,里昂迟疑着该不该追上前:人际关系的处理向来不是他的强项,对方的态度显然对他厌烦;但是,他一定要认识对方。
一定、必须、绝对,他的心已经决定了。
里昂看见伊森站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过马路,他立刻跑过去。
「现在可以请你赏光了吗?」
伊森正盘算着该去哪家快餐店填饱肚子时,耳边又传来同一个平和声音。他连眼皮也懒得抬,毫不客气的说:「我还真有魅力,让你那么想上我?」
「你误会了。」里昂绕到伊森的面前,一脸正经的解释:「我想……」他顿了一下,似乎思考着怎么措词比较适当,「我想请你吃顿饭。」
又是另一个老掉牙的藉口,伊森心中相当不屑。
像这白痴有一定社会地位、自以为是的高尚人士,明明屈服于廉价低俗的性欲,却故意找藉口,欲盖弥彰的掩饰自己的恶劣品味,以鄙夷轻蔑的态度贬低对方,非常恶心。
正打算拒绝时,伊森心念一转,与其直接拒绝或和对方争执,有个更好的方法可以恶整:他先同意和对方吃饭,大吃一顿之后,趁机尿遁,让对方人财两失。
「想请我吃饭?」他半抬眼懒懒的问道。
里昂露出浅笑,一点也不在意伊森正打着什么鬼主意。「对。」
「好。那么我们去……」伊森左右看看,似乎没什么搬得上台面的餐厅;这样怎么让对方花大钱?「不过这一区……」
「我有个主意。」里昂说:「请你信任我。」
里昂抬手招了一辆计程车。
不一会儿,两人来到曼哈顿。
下车之后,他领着伊森走进小巷内的一家餐厅。
彷佛从加州将西海岸的阳光海岸空运而来,餐厅给人一种愉悦的感觉,气氛轻松却不随便,衣着光鲜的顾客们高雅的享受着盘中美食,低声谈笑。
这是一家Vogue杂志介绍的时尚餐厅,伊森表面不动声色,心中暗暗窃笑:这白痴自找的,到时候荷包失血可别怪别人。
里昂带头来到在餐厅最后面、靠近安全出口的角落位置就坐,而不是侍者安排的靠窗坐位。
坐下后,一个穿黑西装,似乎是经理之类的人殷勤的过来,笑容可掬的介绍当天的时鲜食材,「我们今天有非常棒的龙虾……」经理对着里昂说:「……还有您非常欣赏的蛙肉开心果浓汤……」
伊森瞄了两人一眼,看来这白痴是餐厅的常客。而里昂只是点点头敷衍对方的推荐,转而问伊森:「你想吃什么?」
伊森看看别桌的餐盘,一如所有的时尚餐厅,这里的餐点也是以精致取胜;但是吃氛围不会饱。
「随便,只要是大盘的就行。」他老实说:「我很饿。」
「您一定得试一试我们的Luxury汉堡。」经理流利的介绍:「炭烤仔牛肉、Gruyere Cheese、Schwarzwalder Schinken咸肉、比利时莴苣,搭配Ciabatta面包和酪梨沙拉……」介绍的食材中,伊森大部分根本连听也没听过,不过感觉分量应该很充足,便决定点那道餐。
经理离开后,里昂看着他,评论似的说:「真的非常有趣。」
「怎么样?」因为饿,伊森已经先将桌上面包篮里的面包拿起来,不管什么礼节直接大咬一口,嘴里塞满面包含糊的说。
「你令人想起饮食的原始意义在于果腹。」
拐弯抹角的嘲弄让伊森相当不爽,便抬头一脸挑衅的瞪着对方。
里昂却好整以暇的将一片面包放在小盘子里,并淋上橄榄油、洒上少许的盐,整盘放在伊森面前,「……这种面包应该这样吃。」
这白痴的声音平淡中透着讥讽,有教养的举止处处显露高人一等的傲慢,伊森被惹得极不耐烦,故意推开餐盘,又拿了块面包整个往嘴里塞,「他妈的,你到底想怎样?」
里昂依旧平静,为自己拿了一片面包撕下小块放进嘴里细嚼慢咽,「这家餐厅对面包的使用很考究:佐餐面包的质地密度较高,会吸收酱汁改变风味,试试看。」
这白痴自以为高尚的说教态度,让伊森翻了个白眼,「妈的!」
里昂微笑着将餐盘移回伊森面前,「你不敢尝试,是因为害怕犯错吗?」
「谁怕啊?妈的!」因为不愿示弱,伊森将沾了盐和橄榄油的面包胡乱撕下一块放进嘴里,「什么鬼……」
他原本想说几句不怎么样的评论,但橄榄油与海盐的混合物散发出诱人的香味,诱发出面包隐藏的麦香,并且让口感更甜美、细致,在舌头上温柔的刺激味蕾,他顿时觉得连舌头都要融化。
他忍不住一口接一口吃光盘里的面包,不经意的一瞥,却发现里昂正直直的注视着自己。
他的视线教伊森有些不自在,却不动声色。在尴尬的寂静中过了数分钟之后,侍者终于捧着餐盘到两人的桌前上菜;伊森迅速动手将盘中的食物夹成汉堡,随便说了声「开动」之后便张大嘴咬了一口。
虽然汉堡的分量没有想像中大,但非常美味。当他正津津有味的享受饱餐的幸福,看见里昂的餐盘里是个涂布浓郁白色馅料的圆形物。
「你吃什么?」伊森好奇的问了。
「Bianca Neve披萨。」里昂很简洁的以义大利文回答,似乎不在意对方是否听得懂;并且将披萨俐落而精准的分切开来。
「白雪?」伊森有些啼笑皆非,「你也太童话了吧!」
「圆形是非常自然的形状,白色最不会干扰我;而且,我喜欢这个披萨的名字。」
「不……」伊森哑然,「我的意思是,怎么会有白色的披萨?」
「当然。这是只用乳酪、不用番茄酱的披萨。」里昂抬起头,「事实上,这是较古老的披萨,因为番茄是十六世纪中才从美洲引进西班牙,到了十七世纪初才传入义大利。一开始仅是观赏植物、并非食用作物,因为被认为含有毒性……」
接下来的半个多小时,里昂滔滔不绝的谈论番茄:从历史、生物学理、语源学甚至名称典故;伊森一直沉默的听着,同时不经意似的伸手到里昂的盘中拿了披萨往嘴里送。
「……我让你觉得很无聊,对吧?」当伊森吃了最后一片,对方突然问道。
伊森摇摇头,「还满有趣的。」他吞下最后一口披萨,接着还意犹未尽的舔舔手指。
里昂丝毫不理会面前的空盘子,只是欲言又止的看着伊森。过了片刻,才缓缓的开口:「再一次自我介绍:我是里昂·亚德林。」
伊森随便点个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对他来说无所谓。两秒之后,里昂又不经意似的说:「你是伊森·安提诺,对吧?」
伊森惊愕的抬起头,这家伙竟然知道他的名字。
在后街混那么久,他总是用化名「Kitten」,不曾透露真名:风险太大。虽然这是个对隐私极度保密的城市,但只要一个姓名的开头字母,还是能偷走从户头到户籍等等一切,他没那么蠢。
虽然警戒,他表面上还是故作镇静,一耸肩,「大家都叫我Kitten。不过,你喜欢我叫什么名字,我就叫什么名字。杰克、汤姆、比尔……都行。」
「我要知道你『真正』的名字。」里昂强调。
这个男人真的非常诡异而且令人怀疑,伊森心中越来越防备,他假装单纯的恶劣反诘:「想知道『真正』的名字是因为怕在上床的时候叫错吗?」
伊森的音量有些大,让邻桌的顾客纷纷投以异样的眼光,甚至窃窃私语的议论。
他原以为里昂会尴尬,没想到对方却不以为意,「杜绝叫错名字的最好方法,是给所有的性伴侣统一命名;规则化之后,特例发生的机率就降低:很基本的风险管理概念。」
他在说什么啊?这家伙不但白痴而且还是个疯子,伊森想。心中更盘算着该怎么脱逃,「……随便。」他站起来,「我要上厕所。」
没想到里昂也站了起来,「刚好,我也要去洗手。」
伊森愣了。「那么,你先去……」他原想尿遁,没料到男人却使出紧迫盯人的招数。
「别客气。」里昂说:「洗手间很大。」
伊森终于明白自己是上了贼船,逃不了了。
第二章
走出餐厅,伊森伸了个懒腰,侧眼瞥见里昂正抬起左手看腕上的G Shock。
必然是时间晚了,应该继续下一步的活动;毕竟饱暖思淫欲,伊森心想:对方出钱请他吃了一顿大餐,接着理所当然的轮到他来奉献回馈。
「我们去哪里?」他直率的开口,「你家还是旅馆?」
「我想去你家。」里昂说。
伊森顿时错愕,脸上浮了几条黑线。
他不知道这个男人是真低能还是假单纯,或者根本就是个变态,「我有个更好的主意。」他白了里昂一眼,「你去你家、我回我家。」说完,甩头就走。
里昂追了上来,妥协的接受到旅馆的建议。
来到Motel、开了房间,房里的陈设符合平价Motel的标准,与克难仅一线之隔的简朴。
双人床、一张桌子、两张椅子、三合板壁橱,全是大卖场的货色;高架墙上的十六寸电视、和斜对面的小吨数冷气,两者的插头都离开插座,避免耗电。不过,整体而言算干净,是这里少数的优点。
伊森对这个Motel相当熟悉,是他平时带嫖客开房间的据点之一。